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在我的面前站着的是个蓬头垢面的老人,我甚至看不出他长得什么样,一副佝偻躬曲着的身躯上罩着件已经露出棉花的破布棉袄。裤子也有地方破开了洞,脚上的两只鞋子还是两个样。花白杂长的头发上沾着稻草,满脸漆黑,一双呆滞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我。
实在无法辨别他脸上的五官,我仅能从那佝偻着的身躯依稀的看出很象那天绻缩在曹阳家屋角的杨丽丽的父亲。
他从幽暗中突然冒出来,而且翻着大大的白眼珠,确实很吓人,如果不是白天,如果不是在杨丽丽的家里,我非给吓坏了不可。
鬼吓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吓人。何况我根本不相信鬼魂,所以也仅仅是悚然一惊,然后立即问,“叔叔,你在家呀,”
其实在问这话的时候我就在想,可能我这句话是白问了,因为杨丽丽的父亲看起来极不正常,也许他根本不会回答我。
果然,他并没有理睬我,只是抬起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可能发现我的脸并不是他想见到的面孔,他漠然的转过头去,向着自己家的客厅走去。
他刚才在家,可我怎么会没发现呢?难道
看看他身上的样子,我忽然明白了,我光想着他会在家里,只看到楼上楼下,我怎么就没想到厢房呢?这种院子的两边都已经被砌成了厢房,同样是为了多争取面积,刚才杨丽丽的父亲只是在其中的一间厢房而已,只是他一直没有出声,所以我才会认为没有人存在。
那么他出来呢,我怎么没听到声音?按说他现在一只脚上是棉鞋,一只脚上是皮鞋,那只皮鞋走在地上会发出咚咚声的,我怎么会没听到?
我的心里不禁有点发毛,尽管我不怕鬼,但碰到这些匪夷所思的事,还是心里一阵阵发怵。
但随即我就释然了,刚才的我完全处在失望的情绪着,我觉得自己白跑了一趟,一心只想着往外走,而杨丽丽的父亲恐怕走出来的也是轻手轻脚的,所以我才不曾听到。
有些孤独的人喜欢将家里的电视、录音机等开到最大声,而有些人则尽量一点声音都不发出,因为声音会让他们心慌,特别是外面热闹的声音。
可就在这时,杨丽丽父亲佝偻的身躯猛的绷起,然后快速的向客厅奔去,嘴里发出伊伊呀呀我听不懂的叫声,而这样的声音与刚才的声音极为相似。
我奇怪,难道他看到了什么?
我明白了,因为我看到了自己买来放在他家条桌上的水果和营养品。
果然,杨丽丽的父亲象个饿极了的野兽,猛的扑到那堆食品上,用手快速的抓起一个苹果,直接放到嘴边狠狠的咬了下去。
他象多少天没吃饭一样,苹果到了他的嘴里就没再离开过,而且,他连着核也一起啃了。
他转过头来,朝着我笑,嘴里塞得满满地。
显然,杨丽丽的父亲精神失常了,他也许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现在处于极度的饥饿状态下。可虽然他已经疯了,但他知道是我给他带来了吃的,所以他在向我笑。
我的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种痛,人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可杨丽丽一家何辜?这些都是曹阳一手造成的。曹阳进了局子,是他应受的惩罚,那么杨丽丽和她的父母,以及他们的孩子家文呢?他们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不公?
可我们生存在这个社会,社会却又由各色人所组成,人与人之间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即使看似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他们之间都会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何况杨丽丽、包括她的父亲和孩子是与曹阳最亲的人?
