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谢玄和王献之都为天子重用,作为同辈中最杰出的子弟,遇到大事,两人知晓该如何决断。
谢安和王献之要做的,就是想方设法说服族老,并与姻亲书信,劝服众人莫要行错事,尽全力为族中郎君铺路。
王朝处于上升期,强势的君权实为必要。
待到南北一统,天下归一,朝堂该如何运行,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桓容是为英主,他的继任者如何,目前还是未知数。
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
面对桓容,谢安和王彪之可以妥协,甚至做出退让。
换成其他人,有桓容的能力且罢,如无足够的能力,不能让高门折服,君权臣权此消彼长,对树大根深的士族高门来说,并非是什么难事。
谢安和王彪之想法类似,却没有诉之于口。
就现下而言,桓容尚未大婚,继承人还是未知。但桓容是不是有亲生子,对士族来说并不重要。
两晋时代,兄传弟、叔传侄的例子并不鲜见。司马奕被废,登上皇位的司马昱甚至比褚太后都长一辈。
有这样的前提在,对于桓容的大婚之事,顶级高门很少置喙。
似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这样的家族,多在士族内部联姻,基本不会送女郎入宫。故而,桓容大婚与否、有没有亲生儿子,对谢安和王彪之来说,影响并不大。
只要桓氏家族在,不愁没有继承人。
这是士族常用的做法。
谢安着力培养兄长子女,王彪之肯为家族向王献之让步,俱是因为如此。
人都有私心,但在家族面前,私心终会被碾压。如果私心压过理智,家族也会走向衰弱。
这是维持士族高门延续的诀窍,代代相传,从未发生改变。
相比之下,想借外戚身份更进一步的,往往会盯着皇后之位。而这样的家族,压根过不了南康公主和李夫人那一关。
综合种种,只要桓容乐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单身的皇帝,并非不可能。
随甲士飞驰入城,百官接连驾车出迎,天子归来的消息迅速传开。
百姓口耳相传,确定消息属实,纷纷丢下手头事,或是跟在车驾后,或是聚在回台城必经的道路两旁,翘首以待,只等天子大辂出现。
不分男女老少,手中都握有柳枝香草。
娇俏的女郎手挽着手,听到马蹄声,脸颊登时染上晕红。
有胡商初来乍到,生意刚刚谈到一半,就见买主急匆匆转身离去,连解释都没有一句。目瞪口呆之余,忙拉住人询问。
“官家归来,谁还有心思市货!”
被拉住的商人很是不满,丢下一句话,掉头就往坊市外跑去。
眨眼之间,坊市内空掉大半。
许多临街的商铺门都没关,就那样大敞着,任由货物摆在架上,掌柜和伙计通通不见踪影。临街的食铺上,白胖的包子馒头冒着热气,新出锅的炸糕和胡饼散发着焦香。
几枚铜钱散落在地,压根无人去捡。
甚至有不少胡人都丢下货物,跟着建康百姓一起涌出坊市。
留下的胡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选择。
留下等着?
还是跟着旁人一起去迎圣驾?
一队巡坊的甲士走过,另有数名文吏捧着纸笔,每走过一座商铺,都会记录下几笔。
走到胡商跟前,见到几人窘况,文吏明白根由,当下笑道:“几位可是新至建康?”
胡商点点头。
他们的汉话并不十分流利,好在文吏用的是鲜卑语,还会几句简单的匈奴语,彼此交流无碍。
“官家巡狩归来,百姓都往城中迎圣驾,坊市会关闭半日。”
“几位的货物可以暂留在此,也可带回客栈。”文吏顿了顿,道,“不过,城内的路现下不好走,几位要回客栈,估计要等上半个时辰。”
胡商商议之后,决定将货物留在摊位前,同时交出木牌和税牌,由文吏详实记录。不是他们心大,而是糖铺和绸缎铺都大敞着门,随便几袋糖,都比他这些兽皮值钱。
建康城内,北城门通往御道的长街上,早已挤满了人群。
两队甲士立在路旁,铠甲鲜明,长矛紧握手中,英姿飒爽。
城头响起鼓声,城门大开,一队骑兵鱼贯而入。
马上骑士背负长弓,腰佩长刀,各个肩宽背阔,通身的彪悍之气。
为首的几名骑士打出五行旗,遇风卷过,旗帜烈烈作响。
人群屏息凝神,马蹄声清晰可闻。
骑兵后是身着皮甲的步卒。
步卒分成两列,拱卫天子大辂,刹那冲击众人的视线。
大辂门窗俱开,桓容身着衮服,头戴冕冠,十二旒垂落眼前,随车身微微晃动,彼此撞击,发出清脆声响。
刹那之间,人群似被按下开关,“万岁”声如潮水奔涌,犹如山呼海啸一般。
欢呼声中,柳枝香草如雨飞落,伴着无数的绢帕绢花,顷刻铺满长街。
