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西行,三个人在车上自然地谈起了爷爷的病,孙艾静担心又勾起段文胜书记的伤感,便将话题引向了医院和医生。
“要选个好医生,根据我的经验,你找十个外科医生,只要有一个不建议做手术,你就一定不要给爷爷做了。现在的医生,很多只认钱不认人了!”萧何吏显得有些痛心疾首,对段文胜说道:“在黄北可能还好点,如果去了东州,你这点官实在算不得什么,那里的大医生只认省里的领导,在市里,恐怕也只有那几个主要领导在他们眼里。”
孙艾静静静地坐着不说话,心里却想着怎么帮段文胜联系到最好的医生。萧何吏说的也没错,到了北京,那些顶尖的医生也是眼高于顶的。
段文胜书记一直情绪低沉,半响叹口气,有些自言自语地说道:“你说人为什么总会得病呢?这个病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清楚,但大概分两种,身体有病,心里有病,人身体的病恐怕没法避免,所以要尽量不让自己心里有病,起码不得大病。我觉得现在很多医生心里的病就不轻!”萧何吏有感而发地说道。
孙艾静实在不想听萧何吏那些悲观的论调,便接过话头说道:“段书记,在古代,小病叫恙,大病才叫病。这个病要是解释起来,不同的科学有不同的定义,但是从基础的人体学来讲,人体的指挥系统、遗传系统都主要是蛋白组成的,包括各类消化、解毒的腺液,所以病基本就是有些蛋白发生了坏的变化。病了就要治,治就要用药,药的功效通过两个原理,一个是物理原理,一个是化学原理,物理的原理主要是通过吸附性包围病灶不让他在蔓延,而化学原理是要它起化学反应,然后吸收排泄”
萧何吏和段文胜的脸上都闪过了吃惊的神色,虽然平时都不是多话的人,可是在这种环境里,仿佛生怕冷了场一般,竟不约而同地问道:“艾静,你还懂这个?”“孙检还懂这个?”
同样的话,听在孙艾静的耳里,却是两种感觉,段文胜的话里充满了欣赏和惊喜,而萧何吏的话里却仿佛更多的是意外,甚至是怀疑。
孙艾静微笑着向段文胜点点头,然后对萧何吏淡淡地说道:“检察院的工作决定了我们的知识面一定要宽,别的部门可能都是针对某个领域,可我们检察院对的是整个社会,三教九流五行六业,我们都要懂一些,否则预审这关就很难通过。”
“哦?孙检具体说说。”萧何吏仿佛很感兴趣,问道。
“检察院的对象大多是有能力有身份的人,其中不乏领导干部,如果你像公安那样把二郎腿一翘,虚张声势地说,说吧!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检察院!为什么把你弄到这来你明白吗?老老实实的!赶紧交代!”
孙艾静学得有些惟妙惟肖,就连心情极差的段文胜脸上都闪过了一丝会心的笑意,恐怕有很多公安可能就是这样审人的。
“公安这样审可能有些效果,但检察院就不同了,这样会让被审问的对象从心里对你看不上眼,尽管这些人走向了犯罪,但他们也是有能力有素质的,有些还多年在领导的岗位,甚至是高级领导干部,尽管犯了罪,但他们还是仍然把面子和尊严看得比较重,如果审问带了侮辱,那很有可能就会让他们采取不配合的态度,让工作陷入被动。”孙艾静说到后来,就有些动了感情,有感而发了:“所以我们必须有很宽的知识面,每个人的性格不同、特点不同、爱好不同,性别不同、思维不同、文化阅历不同、环境不同甚至是出身的社会环境也有所不同,如果只按照千篇一律的方法来,那肯定是行不通的,所以我们都是要细细地区别对待,针对不同对象采取不同的询问方法,要谈的有共鸣才能拉近距离,他才不会排斥抵触你”
“哦,”萧何吏沉思着,脸上闪着钦佩的神色,半响他突然抬起头问道:“政法系统,包括检察院我比较熟悉了,但是今天你说的,对我来说还真是很新鲜,这些是你的认识,还是检察院工作人员的共识?”
