话落,南康公主就要起身离开。
“阿姊且慢。”李夫人拉住南康公主的衣袖,道,“阿姊衣摆染上茶水,还是换一件为好。”
南康公主低头,果然见裙摆溅上两点茶渍,皱了皱眉,转过内室屏风,令婢仆开箱取来绢袄长裙。
李夫人起身走到门边,对贴身婢仆道:“你带人看住三郎君和余姚郡公主居处。这两三日内,凡是有送往姑孰的书信,务必要在中途截下,送到殿下面前。”
“诺!”婢仆应声,亲自前往布置人手。
南康公主转出屏风,李夫人跪坐到公主身后,亲自挑选金钗,插到公主乌黑的发间。
“阿姊放心,府内有我看着。尘埃落定之前,绝不让姑孰那边得到半点风声。”
南康公主抚过发髻,拍拍李夫人的手背,令阿麦取来一只精巧的木盒,装入两枚盐渎送来的凤钗。
“可惜了瓜儿的心意。”
“阿姊如不舍得,从府库内选两件就是。”
南康公主摇了摇头,盖上盒盖,道:“总要让太后知道,瓜儿不是靠我的庇护才有今日。”
单是请下懿旨远远不够。
她必须让褚太后明白,桓容的才名不是虚传。今日给他些许帮助,日后必能得到回报。
“我是晋室长公主,瓜儿是我独子。”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晋室面对同样的敌人,褚太后需要清楚,保住桓容就是为晋室争取一张底牌,赢得一个助力。
“我入台城之后,府内交于阿妹。”南康公主用力握住的李夫人的手,沉声道,“如果有谁胆敢刺探消息,或是往外送信,阿妹可自行处置!”
甭管是谁,敢在这件事上同她作对,有一个算一个,都逃不开南康公主的怒火。
“阿姊尽管放心。”
桓歆重伤在身,到底不是真残,难保不会有什么想法。司马道福恨不能永远避开姑孰,她身边却有几颗不老实的钉子。
之前马氏和慕容氏莫名撞在一起,阿麦就发现不对,怀疑是司马道福身边的婢仆所为。
南康公主没有马上动手,而是让人暗中观察,想弄清楚这几个人究竟是被庶子收买,还是桓大司马埋下的钉子。
如今来看,更像是桓济所为。
桓大司马没必要弄死妾室和庶子,事情成了,能得益的只有桓熙和桓济。而以桓熙的能力,想在司马道福身边安插人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事情安排妥当,南康公主登上牛车,离府前往台城。
牛车离开不久,有婢仆在附近探头探脑,被阿麦当场捉住,全部堵嘴绑起来,送进关押罪奴的暗房。
因为几人不是贴身婢仆,司马道福压根没留意情况不对。直到有婢仆回报,说是姑孰跟来的婢仆少了三人,司马道福方才愣了一下。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长公主离府不久。”
司马道福放下金钗,神情微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婢仆小心咽了口口水,道:“盐渎今日来人,长公主见过之后便离府。奴让她们几个去打探一下,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消息。可人却是一去不回……”
面对司马道福愈加严厉的神情,婢仆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低不可闻。
“好,当真是好,好得很呐!”
“殿下,奴……”
“闭嘴!你当我是傻子不成!”司马道福抓起金钗,猛地掷向婢仆。锋利的钗尾划过婢仆额角,留下一道细长的血痕。
“阿兰!”
“殿下。”一名略显粗壮的婢仆自门外行入。看到她,受伤的婢仆禁不住瑟瑟发抖。
“把她捆起来,送去阿母居处,直接交给阿麦。告诉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司马道福沉声道。
“殿下,殿下饶命啊!”婢仆跪倒在地,连声求饶,“殿下,奴一心为了殿下,殿下饶命啊!”
“为了我?”司马道福冷笑,又抓起一枚金钗,将要扔时,发现是最喜的金蝶钗,不舍的放下,换成一枚环佩砸了过去。
婢仆不敢躲,额前又添一片青肿。
“为了我好?我看你更像是觉得我太好,想要给我找麻烦!”
不想再听婢仆辩解,司马道福冷着脸转过头,阿兰扯出一方布帕,当场塞进婢仆嘴里,和另一名粗壮的婢仆合力,三两下将她拖出内室。
“不能让我高兴两天!”
坐在铜镜前,司马道福打量其他婢仆,心中暗自冷笑,是,她是任性跋扈,行事不入高门士族的眼,可她不是蠢货!
“这里是建康,不是姑孰,你们是我的奴婢,不是桓济的。”司马道福冷笑,直呼桓济之名,压根没有半点忌讳,“现如今他成了废人,有人还想指望?以前怎么样,我不管。今后怎么做,你们自己掂量。”
婢仆们噤若寒蝉,心中有鬼的更是脸色煞白,后悔不该听信二郎君之言,如今真是进退不能,早晚都是死路一条。
台城内,褚太后正为姑孰上表的事烦心,听宦者禀报南康公主请见,不由得捏了捏额角。
“请进来。”
“诺!”
