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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臭老九(一)
    去西山的路上,富根一直在想范爷爷给他说得那几个词语,不是词语,是成语:莫逆之交、刎颈之交、忘年之交,他给他讲了这三个成语的意思,问,根子,你说咱爷俩算什么之交啊?他说,都算!爷爷笑着说,算忘年之交比较准确些,都算更好。
    富根见到范爷爷,爷爷正在菜地里撤黄瓜架,见他提着只活公鸡来,就问,根子,你是做啥,给爷爷送礼呀,爷爷可给你说不了媳妇哟。
    爷爷,不说媳妇孝敬你只鸡就不行了,他把鸡交到爷爷手里说,我们那的王叔说这是真家伙,你看是不?你坐地头抽袋烟歇会,让我来,这点活儿好做。爷爷真的提了鸡坐一边去了,看了会说,不错,是真家伙,在哪弄的?花多少钱?富根说,花多少钱你就别问了,爷爷,我保证不是偷的,你看行,咱就杀了,今晚我想和你睡,不回去了,单位上没事。爷爷说,那好,你在这干吧,拔完了,把它扔一边,再捆起来,明年还用呢,我去杀鸡去,今天爷爷也高兴,喝两盅就喝两盅,不过,你可别急着吵饿,这鸡炖不烂爷爷可咬不动,说着提着鸡向屋子那走去。又回过头来喊道:过会你过来帮我拔鸡毛,我眼不行,搞不干净。
    自从上个月,这土屋子里拉上了电,把家里的一台旧电视也搬上来,爷爷下山拿报纸就不再那么急了。虽然只能收一个山东台,能看上新闻,有时还能听上戏,他就知足。爷爷说老家里的屋子很宽敞,也有大电视,他就不愿在家,不如在这守着那“老伙计”好。有时富根问,爷爷你老在这就不想奶奶,他说,想,想她了就下山和她聊会,不过,有个事对不起她,她恨他,这会子不愿理他。爷爷,你们这么多年的夫妻了也会闹别扭呀?闹,有时候也闹,很少,这次闹的时间长点,到冷了,我就搬下去了,时间一长俩人就好了。
    炉子在柴院里,鸡下锅了,爷爷让富根回屋里写字,自己手里捏着两根鸡翎儿守在炉前。这秋意,这山风,这铁锅,这炉子,这火焰,触景生情,他一下子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也是秋天,也是在山上,他们七个人被关押在一个草房子里。那房子里,除了反革命,走资派,就是黑五类,他的罪名最轻是臭老九,大概是算小资阶级。最重的当然是国民党反动派反革命内奸,也是他家的宿敌他家的仇人房现金。房现金是房家老大,家里的染房就是被他和他爹骗去的,大哥烧了他家的房子跑了,南巴战役前,哥来信说当国军军官了,几天就可回家,可一直没见人影。华野撤走后,国军仍占据着南巴,他受伤被转移到山上了,这个房现金成了民团的狗腿子,以给国军加固工事为由,把他家的房子全拆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百万雄狮过大江时,他本是在被清查抢毙之列的人,可他南京的弟弟不知怎么又成了共产党的地下联络员,他爹被枪毙了,这房现金却安然无恙的活了下来。建国前他主动把原来的染房退还他家,又给他家重修了房子。抗美援朝时他家捐款最多,且积极要求入党,因历史不够清楚,没批。可他还是成了全镇妇女“识字班”一名老师。那年头,他曾主动找到他家,来替他爹给他陪罪,说一切都是他爹的错,包括说他是共产党,他没听他爹的。爹被枪毙是罪有应得!并说房家对范家有一辈子还不清的账,只要给他们家小留口饭吃,怎么都行。谁知这十几年过来了,他的历史问题又要清查了,他明白,这反革命罪可不是闹着玩的。当然他也没想到我和他关在一起。
    他们白天在这山上抬石头,垒大堰,修梯田,晚上就关在一起。看押他们的除了一个民兵,大都是他的学生,是红卫兵。那民兵有枪,是真家伙,红卫兵也有枪,但是木头的。那天自己不知怎么了,头痛的厉害,身子也虚,王连驹就给了他一枪托,说,你再不好好改造就快成了臭老屎(十)了,起来,干活去,别在这装逼,你拿粉笔头点我头的时候想到今天没有?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你他妈的别躺在地下,起来跟我辩论啊,你不是有文化,越有文化的越反动!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要深挖洞,光脊梁(广积粮)你知道不?把上衣脱了,光脊梁就光脊梁,你不脱衣服那叫光脊梁吗?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你懂不?纲举目张,就是让我举起木头杖你,知道不?说着又给他一枪托!你他妈的还敢穿坎肩?这坎肩没有领子没有袖子,这是目无领袖你知道不?给我脱了,接着又是一枪托。
    一天就二顿饭,本身就吃不饱,再生病挨打还干重活,那晚,觉得自己要死了。王连驹走后,其它那些学生就跑过来关切的问“范老师,你没事不?”他知道,这些学生是真心关心他的就说,“没事,能挺的过去,可能是感冒了,身上没劲”。房现金走到一个红卫兵跟前说,“他身子太弱了,他的活,我替他干,早晚干完行不?他一只手少了五个指头,搬石头这活他不好干啊”。然后,又走到那民兵前小声说了几句话,就干活去了。那民兵对几个红卫兵说,同志们,最近他们改造不错,今晚王连驹队长不来了,开会去了呢,你们也回去吧,这里有我!放心,一个也跑不了。
    人都走了,我们谁也不敢跑,知道也跑不到哪里去。民兵“押着”房现金走了,一会又押回来了,房现金手里提着两只鸡来。那民兵招呼我们都从屋里出来杀鸡吃肉!我们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的还以为这是我们的“上路饭”,吃了就该枪毙了。那民兵说,老乡们,范老师,我知道你们都不是什么坏人,让我看着你们,我也没办法,这是老房家里藏着的东西,他主要是为给范老师弄了补子的,家里就这两只,本想拿一只来着,又怕你们也馋,就都弄来了。这样,你们自己杀,自己炖,自己吃,我走。如果你们谁要觉得跑了合适,你就跑,你们跑了,我就被抓起来,这你看着办,我走了。房现金说,“你在这一块吃点吧?”民兵说,“我不吃,你们这些人连鸡毛吃了也不够,多放点汤,多加点盐,喝点味就不错了”。房现金又说“你不吃,那我们用你那家伙一下,行不?把它杀了”。
    用枪?
    不是用枪,是用那上面的刀,放了血你再装上走就是。那民兵同意,就把鸡杀了后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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