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让朝她看,她刘海垂下来,挡住了脸。他一怔,“哭什么。”
“……对不起。”她瓮声说。
“我什么都不懂,还在你伤口撒盐。”她的声线浸在泪里,“对不起。”
陈让顿了一瞬,表情慢慢沉缓。
齐欢知道,他的私事,本不该拿到他面前来说的,尤其是在未得他允许的情况下。但眼下这个场景,她忍不住。有些东西堵在喉咙,一开口就冲破限制汹涌而出。
第一次,她生出了一种浓重的自我厌恶。
陈让看着她,背靠床头,被单遮在他腰际。
“你知道了啊。”
和往常无异的嗓音,语气甚至还要更平静。
聪颖如他,只看她的表现,听这几句话,不消多想便猜得到,她大概是知道了一些什么。不管从哪知道,怎么知道,反正就是……了解了。
……
初中的陈让,成绩优异,安静乖巧,是所有老师眼中的楷模。
他平时话很少,但自律严谨,对待学习一丝不苟,也从没有什么不良行为。
初二某个晚自习结束后,回家的陈让途经不知名巷口,遇上一桩恶性事件。
一群小混混喝醉酒,把一个女生堵在小巷里。女生缩在角落哭哑了声音,呼救声音断断续续。陈让犹豫的几秒,里面传出更大的动静。骂咧、惊呼,还有女生抓狂的喊叫。
少年大抵都有纯净热血,尽管他沉闷又无趣。
陈让报了警,管了这桩闲事。
女生反抗,没有让人得逞,争执间不甚撞到他们威胁用的小刀上,慌乱的小混混们又被突然出现的陈让以报警一吓,鸟兽四散。
陈让救了一个不认识的女生,被救的女生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异多年,跟着父亲生活。
陈建戎一向以儿子为荣,不吝出力,也算给他撑腰。女孩父亲同样态度强硬,坚持追究。那些涉事的混混们有的流窜躲藏难寻踪迹,而以李明光为首的主要分子,无一例外被逮到。
一切因那个叫李明光的小混混而起,他情节最重,在一番处理后,未满十八岁的他被送到少管所服刑一年。
这件事没多少人知道,为了不对受害者进行二次伤害,陈让自事情发生当晚到后来,一直缄口不言,张非墨是陈让的同桌,陈让只在他面前稍稍提过两句。
那时张非墨没想到,陈让自己也没想到,这件事后来会变成破坏他家庭的噩梦。
为表感谢,女孩的父亲几次上门,陈让母亲亦数回去医院看望那个女孩。
一来一往,时间渐久。
几个月后的某天,陈让跟他爸回省城去见爷爷,原本说在省城住几晚,临时决定提前回去。陈建戎还不忘买了套新的化妆品,带了陈让妈妈一直很喜欢,但禾城没有只有省城才能吃到的小吃。
到家时很晚很晚,快要凌晨,路口的角落停了一辆车,没谁在意。
后来……
陈让大概永远也忘不了那天。
沿着大门进去,衣服从大厅散落一地。他爸爸从进门开始手就是颤的,他跟在后面,闻到那股不同寻常的气息,看到客厅里散落的衣服,每个毛孔都凛然爆炸。
一楼客房里,他救过的那个女孩的父亲,跟他妈妈,两具身体纠缠,赤裸花白。画面恶心又冲击。
如惊雷一般的嘶吼,争吵、哭喊,惊起了夜里几盏灯。
而他傻站在原地,看着父母厮打。
初二下学期的末尾,陈让跟父亲亲眼目睹了母亲出轨现场,对象是他救过的女孩的父亲。
离婚手续办得很快,他妈妈跟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组成新的家庭,迅速搬离禾城。她走的那天,在门口含泪摸了摸他的头。
他一动不动,没有表情,问她。
“那我呢。”
她尴尬地收起手,什么都没说。
从那个时候起,家里变得安静,一楼总是黑沉沉不开灯,地板阴凉,再也没有暖过。
他爸开始酗酒,爷爷为此气得病了几次。
他妈走了没多久,陈让升入初三。进少管所的李明光因为表现良好被提前假释,外出却因意外摔断了腿,彻底成了残废。
他哥李明启刚出狱不久,把这一切全怪到了陈让头上。
那一天晚上,黑漆漆的巷子,天沉得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和遇见那个女生被围的时候很像。
陈让蜷缩在墙角,被十几个人打得吐出胆汁,李明启用脚踩在他脸上,狠狠碾的每一下,鞋底的沙子都在他脸上擦出痕迹。
他们点了烟,扯破他的衣领,把烟摁在他胸膛正中。一根烟接一根烟,烟尾烧得猩红,烧焦他的皮肉,星火和血混在一起,灰掺进薄薄的肉里,那一点点腥味全被烟味掩盖。
一声接一声:“操你妈!”
