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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往后的几年,颂然在福利院平平淡淡地度过。十四岁,他超过了被领养的年龄上限。十六岁,他背着画具,只身离开了福利院。
    再留下去,似乎也没有意义了。
    还不如出去闯一闯。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一个属于他的家,也一定藏在远离福利院的地方,因为福利院能给他的,早在面具揭开的一刹那就破碎了。
    颂然当时满怀希望,认为自己只是走上了一段比旁人稍显艰苦的旅程,在旅程的终点,一定会有一扇贴着大红福字的家门敞开迎接他。可是今天,当他在卫生间一大截一大截扯厕纸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永远都到不了终点了。
    因为他缺失了一项至关重要的技能。
    他根本不会处理亲密关系。
    颂然对亲密关系的伤害几乎是毁灭式的:旁人只要主动显出一丝亲近的迹象,他就会产生一种逾距的试探欲——挖出心底最阴暗的部分,不加掩饰地曝露人前,或者肆无忌惮地宣泄情绪,以便让对方连这一点刚刚萌生的可怜好感也毁去,从此对他望而却步,退避三舍。
    当年的宋阿姨是这样,如今的贺先生也是这样。
    颂然学会了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朋友、同事与邻居,却学不会怎么做一个合格的家人。
    他与贺先生认识才多久啊?
    才24小时,才打过三回电话。
    那样成熟又温和的贺先生,愿意隔着一层肚皮相信未知的人心,把孩子托付给陌生人照料,愿意慷慨地付给他一万四的薪水,还时不时逗弄他,用性感的嗓音撩撩人……这么好的贺先生,才一天,就给他活活作没了。
    明天,贺先生会找来一个新保姆代替他,布布会留在自己家吃晚饭,不再过来听他讲故事,也不再缠着叫他哥哥。
    才两天,又什么都没了。
    他还是一个人,到哪儿都是一个人。
    颂然曾经发誓要积极生活,要笑容明朗地与人交谈,不卑不亢地待人接物,画温暖的淡彩,写治愈的童话故事,让每一天都充满暖色调——可是没有用,没有一点用。
    一旦受到刺激,他还是会原形毕露,现出最丑陋的模样。
    他心底的怪物从未死亡,它蛰伏在洞穴深处,偶有生人靠近,就发出可怕的巨大咆哮,吓退任何试图亲近他的人。
    颂然不愿轻言放弃,那晚哭完之后,他翻出纸笔,大半夜坐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给贺先生写道歉信,说他还想照顾布布,以后一定会注意控制情绪。
    青蓝的月光照在纸面上,满目寂寞的冷色调。
    他写了一页又一页,打算等明晚与贺先生通电话的时候读给他听,写完以后又觉得肯定来不及了。他骂得那么难听,像一个最不讲理的泼妇,贺先生大概连他的声音都不想听到了。
    颂然心里难受,随手把信纸揉成一团,丢向了远处的墙角。
    黑暗中一只大毛团子飞身跃起,窜下沙发,衔起那团废纸,重新送回了颂然面前。
    “喵。”
    布兜兜甜甜地叫了一声,仰头求表扬。
    颂然摸了摸它柔软的长毛,又捏了捏薄如透明的耳朵尖尖,低声说:“布兜兜,为什么连你也不是我的啊?我多接几份稿子,给你买进口罐头,你跟我走,好不好?”
    布兜兜歪头看他,碧蓝的眼睛里有一片清透的天空。
    颂然没想到,贺致远还愿意与他讲话。
    第二天晚上布布把手机捧来的时候,他正不声不响地窝在沙发上折星星,零零散散折了上百颗,花瓣一样落满脚边。
    他盯着雪亮的屏幕,看着上头“爸爸”两个字,连手都不敢伸出去。
    “哥哥,快接呀。”布布往前一递,催促道,“拔拔要跟你说话。”
    颂然接过手机,慢慢放到耳边,觉得它是一枚拉开了保险栓的手榴弹,随时可能爆炸,连听筒里轻微的白噪音都让他胆战心惊。
    他不敢开口,一直忐忑地屏息等待着。片刻后,他听到贺致远说:“颂然,关于昨晚的事,我想我们有必要谈一谈。”
    语气平淡,虽不亲和,也没有过多责备。
    一听到他的嗓音,颂然当场就撑不住了,鼻子一阵阵发酸,抢先道:“贺先生,昨晚……昨晚是我态度不好,说话没过脑子,冒犯到您了,我郑重向您道歉,90度标准鞠躬的那种!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能不能……”
    他诚心恳求:“能不能原谅我?”