一九六七年,哈佛大学的心理学教授斯坦利.米勒曾做了一个连锁信实验,用来描绘一个连结人与社区的人际关系网,结果发现了“六度分隔”现象。简单的说就是‘你和任何一个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也就是说,最多通过六个人你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
‘六度分隔’说明了社会中普遍存在的弱纽带,但是却发挥着非常强大的作用。有很多人在找工作时会体会到这种弱纽带的效果,通过弱纽带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会变得非常近。
刚开始看到这个理论的时候,我会跟所有人一样去试着寻找那些看起来毫不相干人的关系,结果却发现永远不会脱离‘六度分隔’划定的范畴。
举个例子说,也许我们一个普通人会觉得自己与美国总统的关系是远之又远,别说八杆子打不着,就算十八杆子恐怕也打不着。可当你仔细一想,也许根本就用不着六个人就能认识美国总统。我现在是个秘书,我可以通过秦默天认识我们省的省委书记或省长,再通过省委书记或省长去认识外交部长,通过外交部长我也就可以直接认识美国总统了。就这么简单,而其中间只相隔三人。
(各位亲读到这里,如果有兴趣可以试一试,先确定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然后看看通过不超过六个人,你们会不会就已经建立起了关系。)
看着杨丽丽父亲那憨然而又满足的样子,我心中的痛更加如针扎般难受,怎么说杨丽丽也曾做过我的女人,而现在她的父亲
“叔叔,你慢点吃,吃完了我再给你买,”我走近他,想稍稍的劝慰他一下。可他却好象非常害怕我将他手里吃得仅剩下不足四分之一的苹果抢走,猛的转身向条桌角奔去,然后蹲下,将自己紧紧的缩成一团,嘴里不停的含混不清的嘟嚷着,“别抢我东西,别抢我东西”
也许自从那一个晚上,当他毫无意识的进入自己女儿的身体,一切悲剧就已经注定,妻子的自杀,女儿的抑郁,让他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男人,一下跌入了无底的深渊。这么多年来,他一直痛苦的活着,苟延残喘,而他的心中一直牵挂着的是自己病着的女儿。杨丽丽的离世是压在他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疯了。
只是,也许村上人并不知道,或者说他们并没有去关心这样一个悲苦的老人,他们还因为迷信的关系,将他家门前他曾经赖以为是自己慧眼识珠得来的古石给强行挖走。从此,他内心所有的支撑全部轰然倒塌。
这么长时间以来,杨丽丽的父亲到底是怎么活着的,我简直不敢想象,也许用不了多久,他就会饿死或病死。
可现在他还有亲人么?既然这是杨家庄,庄上百分之九十都是姓杨的,那么他应该有兄弟、堂兄弟或侄子辈人物吧。
我转身,走出门外,刚才那个给我指路的老太已经不在。我走到她家门口,敲门。
老太出来了,她看到我,有点惊愕,我没有理会,直接的问,“阿姨,他们家在庄上还有什么亲戚么?我是指有血缘关系的。”
“没有,他们家几代单传,根本没什么比较近的亲戚在,不过我们庄上人都是一个祖先下来的,”老太道,“小伙子,你找他亲戚干什么?”
“老人精神已经失常了,得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我道。
听我说这话的时候,老太非常奇怪的看着我,我知道她现在心里在想什么,她肯定在想我是什么人,干嘛要关心这么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可我也光是这么说,谁愿意去照顾一个精社失常的人,而且还非亲非故?
忽然,我灵机一动,一个想法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阿姨,你们这居委会在哪?”我问。
“居委会?你”显然老太也明白了我的意思,有困难找组织嘛,“小伙子,居委会里可全是些刚毕业过来上班的大学生,谁会帮你照顾一个神经病啊,”
听到‘神经病’这三个字,我觉得特别的刺耳,但我现在要问她居委会情况,所以连忙道,“阿姨,你只要告诉我居委会在哪就行了。”
她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告诉我地址。
我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于是立即又问道,“阿姨,你们村上人挖他们家那块邪石是什么时候的事啊?”