“喜迎君归,千秋安泰……”
清亮的调子响起,一声接着一声,一句连着一句。少女们彼此相和,声音交织在一起,连绵成网,罩上众人心头。
桓容为之触动,起身走出大辂。
一簇阳光自半空洒落,苍鹰展翅而过,旒珠炫发彩光,衮服上的纹路相映成辉,袖口的云纹似在缓缓流动。
桓容站在车前,人群愈发显得激动,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凝聚成无形的飞龙,咆哮而起,直冲云霄。
欢呼声中,环佩绢花如雨,绢帕香风袭人。
桓容尽量维持严肃表情,眼角余光瞄向谢安等人所在的车架,盛况不亚于己处,不免欣慰颔首。
虽说逃不过这遭,总归挨砸的不只是自己,甚好。
第二百六十七章 决断
天子归京的盛况,一度为建康百姓传颂, 热度数月未曾消散。
有幸亲眼目睹这一盛况, 城内的胡商都是满心震撼。回到客栈中, 彼此对坐,想要开口, 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胡商实在坐不住,寻到城内族人,试着打听桓容登基以来的情况。想要弄清楚, 为何这位年轻的天子如此得民心, 威望如此之重。
“即便是当年的匈奴大单于, 也未必有这般荣耀。”
胡商们的疑惑太多,沉沉压在心头。如果不能得到回答, 怕是连觉都睡不好。
见他们这个样子, 来者不免失笑。
“官家得民心实是理所应当, 有甚可奇怪。”
“官家?”胡商诧异道, “子斤,你莫非已发誓效忠汉人?”
闻言, 室内诸人神情各异, 有两三个甚是不满。
“是又如何?”秃发子斤横了问话的人一眼, 没好气道,“什翼犍志大才疏,所部早被打散,遁入漠北草原,数年未闻得消息。我部首领看清形势,率众臣服桓汉,日子过得如何,你们有眼睛,可以自己看!”
众人神情微变,有人想开口,立即被身边人拉住。
“别怪我话说得不好听,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我都出身拓跋鲜卑,早年间也曾雄踞草原,内迁中原,风光一时。可惜时运不济,被慕容鲜卑击败,就此一蹶不振。”
回忆部落早年的荣耀,室内气氛更显得压抑。
“大首领身死之后,拓跋鲜卑再未能恢复往昔。诸部分散,有的臣服慕容鲜卑,有的追随氐人。”
“臣服慕容鲜卑的是什么下场,不用我诸位也知道。秃发部跟着什翼犍投奔氐人,苻坚嘴上说得好听,到头来也不过是空口白话,日子未必强上多少。”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摸着脸颊上的刀疤,冷笑道:“苻坚有王猛辅佐,曾有统一北方的势头,可惜慕容鲜卑百足之虫,西河还有个秦氏坞堡。”
“王猛死得太早,秦氏崛起太快。”
“燕国和氐秦先后国破,北边早是汉人的天下。我部投向桓汉,不过大势所趋!”
有胡商开口打断:“北边是汉人,南边又何尝不是?”
秃发子斤不以为意,摆了摆手道:“诸位从北边来,想必长安也曾去过。对比两地坊市,可曾发现不同?”
众人面面相觑,脑子里转过数个念头,脸色变了数变。
“秦氏入主长安之后,的确是颁布不少政令。可是,对比建康,孰优孰劣,照样是一目了然。”
秃发子斤半点不客气,以两地坊市作比,口如悬河,说得头头是道。
“去岁北地又遇雪灾,我闻三州大饥。长安朝廷派人赈灾,却是效果不大?”
“此事确有。”一名胡商道,“论起天灾,这些年还少?”
“正是如此。”秃发子斤一拍大腿,道,“建康有坊市,长安也有;建康施行仁政,长安不落其后。但是,建康有一项优势,长安拍马不及!”
“什么?”胡商好奇心骤起。
“海船!”秃发子斤没有卖关子,开门见山给出答案。
“海船?”
“诸位初来乍到,怕是不甚清楚,幽州有专门的造船工坊,能造出巨帆海船,可载数百人,行海上数月。”秃发子斤解释道。
“嘶——”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现如今,海船为官家的亲兄弟掌握,逢季节出海。船队规模不断壮大,远至海上岛屿,带回粮食、珠宝还有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不提其他,单是建康这些士族,听说都遣人随船队出海。”
说到这里,秃发子斤故意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长安能分的,无外乎是土地人口。中原地大物博,终归也有分完的一天。何况近岁年年遭灾,良田又有多少?”
“建康则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