    但贺致远回答:“不能。”
    “喔。”
    期望落空,答案本在预料之中,颂然捂着手机,呆愣地点了点头:“那……我也不能带布布了吧?”
    “不能。”贺致远用简洁的两个字浇灭了他全部的希望,“颂然,我要和你谈的就是这件事。我联系了家政公司,明天他们会安排一个有经验的新阿姨来带布布。你放心,这回我亲自筛选过简历,新阿姨非常年轻,幼师出身,会讲童话故事,会包小馄饨,而且……很擅长情绪控制。”
    听到他最后强调的那一点,颂然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颂然,请你理解我。”贺致远的语气淡漠而疏离,“我相信,昨晚只是一场意外,你的品性也没有任何瑕疵,但是,出于家长的责任感,我只能更换人选。”
    颂然闻言,干涩地笑了笑:“没事,我,我理解的,我的确……不太适合带孩子。”
    他捡起一颗纸星星,用牙齿咬住,极其悔恨地碾烂了它。
    看吧,果然没你什么事了。
    让你嘴贱,让你丢人。
    纸星星被他咬成了一条长长的纸管,叼在口中来回晃荡。布兜兜凌空扑来,敏捷地一爪子捞走了。颂然心情沮丧,又抓起一颗塞进嘴里,用力嚼烂了它——这下可好,不光孩子没得带,邻里关系也搞僵了,今后出门都得先扒猫眼,以防运气不好,在楼道里迎头撞上贺先生,平白讨人嫌。
    天底下怎么会有他这样的傻逼呢?
    难怪没人要啊。
    颂然左脚大拇指在沙发上划出一个s,右脚大拇指在沙发上划出一个b,盯着那俩字母看了一会儿,双脚不安地搓了搓,又往沙发角落里嵌进去一点儿。
    他装了半天蘑菇,那头还没挂电话,贺先生无声地静默着。
    快挂啊!
    血条太薄,要扛不住了。
    颂然咽了咽口水,结巴道:“呃,贺先生,我真的……真的特别对不起您。我这个人吧,偶尔脑子不太正常,您要是还没消气,要不……您骂回来吧?我保证虚心接受教诲,一个字也不回嘴!”
    对面似乎淡淡地叹了口气,却依旧没作声。
    颂然等不到回应,头埋得越来越低了,冰凉的额心抵在膝盖上,胸腔里酸涩得要命:“那……您要没别的事,我,我就不打扰了。贺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说三声对不起,匆匆摸到挂机键,逃命似地按了下去。
    手机跌落,颂然用双臂抱住膝盖,陷入了冗长的沉默。
    布布还在餐厅认真画画,一会儿埋头涂色,一会儿对着彩铅盒子挑挑拣拣。颂然抬头注视着他小小的背影,问:“布布,明早你想吃什么?”
    “明早呀?”布布放下纸笔,扭过身子,扒着椅背仔细想了想,“明早想吃荷包蛋,还有粥,最好是稠稠、浓浓、香香的那种!”
    颂然点了点头:“好,哥哥给你做。”
    哥哥什么都给你做。
    他在沙发上颓唐地窝了一会儿,忽然站起来,把散落的百来颗纸星星拢到一块儿,装进一只玻璃瓶子里,又把四处乱放的绘本一册一册捡起,整整齐齐码好,按照年龄段分成三摞,叠在茶几上,去卧室翻出一卷尼龙绳,把每一摞都扎紧,挽出了漂亮的蝴蝶结。
    布布那么喜欢童话绘本,这些就当成礼物送掉吧。
    反正他要参考的话,还可以管杂志社借。
    布布听见动静,好奇地转过身来:“哥哥,你在做什么呀?”
