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沉默了半晌,“这是你们父皇的事,不是你们该过问的。”
她并没有明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就连她自己也不清楚。看朱翊钧的样子,似乎……是临幸了。但这也很正常。郑梦境自己,也不过是三宫六院之中的一人罢了。
朱常洵已经知道些事情了,他寻常爱跑,常会去别的宫里转悠。离开了翊坤宫,他见到了许多过去未曾见过的妃嫔。哥哥告诉他,那些都是失宠了的妃子,再也见不到父皇的面。她们此后的人生,就是在宫中孤寂地活到终老。
“母妃。”朱常洵有些忐忑地问,“以后宫人们,会怠慢我们吗?”
郑梦境苍白地笑着,摸了摸朱常洵的头,“母妃是皇贵妃,怎么会让小小宫人欺负了?便是母妃不中用了,还有皇后娘娘在呢。娘娘素来宽和慈善,不会袖手不管的。”
朱常溆面色凝重,不过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安胎药里有一些安神的药材,郑梦境服下之后,就觉得眼皮有些重。朱轩姝细心些,看出母妃是在强打着精神同他们说话,就招呼几个兄弟都离开,让郑梦境能够好好休息。
郑梦境这一觉睡得极安稳,甚至错过了晚膳。
深夜,宫门落锁前,刘带金推门进来。她掀开被子,摸了摸郑梦境身下的褥子,确定没有异样,又将被子重新盖好。转身离开前,她打开博山炉,在里面点了安神香。
刘带金刚跨出门槛,朱翊钧的身影就出现了。他走到郑梦境的榻边坐下,借着月光看了许久。在张宏三长两短的敲门催促下,他给郑梦境掖了掖被角,离开了。
第二日,神清气爽的郑梦境醒过来,正要下床,刘带金就冲过来,把她踩在软鞋上的双脚给放回床上。“我的好娘娘,昨儿李御医的话娘娘都当耳旁风了?今日起,娘娘不许再下床!”她赌气般看了眼郑梦境,指挥几个年纪略小些的都人过来服侍郑梦境洗漱,然后让内监合力把炕桌给摆在桌上。“娘娘用早膳了。”
刘带金把食盒里头的东西一一在炕桌上摆好,“都是二殿下亲自吩咐给娘娘做的,说是娘娘喜欢吃。娘娘,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母子连心?奴婢伺候了娘娘那么多年,娘娘爱吃什么,奴婢都不知道。”
郑梦境往桌上扫了一眼。那些菜大都是她多夹了一筷子而已,从未特地吩咐小厨房做,竟然就让朱常溆给记住了。
这孩子真是……
郑梦境摸了摸肚子,觉得腹中孩子的力气似乎小了一些。她心里担心,赶忙凑合着吃下东西。一碗热汤下肚,顿时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看着郑梦境脸上终于露出这段日子来第一个舒服的表情,刘带金心里也松快了许多。
整日躺在床上无所事事,郑梦境就央着刘带金将书拿来给自己看。
刘带金是一万个不同意,“娘娘,会看坏眼睛的!”
郑梦境委屈地道:“绣花伤眼,看书也伤眼。本宫又不能下床,还能做什么?等不到皇儿出生,本宫就得先在床上躺傻了。”
刘带金磨不过她,到底给带了几本书。不过这书也是由刘带金亲自挑选过的,费神的诸如史书、四书这等,根本送不到郑梦境面前。能放在郑梦境手里的,都是坊间时下流行的一些戏本和话本。
为了排解郑梦境每日的无趣,朱轩姝也不往坤宁宫跑了,她日日起来领着弟弟们请过安,就往郑梦境跟前杵着,盯着母妃好好吃药用膳。后来母女俩实在闲着无聊,把话儿都给讲完了,郑梦境就督着女儿做女红——自然不是她自己教,就她的水平,铁定把女儿给教坏了。还是手巧些的吴赞女指点的。
朱常溆和朱常洵也把书桌搬到了内殿,一边看着母妃和皇姐,一边做功课。
儿女绕膝的幸福感让郑梦境忘了许多的不愉快。
但忘了,并不意味着不愉快就不会存在。
郑梦境这日午休醒来,听见外头有声响,就问一直在窗前低头做女红的朱轩姝,“外头发生什么事儿了?”
