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他大笑起来,他小瞧了陈家蜜,是他输了。
这点儿风度他还是有的。
他拿起手里的香槟朝陈家蜜举杯:“陈小姐,那么我们就来谈生意。”
陈家蜜亦拿起先前搁在茶几上的香槟杯,回敬亨特拉尔。
她不但如愿拿到了亨特拉尔公司原本将在两天后运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十五万棵红色娜奥米种苗,詹姆斯•亨特拉尔还答应会传真一份目录到云市的鲜花交易中心,届时陈家蜜可以从目录中予以选择,得到十个品种玫瑰的免费授权。
但亨特拉尔这个老狐狸有言在先,虽然是做生意,但是他必然会有所保留,这本目录里择取的花朵至少都诞生在十五年前,也就是说它们至多在五年后就会面临专利失效。
詹姆斯•亨特拉尔被陈家蜜说到心动,但是出于商人的本性,他还是选择把可能的损失降到最低,但这对陈家蜜来说已经比出发登机前的白日梦还要好上太多,她几乎迫不及待要跟父母还有韩强分享这个好消息。
几乎就在那一刻,她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那种自从来到阿斯米尔,一直存在她心中蠢蠢欲动的念头,终于破土而出,在陈家蜜的脑海中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亨特拉尔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中国女孩:“陈小姐,你看起来非常高兴?”
她自然是应该高兴的,陈家蜜达到了她前来阿斯米尔的目的,甚至超额完成了指标,在中国传统的新年到来之前,无疑是给亲朋好友及村里同姓送上了一份年节大礼。但亨特拉尔说不上是为了什么,他觉得陈家蜜的高兴不仅仅是为了这个理由,他反而看到了某些难以描摹的耀眼光彩,那些曾经存在于年轻的自己的身上的光彩。
和红裙子无关,而来自于陈家蜜本身。
陈家蜜有一点说对了,亨特拉尔这辈子都在从事鲜切花贸易和植物育种,但是就算他把鲜花卖到了五大洲,但是唯有中国是他无力涉足却永远没有办法忽视的巨大市场。
甘心吗?
肯定是不甘心了。
但只有陈家蜜敢于把他的心思大声说出来。
他想起自己曾经看的书里有这么一句话:伟大的事业,总是需要那么一点天真和理想主义去推动。
这本书的作者是基辛格,陈家蜜说得没错,亨特拉尔一直在研究中国政策和市场,就是因为知道得透彻,所以他始终没有涉足,中国市场的未来不在西方手里,而是在他们中国人自己的手里。
刚刚陈家蜜仿佛占了上风,但她显然做了很久且很充分的准备,用精心谋划打了自己一个措手不及,她仍然是稚嫩的。詹姆斯•亨特拉尔想,天真和理想主义也许并不那么坏,因为在他们这份特殊的行业里,他们不是在种生菜也不是在种大蒜,他们种的是花。
而花总是第一眼让人想起天真和浪漫,陈家蜜所展现的勇气和执着,也可能真的配得起那些深藏实验室深处却无法向世人一展美貌的绮丽玫瑰们。
陈家蜜可能现在还不能了解,但是她进入这个行业之后就会了解,那个被誉为“育种界梵高”的莱斯利•伍德利夫,他的所有经典之作都不是诞生在暖房干净敞亮的环境里,而是破旧的小屋、凌乱的土地和一堆装满了花粉的肮脏黑瓶子,能在最糟糕的环境里脱颖而出的花,譬如星象家,最后成为了传世佳话。
是时候去闯一闯了,詹姆斯•亨特拉尔这么想到,电视和报纸上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关于中国的新闻,也就是一两年之内,他可能真的会失去在这个世界最大最富裕的市场占有一席之地的机会。
商机转瞬即逝,而投资总是意味着风险和盈利并存。
所以他爽快地答应了陈家蜜的条件,然后还附加了新的种苗专利给她,而十类种苗在陈家蜜择定之后,会以打包的专利临期架出售,那价钱在陈家蜜眼里,可能跟白送差不多。
詹姆斯•亨特拉尔不仅仅是在投资,更是在考验她。就像他自己说的,中西方商业理念格格不入,中国人的市场,还是交给中国人自己来做。