南康公主走进内殿,话不多说,请褚太后屏退左右,取出桓容送来的书信。
“这是瓜儿的主意?”看过信后,褚太后面带惊讶。试着回忆对桓容的印象,可惜都是他十岁前的样子。
“主意是瓜儿想的,但论起源头,还是那老奴。”南康公主道。
“不是那老奴想夺京口和北府军,郗方回不会被逼到这个地步。不怕告诉太后,如果让那老奴得逞,郗方回被撵出京口,晋室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你容我想想。”褚太后知道事情严重,可仍拿不定主意。
下了这道懿旨,摆明站在郗愔一边,十成会得罪桓温。如果桓温一气之下放弃北伐,直接起兵攻向建康,岂不是弄巧成拙?
“太后莫不是还想着术士的卦象?”
“南康!”
“太后,扈谦的确是个能人,但他终归不是神仙!”南康公主道,“他能算准琅琊王府的子嗣,未必能算准王朝皇运!”
褚太后沉默了。
“不提本朝,追溯至秦汉,异士能人何止千百?”南康公主见太后神情松动,加重语气道,“太后熟读史书,理应记得,汉末乱天下的张角举的是什么旗,打着的又是什么幌子!”
一言惊醒梦中人,褚太后神情陡变。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如果真的天下大吉,如何会有这烽火绵延的一百多年?
“太后,那老奴在乎名声。如若不然,早在升平四年,皇姓就该换了。”
南康公主了解桓温,甚于任何人。
如果桓大司马有意起兵夺权,绝不会等到今天。他最擅长用的手段是“威逼”,逼得对手自乱阵脚,将他索要的一切拱手奉上。
郗超屡次劝说桓温夺取皇位,死活没等成功,就是没有把准桓大司马的脉搏。
南康公主却能一眼将他看透,告诉褚太后,北伐没有成功之前,桓温不会轻易起兵。
如果可以,她宁可没有这份能力。
看得越真,越会明白当年有多傻,傻到让自己都觉得可怜。
经过南康公主一番劝说,权衡利弊之后,褚太后终于发下懿旨,挽留郗愔在朝。
“阿讷,你去请天子,”褚太后顿了顿,神情现出一抹不耐,“罢,不用请他过来,直接传我之言,历朝贤臣请辞,天子无不恳言挽留。郗氏于国有功,郗方回实为扛鼎之臣。今北伐在即,国不能失贤臣,军不能失良将,务要下旨挽留,不致国失鼎臣,朝失栋梁。”
“诺!”
宦者领命退出内殿,南康公主心知事成大半,神情微缓,令殿外的婢仆入内,捧出装有金钗的木盒,送到褚太后面前。
“往日里都是往外抬,今天是太阳从西边出来?”褚太后看着木盒,难得戏谑一回。
“瞧太后说的。”南康公主打开盒盖,故意不看褚太后的神情,道,“这是瓜儿送来的,太后看着如何?”
褚太后坐正,拿起一枚金钗,看着钗头闪烁的彩宝,笑道:“像前朝大匠的手艺,极是难得。”
“太后好眼光。”
南康公主将木盒推到太后面前,倾身靠近,低声道:“瓜儿与我书信,道每年盐船之外,还可向宫中进献……再则,北地亦有商路,能得……”
听着南康公主的话,褚太后的眼睛越睁越大。
“此言确实?”
“确实。”南康公主正色道,“瓜儿是我子,体内有晋室的血。太后尽可放心,如他能得侨州,日后必为晋室助力。”
桓容绝不会想到,他盘算着盐渎的一亩三分地,亲娘直接拉大范围,欲将晋室设立的侨州都划拉到手中。
“南康,如果瓜儿欲取侨州,郗方回那里又当如何?”
“太后是故意装糊涂?”南康公主浅笑道。
“郗方回年近花甲,此次北伐之后,少则五年,多则十年,定要让贤。长子郗景兴在老奴帐下,经过日前之事,无异同其反目。余下两子非统兵政之才,届时徐、兖二州落入谁手,京口由谁所镇?”
换句话说,八王之乱后,朝廷不放心将兵权交给诸侯王,西府军和北府军都由州刺使统辖。
朝中能信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是谢安和王坦之,褚太后也不完全放心。
谁能保证不会出现第二个王敦和桓温?
桓容有晋室血脉,和桓温不睦,同朝中的士族也没多少瓜葛,仅同谢玄、庾宣等寥寥几人为友,交情也称不上莫逆。
几方对比,褚太后发现,的确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选。
“难怪大人公言,可惜南康不为皇子。”
南康公主笑了笑,并不将这话放在心上。
姑嫂两人商议完正事,闲话几句后,宦者手捧圣旨入殿。
见到圣旨上歪歪扭扭的字迹,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褚太后面色沉怒,南康公主也不禁皱眉。
传言天子不上朝会,不理政务,整日同妃妾嬖人饮酒作乐,有昏君之相。如今看来,事情比想象中更为严重。
圣旨和懿旨当日送往京口。与此同时,桓容手持桓大司马手书,在侨郡大肆征发役夫,收拢流民之事传到姑孰。
闻听消息,桓大司马先是愕然,继而震怒。
“逆子安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