朱轩姝头也不抬,专心分着丝线,昨日吴赞女跟她锈了一手一根丝线分成二十四顾的绝活,她心痒痒也想试试。“母妃莫担心,大约是阿狸和阿雪又在闹腾呢。”
郑梦境笑道:“这两个狸奴,整日也不知乱跑到何处去?我都许久不曾见到它们了。”
朱轩姝又缠着郑梦境问了许多宫中狸奴的趣事,让郑梦境把先前的事儿给忘了。等哄着母妃喝下药,朱轩姝先前还笑着的脸马上转为阴沉。她放下手里的绣绷,走到殿外,望着两个嘴里塞着东西,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宫人。
“给我丢出去,把院子打扫干净了。”
说话间,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下学回来,正好撞见送丧太监来拿人。朱常洵奇道:“宫里又出什么幺蛾子了?谁惹得皇姐不高兴?也不等我回来。”
朱轩姝冷笑,“母妃现病着,咱们自个儿宫里的倒先嘴碎了起来。”
朱常洵一听便懂。他昨日还发落了一个平日里很讨自己喜欢的小太监。“不过父皇几日不见母妃,就一个个地开始跟红顶白。没见着那个李氏已叫母后给打死了吗?尸首都不知扔到哪个乱葬岗喂狼了。”
朱常溆从那日郑梦境从乾清宫抬回来之后,就一直留心各处的举动。仁寿宫的陈太后难得出来理事,亲自教训了几个“不听话”的宫人,就连坤宁宫的皇后都打死了不下十个宫人。
“此事万万不能闹到母妃那儿去,要是她知道了,必会又劳心宫务。”朱常溆心里闪过个主意,“皇姐,不如你向母妃请示,让刘都人辅佐暂理公务。”
朱轩姝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朱常溆点点头,“反正皇姐日后嫁出宫去,总要学会理家。若一窍不通,难保叫下面的人给蒙蔽了。”
朱轩姝听弟弟说到嫁人,俏脸一红,又觉得自己已然长大,的确该为母妃分忧。她点头道:“成,我一会儿就去磨着母妃,你们可得一块儿帮我。”
“好。”兄弟俩异口同声,跟在朱轩姝的后面进去。
朱常洵趁着没见到郑梦境,捅了捅皇兄,“哥哥,你说……以后皇姐会嫁个什么样的驸马啊?”
朱常溆瞥了他一眼,“那得看父皇和母妃的意思。”
朱轩姝一见到郑梦境,果然就把刚才朱常溆说的话给提了。郑梦境倒是没想那么多,当下就应了。“倒是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都知道为母妃分忧。”
朱轩姝笑得甜甜的,“母妃高兴就好。”
郑梦境看了会儿孩子打闹玩耍,就低头去翻刘带金新送来的几本书。其中一本的名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将书往边上一推,示意刘带金拿走。
朱常溆早就做完了功课,只在教弟弟,一心二用的他见刘带金捧着书出去,就寻了个借口偷偷跟着。到了殿外,他道:“刘都人,母妃给你的是什么书?”
刘带金将书给他看,“是大儒吕坤方写了刊发的《闺范图说》。”她有些疑惑,“不知娘娘为什么不看。”
“不如给我吧。”朱常溆道,“既为大儒,此书中定有独到之处。”
刘带金笑眯眯地把书放在朱常溆的手里,“娘娘方才说要拿去烧了。殿下可莫要让娘娘知道奴婢将书给了殿下。”
朱常溆点点头,把书藏在宽大的袖子里,“刘都人放心,我这就去把书放去自己屋子里。”他一路小跑着回到自己屋子,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又去了趟小厨房,拿回一碟新做好的乌梅酥。郑梦境近日不开胃,这是特地给她做的。酸酸甜甜的味道,孩子们也很喜欢。
朱常洵正奇怪怎么皇兄出去了那么久,等见到点心,登时什么都忘了,冲上来就先抢了一块走。生怕挨骂,赶紧塞进嘴里。
朱常溆把点心放在郑梦境的炕桌上,望着皇弟一脸的嫌弃,“又没人跟你抢,瞧瞧那吃相。”他走过去戳了戳朱常洵鼓鼓的小肚子,“也不怕以后大了全身都是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