在这里,我特地加上了邪石两个字,目的是让这位老太听起来不至于那么别扭,否则他们强挖人家的东西显得多不合理似的。
人就是这样,同样的话,你用不同的词表达出来,那意思是完全不同的。
想到这里,我不禁对自己说,郝挺,你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这么敏感了?也许这就是身在官场的原因,因为我现在是秦默天的秘书,我的心里已经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时刻的暗暗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即使面对着的是个年过六旬的老妪,我知道这已经是长期处于这种状态下的自然的反应。
人体是个奇妙的结构体,人的思维意识更是如浩瀚宇宙般难以捉摸,奇思妙想的东西随时可以在人的脑海里产生,就象牛顿发现万有引力,爱因斯坦发现相对论一样。但人却是个规律性的生物,特别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他们可以不用思维的运动,而通过身体的本能去做一些事。就象我们走在路上,突然看到一个东西向自己飞来,也许只是一片树叶,但这时我们是不会去考虑这玩意到底会不会对我们造成伤害,而只是本能的伸手去阻挡一样。
王新在王省长身边做了三年的秘书,我再见到他时他已经跟我在学校时相识的王新完全不一样,他熟知官场的规则,知道哪些可以说,哪些不可以说。当时我还慨叹,害怕自己根本就不是个合格的秘书,现在看来,只要经过时间的打磨,我也许也会跟王新一样。
“噢,那大概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女儿好象刚死没多久,”老太道。
在这里,老太没用去世,而直接说的是死,虽然这字很不好听,但想想她也就是个农村妇女,我当然没去计较。
可这就不对了,按说两个月前,曹阳还在区委书记的任上,难道在这种情况下,也有人会对杨丽丽的父亲采用这样暴力手段?
唯一的解释,曹阳在杨丽丽死后,甚至在杨丽丽生前都没有真正的关心过杨丽丽的父亲,甚至村上人都不知道曹阳已早就贵为市委一秘和区委书记。
在农村,虽然有人不畏官,不怕被官欺压,但主动去欺压官员的家人,这绝对没有。毕竟象清朝开国状元傅以渐那样‘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宽阔胸襟的人并不多。
想到这,我对曹阳的为人又有了点不耻,虽然在听说曹阳在幕后谋杀刘婕的黑手后,我对他的情感从感激变成了一丝丝愤怒,但现在,我觉得这个人恐怕并不是这么简单,也许他本身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心狠手辣的歹徒,可笑我还一直将他当成恩人一样。
知道了地址,我去到居委会,我不想让居委会的人知道我的身份,只是简单跟他们说了杨丽丽父亲的情况,然后将自己身上的钱全部掏了出来,希望他们能安排人对杨丽丽的父亲加以治疗,同时可以将他安排到敬老院或福利院这样的福利机构。当然,我承诺以后会定期给杨丽丽的父亲送钱过来,以保证他的生活与治疗用度。
居委会的人还算客气,在收下钱后给了我一张收据,还答应我一定办好这件事。
从居委会出来,我没有再去杨丽丽的家,我害怕再见到他父亲那落魄的样子,那样只会引起我的再度心酸。
看到杨丽丽父亲这样,我又再度想起了齐小倩的父母,同时在心里也开始鄙视,甚至憎恨起自己来。郝挺呀郝挺,你还在心里腹诽曹阳,你现在不也在做着相同的事情么?齐小倩死了,可她的父母还活着,这么长时间,你去想过他们,照顾过他们么?怎么说他们也是你孩子的外公外婆,这么长时间你带着孩子去看过他们一眼么?他们已经失去了女儿,难道你还要让他们永远见不到外孙一面?那可是他们唯一的骨血。
就算他们曾经为了几万块钱伤了你的心,可站在他们的角度你是否可以理解?失去了女儿,他们也就失去了依靠,他们才六十岁不到,他们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只有足够的钱财才能使他们空落落的心灵有一点点安慰。
想到这,我立即又去买了些水果和食品,并顺道又取了一万块钱。
刚才我的钱全部给了居委会,身上只有一些零用钱。
当我开车到齐小倩家,看到我的出现,齐田胜惊讶得差点合不拢嘴。
同样惊讶的还有我,一年的时间不见,齐田胜已经苍老了许多,甚至我从他的身上还看到了杨丽丽父亲的影子。曾经我在曹阳家的旮旯里见到的杨丽丽的父亲就象现在齐田胜这样,头发花白,身躯有点佝偻,整个人脸上都是那种木然呆滞的表情。
“爸,我我来看看你们,”我道,这一声爸我是顺然出口的,没有半点停顿和犹豫,比齐小倩在世时叫得都顺畅。