在国内缺乏新型品种,市场售卖严重老化的情况下,荷兰的临期品种并没有明显的劣势,而就像陈家蜜所说的,只有市场才是检定品种的唯一真理。詹姆斯•亨特拉尔让她挑选,也是想看她对市场有没有精准判断,甚至于抛开所有客观原因,单纯想知道陈家蜜是否有一眼认出热门花朵的潜力。
这就是中国人常说的祖师爷会不会赏你这口饭吃。
詹姆斯•亨特拉尔并不会告诉陈家蜜自己的用意,而陈家蜜高兴到还没有去想自己往后还有多少难题等待解决。
克鲁克山看着陈家蜜踩着那双黑色的高跟鞋,以一种年轻女孩特有的欢快姿态跑下楼,他站在门外几乎听到了她和詹姆斯•亨特拉尔的全部对话,一段充满了勇气和挑战的对话,有时候又天真到令人发笑,可他知道亨特拉尔是认真的。
认真地欣赏陈家蜜,看到了她身上代表的所有可能。
克鲁克山同她朝夕相处,却像是被蒙蔽了双眼。阿斯米尔是鲜花的圣地,每一个来此的外乡人都是朝圣者,陈家蜜原本对朝圣毫无自觉,却比任何朝圣者走得更远。
他这才发现,自己当初被拒绝不是没有道理的,詹姆斯没有在他身上看到足以闯荡一个新世界的天真和勇气。如果今天换做他处在陈家蜜的位置,他敢一个人不远千里去闯荡那片陌生的土地吗?尤其那片土地在白人眼里简直如同妖魔鬼怪。
克鲁克山并不能给出肯定的回答。
陈家蜜太高兴了,以至于没有看见杵在门口的克鲁克山,她高兴得完全忽略了周遭一切包括他,正如她晚会前的信誓旦旦,成功屏蔽了克鲁克山这个人。
詹姆斯•亨特拉尔却没有错过。
“陪我抽根烟,”詹姆斯•亨特拉尔翻出自己的烟盒子,递了一支给克鲁克山,“其实我只是想到二楼找个地方抽烟,可是这位小姐偏不依不挠地跟着我,我只好快快答应她的所有条件才能打发她,这种瘾头可太难熬了。”
这是玩笑,克鲁克山知道,亨特拉尔也知道,他答应了这个中国女孩,却没有答应十九岁的克鲁克山。
虽然知道答案,克鲁克山还是想问为什么。
为什么亨特拉尔验证了老珍妮的话,克鲁克山做到了这个世界上的百分之九十,而另外百分之十由陈家蜜完成,从此他站在陈家蜜面前,再也没有任何优越感。他是他的领域的国王,而陈家蜜是正要加冕的女王。
詹姆斯•亨特拉尔点上烟:“克鲁克山我的朋友,你该正视你自己的处境。我不认为你家住着一个年轻中国女孩有什么稀奇的,毕竟一切都是珍妮做的主。可是你让她穿了你母亲的裙子,知道在我眼里这代表什么吗?在我眼里,你这么做就好像当年我把裙子送给你母亲一样。”
这是克鲁克山最不愿意承认的情绪:“我并没有……”
“希望你并没有,克鲁克山,亨特拉尔公司的继承人只会是你,这是我的愿望,同样这也是你母亲的愿望。”亨特拉尔太清楚克鲁克山的弱点,他打击他不留余力,就像用时光淬炼一个勇士,他不会告诉克鲁克山十九岁的他也有同样的光彩,但他只会答应陈家蜜而不答应克鲁克山,是因为克鲁克山是他的继承人。
就算是他自私也好,亨特拉尔公司以后必须交付到克鲁克山手里,没有别的可能。
他警告克鲁克山:“我知道陈小姐是一位充满魅力的年轻姑娘,可是你人生的舞台在阿斯米尔,克鲁克山,”他瞄准面前人的弱点,“知道比痛苦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是空欢喜,我刚刚和陈小姐的约定都只是口头承诺。你做出你的决定,而我决定要不要打电话给我的秘书准备合同。”
陈家蜜有一点说得没错,都是生意,他可以前一刻答应她,下一刻就背地里捅她一刀,这一切都取决于克鲁克山的态度。
虽然会很可惜,但是中国最多的就是人,多的是可以合作的机会。
陈家蜜很特殊,但绝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
散场之后人太多,陈家蜜费了一番功夫才找到老珍妮和派特里克,他们很默契地没有追问陈家蜜去哪儿了。派特里克见陈家蜜露着肩膀,只有一身单薄裙子站在市民中心门口的屋檐下,屋檐外天空飘着细雪,他脱下自己的夹克给陈家蜜穿上,然后去找侍应生取陈家蜜的毛皮外套。
陈家蜜紧了紧身上的夹克,突然看到了站在台阶下,几乎隐没在人群里的克鲁克山。他就那样站在雪里,陈家蜜明明看不清他的表情,却突然感觉到他是那样的孤单迷茫。
老珍妮突然推了一把陈家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