孙艾静淡淡地笑了笑:“这个认识,我认为每个合格的检察人员都应该有!”
萧何吏点点头,脸上闪过一丝钦佩,而段文胜却一脸若有所思地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车上的人都没有再说话,车继续平稳地行驶,不一会便来到了梅园。
“小胜回来了。”门外站着两个五十多岁正在抽烟的男人,都是一身农民打扮,见到段文胜下车便打招呼道。
“二叔、三叔。”段文胜紧走两步,来到两个男人面前,略显恭敬并带些感激的样子。
或许农村人还不习惯握手,一个男人继续吸着烟,另一个男人随手将烟头扔在了门前干净的小红毯上,并抬脚用力地碾了一下,说道:“你爷和你姑在里面,快进去吧。”
孙艾静听到段文胜喊叔,知道是段家的人,心里不禁微微有些紧张,可是看到两个人对段文胜的神情,尤其是看看小红毯上那个黑黑的小点,心里微微发生了变化。
两个男人仿佛也知道段文胜在黄北是个大官,所以也就没把后面的萧何吏和孙艾静放在眼里,只是大喇喇地看了一眼,这让孙艾静更有些紧张和不舒服,尤其是段文胜似乎没有一点要介绍自己的意思。
"小胜来了?!"一个夸张地女声从屋里传了出来,随着话,从屋里走出两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三姑,小姑。”段文胜的声音里也含着亲热:“我爷咋样了?”
“上月还行,就是从上礼拜,开始咳血了,前天开始吃不进东西去了,两天水米未进了,这不,非吵着来看看你。折腾啊!我说打电话让你回去,可你爷总说你忙,别耽误你时间!”
段文胜的眼圈一红,泪差点出来。
与刚才两个男人不同,这两个女人对段文胜的态度显得亲热了许多,放下爷爷的话题,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天,有家常,有关心,也有不太着调的教育,比如让段文胜好好工作,人要勤快,对人要客气,多点烟倒茶之类的。
孙艾静的眉头微微皱起,这些也是一个市委书记该做的吗?而且,病重的爷爷还在里面,她们却把段文胜截在外面唠叨这些没用的。
可是看看段文胜,脸上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情,反而显得很恭顺,不停地轻轻点头。
“爷爷在里面?”好不容易,两个女人叽喳中出现了一个难得的停顿,段文胜便赶紧问道。
“恩,在里面呢,刚躺下。”一个女人仿佛谈性仍浓,继续聊了起来:“你又找对象了没?这次可别再迷糊了!先带回家让俺们给你把把关,省得再像上一个似的!”
孙艾静不由整了整衣服,看看两个吐沫横飞的女人,心里有些厌恶,但一想到将来或许要经受她们的考察,有些紧张的同时,又有些郁闷和好笑。
“小胜咳咳”屋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咳嗽声。
段文胜脸色一变,顾不上跟外面的人打招呼,叫了一声爷爷便快步走了进去。
与孙艾静不同,萧何吏一直神态自若地站在那里,这时见段文胜进去,便走了过来,给了两个男人每人一支烟,然后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笑道:“叔,我是文胜的同事,听说爷爷过来了,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没。”
“哦,”两个男人接了烟,态度亲热了不少,吸了一口,叹口气说道:“帮什么忙啊,这种病,去哪都没治!他姑把寿衣都买好了。”
萧何吏回头看看孙艾静,见她有些尴尬地站在后面,便找找手说道:“艾静,快进去吧。”说完转头冲两男两女解释地笑笑:“文胜刚谈的女朋友。”
八道目光瞬间聚焦了过来,孙艾静尽管早已经历了太多的大风浪,但此时还是有些紧张,紧走两步,低声叫了声叔叔姑姑,没敢多做停留,便低头进了屋里。
一进门,就看见屋里三个人,背着身抹泪的段文胜,咳嗽的老人,还有一个端着盘接痰的五十多岁的妇女。
老人好不容易止住了咳嗽,说道:“小胜,你别难过。人活在世上,迟早都是有这一天的。我这个年龄,碰到不孝顺的孩子,都该叫我老不死了。”
“爷,你别这么说!”段文胜有些哽咽地上前,双手握住老人枯干的老手说道:“爷,你对这个家,对我,付出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尽孝,还没来得及回报”说了几句,段文胜的泪又流了下来,几乎说不下去了。