虽然跟齐小倩结婚后,我就开始叫齐田胜爸,可齐田胜在我面前的优越感让我每次面对他时都有一种心悸,所以每次叫他我都觉得很惶恐。可现在,位置完全颠倒了,齐小倩也去了,我反而叫得顺畅了许多。
“哎哎来了好,来了好,”齐田胜有点语无伦次了,而且我居然发现他布满血丝的眼里似乎盈上了两滴混浊的泪。
齐田胜将我让进屋,然后忙不迭的向卧室跑去,“老太婆,郝挺来了,郝挺来了,”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房间里,并没有听到齐小倩母亲那标准的尖细的嗓音,更没有人冲出来。
我奇怪,将东西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跟着齐田胜来到了房间。
这个家我来过很多次,虽然每次来给我的都是压抑与嘲讽,但我对这个家还是太熟悉了,东西还是那些东西,但人却不再是那样的人。在卧室里,我看到齐小倩的母亲正躺在床上,听到齐田胜的声音,她也只是抬头望了望跟着他进屋的我,并没有说什么。
“爸,妈这是怎么了?”我连忙问,我明显看出来,齐小倩的母亲状态并不好。
“唉,自从小倩去世后,你妈就经常伤心,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人就老是头晕、浑身乏力,现在班也不上了,只能在家休息,”齐田胜道。
“那怎么不去医院啊,有病得去看医生啊,”我道,此时我的心里已经对他们完全没有了恨意,只是对一个病人的关心。
“去看了,医生说没什么,就是伤心过度,”齐田胜道,“这样的病医生根本没法治,完全是心病,唉”
听到齐田胜的叹息我心里的刺痛更加深了一层,这是曾经多么飞扬跋扈的一个人,坐在财政局科长的位置上,多少人对他投以谄媚的微笑和溜须的奉承,可一旦他跌落,再经受着接二连三的打击,现在也只是落魄的人一个。
我忽然发现,齐田胜和杨丽丽的父亲是何其的相似,他们都曾经有令人羡慕的位置、令人敬畏的权力,可一连串的打击已经使他们华发早生,雄心早死。他们现在的活着,无非就是在数着日子过而已,他们还有什么未来?还有什么希望?没有,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他们现在所拥有的则是时间,而这些对于年轻人来说,怎么也不够挥霍的时间,在他们这就是煎熬,他们一日接着一日的重复着痛苦、思念,甚至对年华老去的慨叹,可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享受不到幸福满堂、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他们拥胡的只是孤独、失望,甚至绝望。
自从计划生育实施一段时间以来,一个新的名词就常为人们所听到‘失独老人’。这些人响应了国家的计划政策,成了第一批独生子女家庭,可当他们失去生育能力后,他们已经成年的子女却先他们而去。
在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中,基于养儿防老和传宗接代的考虑,孙子不仅是血脉的延续,也是精神的寄托。因此,这些人在失去了血脉的延续后,更希望去精神的寄托,生活的希望,他们在别人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之时,却只能在回忆中加剧痛苦,甚至他人这一辈子将生活在这种凄苦之种,而当他们年迈,渐渐失去劳动能力,没有了收入,而且各种老年疾病袭来的时候,他们除了情感的煎熬外,还要随生活的窘迫与艰难。
虽然对齐田胜和杨丽丽的父亲来说他们失去了女儿,但还有外孙,应该说血脉已经得到了延续。可当齐田胜夫妻从我那拿走那五万块钱,我毅然决然的说出以后再也不想看到他们的时候,我想他们已经不再幻想着我的儿子与他们有多么浓的亲情。
在中国这个自古男儿当家,养儿才是延续香火的年代,虽然男女口头上说平等,可绝大多数,甚至超过百分之九十,孩子还是跟着父亲姓,也就成了父亲家香火的继承者。
不,我不能让他们这样下去,也许再过那么一段时间,杨丽丽父亲的现在就是齐小倩父亲或她母亲的未来。他们现在需要温情,更需要亲情。
可忽然我又想到,这不会是齐田胜夫妻俩在我面前演的一出戏吧,他们当时拿走那五万块钱的时候,何曾提到过孩子的事?如今怎么会成这样?不过,看着他们这样,我怀疑不怀疑已经不重要了。
“爸、妈,要不让孩子来跟你们住一段时间吧,”我道,我没说原因,我想齐田胜应该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真的?郝挺,谢谢你,我一会就去接孩子,”齐田胜还没有回答,齐小倩的母亲已经一掀被子,下得床来,然后穿上鞋子就准备往外走。
可当她刚站起来的时候,却又猛的向床边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