    “客厅……有点乱,我随便收拾一下。”颂然强颜欢笑,“布布呢?画得怎么样啦?”
    布布笑嘻嘻地说:“画得可好啦,就是还没画完。今天的花好多呀,每朵一个颜色,眼睛都要挑花了!哥哥,明天你少画一点吧,只画两朵,我已经想好啦,一朵涂大红色,一朵涂亮黄色。”
    “好啊,明天……哥哥只给你画两朵。”
    颂然对着茶几说话,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自己在答应谁。
    第八章
    day 04&nbsp05:00
    第二天凌晨五点,天光蒙蒙亮,埋在枕头下的闹钟响了起来。一夜未睡的主人按掉它,轻手轻脚下了床,去厨房准备早餐。
    布布想喝又稠又浓又香甜的粥,需要比往常多熬一些时候。
    四月的天气尚有几分清寒,颂然披着毛外套,冷水洗米,静置锅内,将烤箱上的烹饪钟设定成半小时。在泡米的过程中,他搓热双手,捧起那只可爱的亮黄色儿童手机,在厨房兜兜转转地踱了一圈步子,想按,又不敢按。
    他还想再争取一次机会。
    颂然对贺先生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感,觉得他不是一个武断绝情的男人。只要诚心道歉,像之前那样撒撒娇、求求情,贺先生宽容大度,或许会愿意让他照顾布布。布布身上有太多颂然过去的影子,之前没看到还好,一旦看到了,他真的放不下。
    当然,这不是唯一一件他放不下的事,只不过另一件,他暂时还未察觉。
    他想听贺致远的声音。
    那是一种微妙、热切、难以言说的情愫,在三通短暂的电话交谈中生长了起来——孤独生活的青年,遇到了一个成熟的陌生男人。青年内心受伤的孩子还没得到安慰,男人偏偏是一位父亲,笑声里有给予幼儿的宠溺,像展开了一双温暖的羽翼,将孩童时期的小颂然庇护其中。
    这份悸动才刚刚萌芽,或许还称不上爱情,却充满了难以割舍的依恋。
    本质上,颂然仍是一个缺爱的孩子,放不下来自父亲的关怀。
    他翻来覆去算了三遍时差,确定贺先生那边现在是下午两点,适合接听电话,便屏住呼吸,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
    电话拨通,铃音长长地响了两声,还没等颂然把手机放到耳边,铃音突然中断了。
    屏幕上跳出四个字:通话失败。
    对方连一秒钟都没犹豫,直接选择了挂机。
    颂然面无表情,久久地盯着那四个字,直到屏幕彻底暗下,映出苍白的一张脸。围裙底下的手指逐渐勾起,握成拳,指尖触到掌心,一片瘆人的冰凉。
    白米倒入汤锅,添六倍量开水。大火烧滚,滴油,再转小火。幽蓝的火苗向上跳动,开始细煨慢熬。颂然用木铲一圈一圈搅拌,直到米粒涨满,粥面变粘,“噗噜噗噜”冒出了一串既稠又厚的泡泡。
    六点半,他给贺致远打了第二通电话,这回对方挂得更快,甚至铃音都只响了一声。
    颂然惊住了,屈辱的怒火一瞬间涨满了胸腔,几秒过后,他猛地把粘着米粒的铲子掼进了水槽里:“做人要有基本的礼貌,这是你自己说的!礼貌就是……就是先接电话,再亲口叫我滚蛋,不是连电话都不接!”
    他被激出了犟劲,又一次按下了拨号键。
    这回干脆连铃音都听不见了,回应他的只有一个冷冰冰的机械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颂然双手撑在流理台上,慢慢低下头,感到铺天盖地的自我厌弃向他袭来。
    真的……挺久了。
    挺久没被一个人这样讨厌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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