“我这辈子知足了,”老人仿佛有些感慨:“老了病了,你娘和你两个姑姑一直陪着我,照顾我,你知道农村有多少老人最后孤苦伶仃的没人管啊,小胜,这就是幸福!再说,我这辈子也没啥遗憾了,这一辈子,我上对得起祖宗,下对得起儿女,中间对得起良心。”说完看看段文胜,脸上闪过一丝光彩:“尤其是你,更让我自豪,到了今天,我死也能闭上眼了。”
段文胜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涌了出来,趴在了床头声音压抑地哭了起来。
两男两女听到动静也走了进来,萧何吏也慢悠悠地跟了进来,站在后面的一脚,望着趴在床头压抑哭泣的段文胜,再看看依坐在床头的枯槁老人,脸上浮起了一丝悲悯之色。
女人毕竟更容易动感情一些,看到段文胜掉泪,两个姑姑的眼圈也有些发红,孙艾静更是双眸含泪。
“文胜,起来吧,你这样爷爷更难过。”萧何吏走过来拍拍段文胜的肩膀,然后对老人笑道:“爷爷,还记得我不?萧何吏!”
“哦,记得,记得。”老人干枯没有血色的脸庞上露出一丝笑容。
萧何吏俯下身,略微大声一点地说道:“你老人家当年的教诲我还都记得呢!”
“呵呵,啥子教诲,都是随口乱说的。”老人笑了起来。
“爷爷,文胜现在又要喜事了,明年要换届了,文胜可能要到市里去干副市长了。”萧何吏一脸认真地大声说道。
“哦?”老人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是吗?”
“何吏!”段文胜轻轻在下面打了萧何吏的腿一下。
“恩,”萧何吏却不理段文胜,冲老人点点头,将嘴凑过去,压低一点声音说道:“都定好了,就等走程序了。”
老人没再说话,尽管有些想掩饰,但嘴还是欢喜的半天没有合拢,许久,喃喃地说道:“太好了,太好了,这次没白来,这次没白来我走的更放心了。”
段文胜这时见爷爷这种表情,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爷爷,我还记得当时你说的酒色财气呢!就是最高境界的那四句想不起来了。”萧何吏有些夸张地掰着手指:“酒是穿肠毒药, 色是刮骨钢刀。财是下山猛虎, 气是惹祸根苗 。这四样都是害人的,可是呢,这世上又缺不了这四样,无酒不成席,无色世人稀;无财谁早起,无气被人欺。”
老人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光彩,接口道:“这四样都害人,却又缺不了,那该怎么办?饮酒不醉量为高,见色不迷真英豪;取财有道真君子,遇气能让祸自消。”
“对对对,就是这四句!”萧何吏显得很开心,仿佛要赶紧记在心里一般,将四句又重复了一遍,这才又对老人说道:“爷爷,要说这四句,一般人做不到,但文胜还真是给做足了!首先说酒量,这么多年,就没见他有过醉态,对待财,更没说的了,泰丘事件牵连了那么多人,但怎么查,文胜还是清清白白,说到气,文胜也做的很好,有气量,有气度,不惊不惧,从容淡定。”
老人脸上的喜悦更甚,点点头笑道:“小胜在这些方面,我还是很放心的。”
两个人一番对话,冲淡了屋里刚才悲切的气氛,反倒隐隐有些其乐融融的味道了。
孙艾静望着萧何吏,脸上出现了一抹复杂的神色,再看看脸上挂着泪痕却出现笑意的段文胜,心里又是一疼,便掏出一块香帕走过去递给了段文胜,小声说道:“擦擦吧。”
段文胜接过手帕擦了擦脸,看看孙艾静,仿佛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便小声带些解释地说道:“何吏很会哄老人开心的,我爷爷第一次来东州,就被何吏哄得何不拢嘴,他爷俩很投缘,我爷爷回去后也经常说起他。”说到这里,段文胜仿佛想起了当年刚参加工作时那单纯的快乐、纯净的友谊以及今天的物是人非,脸色便有些黯淡下来,轻轻地摇摇头叹道:“时光飞逝,转眼十多年了。”
孙艾静看出了段文胜的失落,没有说什么,默默地接过了手帕,但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眼前这个温和儒雅的男人在自己心中越来越,越来越真实,也越来越强烈的吸引他。
“是啊,这些方面我对文胜也很放心。”萧何吏又和爷爷说笑了几句,神色便变得严肃起来,并明显带些夸张的忧虑:“可我很担心那第三句,无色后人稀啊。”
老人的脸色一变,明显被触到了心里的痛处。
“呵呵,不过现在我放心了。”萧何吏严肃的神情随即变得轻松愉快甚至带丝得意,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回头指指孙艾静,笑道:“爷爷,文胜还没好意思跟你介绍吧?孙子媳妇也来了。”说完冲孙艾静喊道:“还不过来让爷爷看看?”