一声又一声:“你不是很吊吗?杂种!”
谩骂中,十几根烟,烫得他青筋爆满脖间,额头全是汗,手脚被钳制动不能动,只有腿恍然无用在地上踢蹬。
胸口的疼痛一阵接一阵,刚消下去,又被新的灼热烧疼。
李明启烫够了,把烟摔在地上,一脚踹上他的脸,后脑重重撞墙,眼前混黑。
他们笑着,说不如尿在他身上,也有说塞点泥到他嘴里,大概是看他奄奄一息没了趣味,这些后来都没做。走的时候李明启抓了把沙,狠狠撒在他脸上,骂他:“操你妈的傻逼!再给老子装逼!”
夜色下一片死寂。
张非墨从不知哪个角落冲出来,扶他,问他有没有事。
他撑着墙站起来,甩开张非墨的手,一身狼狈,一个人晃悠走回家。
他知道张非墨从一开始就在后面,因为害怕不敢出来,他不怪他。
没有什么不对。
总好过他,救了一个陌生人,然后没有了妈,也没有了正常的爸爸。
那一天晚上天有多黑。
当脸被人摁进泥里,像一条死狗一样,被鞋底狠狠碾着的时候,陈让彻底懂了。
是他多管闲事。
他活该。
活该。
……
齐欢垂头对着白棉被,一直没抬脸。
张非墨说,陈让父母离婚的事,是他在老师办公室外听老师们闲聊听到的。之后看见他被堵在巷子里,因为不敢救他,一直耿耿于怀难受了很久。
初三下学期张非墨转去坝城,转学之前,陈让已经变得独来独往,以前只是不爱说话,那会儿却连正常表情都渐渐没了。又因为座位分开,他再没机会,也不好意思去找陈让。那段时间慢慢听说陈让打架,有人见过陈让被流氓找麻烦,他戾气爆发,打架打得很凶,开始不再吃亏。
而早从挨打后的第二天,陈让就没再跟他说过话,也没跟任何人说过话。
‘我妈喜欢我考第一。’
‘如果是我,我不会管。’
两句不同语境下毫无关联的话,一齐涌进齐欢脑海里,交缠着像针一样扎心。
她根本什么都不懂。只是因为他一句不管,就怪他冷漠,怪他不懂得同情,怪他毫无同理心。
可他明明热血过,曾经内心柔软,为不平而勇敢作为过。
他的善良却并没有得到应得的回报。
父亲酗酒,将事情怪在他头上,对他进行家暴,还有时不时骚扰他的流氓,两年多过去,时至今天,他还在为他的善良承担不该承担的一切。
齐欢在陈让面前红过眼,但真的哭出来,很少,像这次一样更是头一回。
喉头滚烫,鼻尖都红了。
她用手指勾住他的小指,一根一根将他的五指缠住,直至紧紧扣住他的手掌。
“陈让……”
她努力抑制抽噎,眼泪滴在泛药味的白被上。
“你疼不疼……”
第34章 chenrang
齐欢哭得抽抽噎噎, 仿佛伤的是她。
陈让无言, 安静听她哭了半天, 从她掌心抽出自己的手。她怔了一下,眼泪没断, 也没有再握过来, 沉在难以自拔的情绪里,因他这个动作又有加深的趋势。
“有什么好哭的。”
他似叹非叹, 抬手将掌心覆在她眼前,齐欢一愣,捂着他的手背, 压着他的手把脸埋在白被上。
掌心温热湿润,没多久就湿了一片。
“……别哭了。”
陈让视线稍低, 她趴在他的被子上, 只能看到她一个后脑勺。
齐欢不动,呜咽声闷闷传来。
他没办法:“你这样哭别人很容易误会。”
“我就是想哭嘛……”她收不住声。
“……”陈让无奈, “我的手快抽筋了。”
声音一停, 齐欢抬起头。
“不哭了?”他挑眉。
齐欢抹了把脸, 顾不上别的, 先去看他的手,“抽筋了吗……”
“还好。”陈让动了动。视线移到她脸上, 眼睛红得不成样,眼皮都肿了,活像被人揍过。他道:“他们进来之前你最好洗把脸。”
“我锁门了。”她好像哭得不尽兴,被打断还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