孙艾静霎时又有些紧张,她借着整了一下衣服定定心神,款步走到了床前,尽量温柔地喊了一声“爷爷”。
“哦快坐,坐下。”虽然只有一声简单地话语,但任谁也已经能从老人的脸上看到那难掩的喜悦和满意。
孙艾静倒也落落大方,尽管她对段文胜的几个长辈并不太喜欢,但对爷爷却没有丝毫的排斥,反而感觉有些亲近,便自然地坐在了床头,双手也自然地拉过了老人枯干的手轻轻地揉捏着。
女人,很多行为仿佛都是天生的一般。虽然孙艾静的动作看上去极为自然,但如果被她那在京任部委高官的父母看到,肯定会惊得眼珠子掉下来。因为从小到大,就是他们,也从来没有享受到过这种待遇啊。
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那么温馨。屋里的人,甚至包括段文胜的爷爷在内,都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段文胜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感激,他坐在了孙艾静的后面,也学着样子伸出手给爷爷揉腿,但看上去,却那么的不自然。
“小胜,别揉了,你不会。”爷爷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尽管嘴里好像是批评,但脸上却没有一丝的责备,反而透着隐隐的自豪。因为这都是他的功劳,几乎从小除了学习他几乎什么都不让段文胜干。
段文胜微微有些不自在,便尴尬地坐在了那里。
“文胜,我来。”萧何吏走过去,坐在了段文胜让出的地方,熟练而自然地给爷爷捏起腿来,笑道:“爷爷,现在的医学发展可谓是一日千里,以前很多看不好的病,现在都是小儿科了,尤其是咱们省中心医院,那更是全国有名!等您老稍微休息一下,咱们去看看。”
“是啊爷爷,省里不行还有北京呢,这些您都不用操心,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都能安排好。”孙艾静也接口说道。
“呵呵,别看我老了,心里明白着呢。”老人的脸上焕发着光彩,一点也不像是一个两天水米未进的人,和蔼地看看孙艾静和段文胜,笑道:“这种病就是绝症,谁也看不好的。周总理就是这个病,你说,如果花钱能看好,国家不有的是钱啊?所以说这病是看不好的。”
萧何吏低头不语,他一想到奶奶最后的痛苦,心里就针扎般得难受,他一直怀疑,是不是该给奶奶治疗,或许,不做手术,不做放化疗的话,老人肯定会走的舒服一些,甚至会活的更长一些也说不定。
“可是”段文胜的眼眶中又溢出了泪水。
“爷爷,你也要体谅文胜的心情啊,如果你不到医院,他的心里会受煎熬的。”孙艾静看了一眼满脸痛苦的段文胜,心里一疼,转头对老人说道。
“呵呵,小胜是什么孩子,我心里清楚。”老人有些伤感地笑了笑,说道:“但尽孝不是花钱,花钱也不是尽心,小胜心疼我,我是知道的。你们放心吧,我还没糊涂。有些人,非要这里看,那里看,最后把孙子的学费都花没了,自己也遭了那么多罪,要让我说,那就是愚蠢!”
萧何吏再也忍不住,泪刷得涌了出来,不是奶奶愚蠢,而是他愚蠢。
“我这辈子,上对祖宗,下对儿女,没有什么遗憾了,堂堂正正了一辈子,我不愿意最后浑身满管子,被人翻来翻去,一点尊严都没有。”老人的脸色有些黯然,但眼中却依然有光彩:“我能最后看到你,还有小静,我心满意足了,一会我就回家,在我那躺了一辈子的床上,安安静静的,有尊严地走,去找你的奶奶。”
段文胜有些泣不成声了,孙艾静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回头看看段文胜,眼里也有了泪水。
“爷爷,你真是好样的!”萧何吏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泪,起身笑道:“能有你这样一个爷爷,文胜该感到自豪!”说完对段文胜说道:“文胜,我觉得你就听爷爷的吧!不过,”萧何吏看了看段文胜的两个姑姑:“还是要给老人输点营养啊,总这么靠着也不行。老人实在喝不下,就用棉棒蘸水给老人抹抹嘴唇,干了以后很难受的。”
萧何吏说完,老人的眼角竟然微微有晶莹渗出来。
段文胜赶紧站起来,见老人的嘴唇果然干裂的很厉害,下意识地摸摸口袋,四处寻找着。
“我这里有。”孙艾静拿出个小包,从里面取出两根干净的棉棒,在温水杯里沾了沾,轻轻给老人干裂的嘴唇上抹了抹,老人竟然忍不住伸了伸舌头去舔那棉棒。
萧何吏看在眼里,去端了一杯水过来,又随手取了一罐奶盒上的吸管,走到老人面前说道:“爷爷,吸一口吧,别喝,就在嘴里含着,一会吐出来就行。”
老人看了看萧何吏,用嘴了吸管。
含了半天,老人轻轻将水吐在萧何吏端着的盆内,仿佛感觉舒服了很多,便轻轻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竟发出了轻微的鼾声,仿佛入睡了一般。
借这会功夫,两个姑姑及两个“叔叔”又开始关心教育起段文胜来,尤其是那两位叔叔,更是指指点点教段文胜如何做官,甚至还说了一些像现在当官不能太清之类的话。
孙艾静听得眉头紧皱,此时已经知道这两个“叔叔”其实是段文胜的姑父,这些话太过荒唐,而且以他们的身份和见识,远不知道官场内的复杂和微妙,却凭借一些道听途说和胡猜乱想,就以过来人和长辈的身份口吻来教育段文胜,这让她很不适应。可是看看段文胜,却一脸的恭顺,萧何吏更是在一边笑眯眯地不停点着头。
孙艾静当然不会出言顶撞,但心里实在别扭,便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静静地望着老人平静而枯瘦的脸庞。
过了一会,老人慢慢将眼睛睁开了。
“爷爷,你醒了?”孙艾静连忙起身,用棉棒蘸了点温水给老人抹了抹又有些发干的嘴唇。
老人没有说话,被扶起来靠在床头,喘匀了气息,望着两个女儿微微有些生气地说道:“老段家的孩子不用你们来教!看看小光和小强,都被你们教成什么样了!!”说完费力地抬手指了指段文胜:“要说小胜,论学问,论见识,方方面面,哪里不比你们强百倍?!!还用你们教?!!!!”
“好好好,你孙子最厉害,我们在你孙子面前就是井台里的蛤蟆总行了吧。”别看两个姑姑对段文胜指指点点,但对老人,却很顺从。
孙艾静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她觉得爷爷这几句话说得太好了,就算让她来说,都说不了这么好。
老人一震咳嗽,又咳出了一滩血。众人一通手忙脚乱。
等老人重新安静下来,段文胜来到床边坐下,眼睛红红地站在床头,近乎哽咽地说道:“爷爷,那,你还有什么要交代小胜的吗?”
老人摸摸索索地把棉袄翻了过来,对孙艾静说道:“把这个线挑开。”
“哦。”孙艾静赶紧去找剪子,两个姑姑走过来想要帮忙,却被老人制止了:“不用你们,站着就行。”
孙艾静把老人缝住的口袋挑开,老人颤巍巍的手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取出了一个存折和一个戒指。
“爷爷”段文胜明白爷爷想要干什么,泪又要掉下来。
“小静,拿着。”老人把存折和戒指放在了孙艾静的手里,说道:“这个戒指,这是我和小胜奶奶结婚时,你们的老奶奶给你们奶奶的,你奶奶的那些首饰都给你姑姑和你娘了,这个戒指我谁也没给,就等着给小胜的媳妇了,以前那个,我看着就过不长久,所以就没拿出来,今天,我看小静很好,能跟小胜过一辈子了。这个戒指,就交给你了。”
“谢谢爷爷。”孙艾静有些幸福,也有些悲伤。
“这是我存了大半辈子的钱,一共是五万七千块。这些钱你们拿着。”老人说完,转头对段文胜的两个姑姑说道:“小胜还没有孩子,以后他用钱的地方多,你们在村里也算是殷实人家了,所以这些钱就都留给小胜。”
“俺们本来也没想要。”两个姑姑嘴上说着,脸色却有些不自然,或许这也不单单是为了钱,根深蒂固的旧观念虽然她们也能接受老人把钱给孙子,但这样瞒着她们还是让心里有些不舒服。
“爷爷,我会好好地照顾文胜的,你老人家放心吧。”孙艾静握着老人的手有些哽咽地说道。
“好,好,好。”老人慈祥地望着孙艾静,再抬头看看段文胜,犹豫了一下,仿佛有些为难,但最终还是说道:“结婚了就赶紧生个孩子咳咳如果将来能多生的话,就考虑多生一个。”
孙艾静面飞红霞,娇羞地低下了头,这个事也太远了一点。
段文胜也是一愣,被后面的萧何吏推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忙点点头说道:“会的爷爷,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多生!”
其实,萧何吏比段文胜更能体会老人的心情,因为他本身就有浓厚的这种意识,想到自己那或伶俐或柔和或可爱三个孩子,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欣慰。
这时,段文胜的手机却响了起来,他拿起看了一眼,微微皱了皱眉头,接通电话的时候,语气已经恢复到了往日的平稳和淡淡的威严:“什么事?”
“段书记,市政府门口两拨人打起来了,一拨是要求惩办丁爱辉的,一拨是黄钢的工人”电话里秦子儒有些焦急地说道。
“有没有伤亡?”段文胜两道剑眉微微一皱,沉声问道。
“重伤六个,轻伤三十多个。”秦子儒的声音显得有些焦灼:“一面背后站着那些老干部,一面背后是丁大集团和和和”
"我知道了,你立刻通知公安局陈道静和政法委李青云,让他们即刻到场!"段文胜皱着眉,一边沉思一边说道。
“他们都在现场呢,白市长也过来了。”秦子儒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说道:“意见有点不一致,不过在白市长的严令下,公安局抓了几个黄钢的工人”
“胡闹!”段文胜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怒色,沉思了一会,说道:“你马上到梅园来。”
“小胜,遇事不要着急。”老人在床上看到这一幕,神情也有些沉重,但语气却故作轻松地说道:“好了,该交代的我也都交代了。小胜,我一会就和你姑叔回去了,你也别挂念,也不要在心里有思想负担,好好工作,等家里的电话就行了。”
段文胜自然知道家里的电话是什么意思,看看爷爷那张慈爱蜡黄的脸,心里一阵难受,人,一辈子到底追求什么呢?再风光,再得志,最后还不是一样的归宿!
“爷爷!”段文胜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这些事算不得什么,对我来说,你最重要!一会我收拾一下就陪你回去!”
“小胜,你在家里也帮不上什么忙,而且你在家,我更沉不住气,心乱晚上也睡不好,你就在这里等家里电话吧!”老人虽然面带慈爱,语气却有些不容置疑。
“爷”段文胜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爷爷打断了:“就这样吧,你听了爷爷一辈子的话,现在就再听一次吧。”
“爷爷”段文胜的泪又溢满了眼眶流了下来。
萧何吏的眼睛也有些湿润,他能明白老人的心情,也能明白段文胜的心情,便走上一步说道:“爷爷,你的心情我明白,可你就这样走了,难道就不怕文胜一辈子都心里不安吗?”说完回头看看段文胜,再看看老人,说道:“我看这样吧,一会呢,就让文胜跟您回去,在家里住一晚上,如果你老没什么大碍呢,再让文胜回来。”
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仿佛觉得这个建议不错。
就在这时,突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保温饭盒。
孙艾静连忙后退了一步,给女人让开,目光中微微有一丝诧异,这个女人是谁?
“秀莲?你怎么?”段文胜看到这个女人,仿佛也显得有些诧异,但诧异中又透着一股亲热。
秀莲先看了萧何吏一眼,然后对段文胜说道:“我给爷爷蒸了个鸡蛋,还有点家里的老汤,看爷爷能吃下点不?”
段文胜一脸的感激,用力地点了一下头:“谢谢你,秀莲。”
秀莲提着饭盒看了众人一眼,见都没有反应,便走到床前,熟练地把饭盒打开,然后坐在了床沿上,端起一碗蒸鸡蛋,舀了一小勺,轻轻吹了吹,向老人嘴边递了过去:“爷爷,你试试。”
老人看看秀莲,点点头,慢慢张了嘴。
虽然只有小小的不到半碗,但老人足足吃了有十五分钟,中间咳出了一小半,很多都是从鼻子里面呛出来。
有些呛到了秀莲的手上,但她仿佛丝毫不在意,继续喂着老人,并不时熟练而自然地给老人擦拭着鼻和嘴角。
秦子儒进门的时候,老人已经将那一小碗蒸鸡蛋吃了进去,还喝了小半碗的老汤。
萧何吏走到床前,对老人笑道:“我觉得以现在你老的精神状态,回去以后每天三个蒸鸡蛋,再配合输点营养液,熬点骨头汤喝喝,我觉得说不定就能熬过这一关!”
或许是有了体力,也或许是看到了希望,老人明显精神了很多,微微有些激动地说道:“只要还能吃进东西,我就有信心。”说完看看段文胜,说道:“小胜,你放心吧,爷爷一定会战胜病魔的。”
段文胜的眼里又浸满了泪水,他能看到爷爷每吃一口鸡蛋的痛苦,但在不忍的同时,心里又充满了莫名的惊喜和兴奋,这让他微微有些失态,紧紧拉住秀莲的手不放,带些哽咽地说道:“秀莲,谢谢你。”
秀莲的脸一红,挣了两挣竟没有挣脱开,脸不由更红了。
孙艾静看在眼里,心里微微有些发苦,甚至隐隐有丝危机感,虽然自己在检察工作中从来没服过谁,但在照顾老人上,自己与这个女人差得太远了。
孙艾静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微微有些酸酸的醋意,醋意里又有隐隐些苦,她甚至感觉到了某种强烈的危机感,虽然自己在检察工作中从来没服过谁,但在照顾老人上,自己与这个女人差得太远了。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就在她胡思乱想充满警惕甚至敌意的时候,萧何吏走过去轻轻拍了拍段文胜的手,微微带些不悦地说道:“放手吧,没完了是吧?”
段文胜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还在抓着秀莲的手,触电般地松开,脸上微微有些尴尬。
秀莲的脸早已如一块红布,转身对萧何吏低低地说了句“他爸,我走了。”就低头穿过众人出门而去了。
虽然这话如蚊子的叫声一般,但孙艾静还是清晰地听在了耳里,心中不由一宽,随即有些暗笑自己的过度反应。不过很快她自嘲就变成了好奇,上下多打量了萧何吏几眼,也算是一表人才,怎么娶了那样一个看上去那么土气的女人呢?
“刚才你不是还在担心吗?这时又觉得人家土气了!”孙艾静暗暗责备了自己一句,嘴角却挂上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