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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声
    苏缨络道:“我是想念南蒲和苏俏儿两个,不知她们怎么样了。”
    自来到秦府,苏缨络还从未出过门。秦夫人倒不曾说过什么,是她自己寄人篱下不欲多事。更怕万一给人认出来知道她住在这里,平添议论。
    “我有些想念归家院外头的冰糖葫芦”,双花吞着口水道。
    苏缨络离了窗子,走过来坐到桌前,挽了挽袖子,从茶杯中倾了些水在砚台中预备磨墨。双花这小姑娘这几日月信初来,总是懒懒的。见苏缨络磨墨,她赖在床头问道:“作下雪诗么?”
    “给南蒲写封信。”
    双花一听来了精神,跳下床道:“快写,写完我去送信。”
    苏缨络道:“你可不能去。”
    双花撇撇嘴,叹口气又赖回床上。
    “你去把珊瑚找来,请她回禀夫人,看方不方便派个小厮去送。”
    当天下午南蒲的回信便送到了苏缨络手上,却是连着去信一起交回的。
    苏缨络匆匆将回信看了一遍,这才知她离开归家院没多久,南蒲便嫁给了宁渊随他离开京城回老家去了。南蒲临去时,给苏缨络留下了这封信,内有她如今的住址。
    至于细情如何,信内虽未详说,苏缨络却也能猜到必是出了不小的变故,否则鸨母绝不肯轻易放人。
    那住址写的是随州某县某村,距离京城并不是十分太远。苏缨络拿着信后悔不迭:早知道这信该写给苏俏儿的。双花在旁道:“何不再写一封,还叫人送去。”
    苏缨络摇头道:“再等些日子罢,别叫人家说咱们多事。”
    放炮放花过了年。七九河开□雁来。转眼半年时光已过,慧缘却音信皆无。苏缨络在秦府“应雪轩”中几乎修成了世外的神仙。
    这一日正与双花拿着笔在纸上算账:半年来吃了秦府多少、用了秦府多少,前些天的冬衣是“避寒阁”送来的,那么一件怕就值二三十银子……
    正算得愁眉苦脸,翡翠忽然兴冲冲进来:
    “听说三公子回寺了。”
    苏缨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秦嘉行三,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翡翠抱起插着一把半开梨花的郎红大花瓶出去了,双花举手在苏缨络眼前晃了晃:
    “高兴傻了?”
    苏缨络一把打开她手道:“好日子过到头儿了。”
    当晚秦夫人并未过来“应雪轩”,是叫了个小丫头来把苏缨络请到了自己那边。见到秦夫人,苏缨络才知道慧缘已回来好几日了。
    “我已告诉他了!”
    秦夫人开门见山便谈到了她的好法子。
    秦夫人已年过四十,肤色依旧白皙光滑,早年的风韵犹在,但头上却已隐约看得见银丝。大约还是为着儿子的事日日煎熬才如此华发早生。
    苏缨络见她神色复杂,半是喜悦半是悲戚。设身处地替她想想,也觉得实在难为了她。
    这位贵夫人生于富贵,嫁与富贵,又顺顺当当地生了儿子。本该是养尊处优只情安稳度日的,谁知儿子偏出家做了和尚。
    苏缨络虽足不出户,日子久了也渐渐知道:秦府有两位姨太太,共生了三位庶子,两位庶女。而这位正室夫人却除了慧缘之外一无所出。
    不说在府里无子无依靠,为儿子伤心流泪时,旁边还没个亲生闺女细心解劝——更不要说眼下:若是儿子好端端地在家,就凭这人才家世,等着结亲的显赫人家怕不能排出一里地去?可如今却……
    苏缨络想起从前自己笑言“妓*女和尚乃是天造地设的良缘”的话头,不由苦笑:
    他若不是和尚,秦夫人说甚么也不会盼着他娶自己;而若不是妓*女,又有谁肯为她做这样的事?
    “他知道了,怎么说?”
    “我还从未见过秦嘉这样子……”秦夫人斟酌片时,选了一个中规中矩的词——悲伤!
    苏缨络心中一紧,眼前忽地浮现出慧缘清秀的面孔,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他悲伤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
    秦夫人低声说道:“他要我迁坟,迁到落雁山上去。”
    苏缨络不由失声道:“落雁山?”
    秦夫人道:“是,落雁山。他说后日上山去……看你”
    多半年不见,慧缘似乎清瘦了一些。
    苏缨络藏身在小瀑布旁边那片树林里,水潭边新立的小小墓碑是汉白玉材质。正午阳光强烈,照在墓碑上星星点点反射着金光。苏缨络瞪大了眼睛瞧着慧缘,给光线刺得眼睛生疼也舍不得闭上。
    她以前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活生生站在自己的墓碑后头听人致悼词。
    慧缘穿着僧衣,脚上的芒鞋苏缨络一眼便认出,正是这落雁山上的韧草所编。他绕着墓碑走了几圈,在墓前慢慢盘膝坐下,双手合十。
    苏缨络远远看着,见他不言不动,如入定一般,心中不禁奇怪。过了片刻才恍然大悟,他必是在为自己念“往生咒”。
    秦夫人“死里求生”的法子便是这样:假称自己嫁了人,却念念不忘慧缘。思念成疾,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
    此刻苏缨络站在远处瞧着慧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
    这么离奇的谎言,也就你这个傻子肯信!
    好容易他念诵了大半个时辰,终于住了口。苏缨络只盼听他说上几句有用的,便悄悄地向这边挪。慧缘心中悲痛也不理会,苏缨络一直挪到咫尺之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丛灌木,能看见他嘴唇翕动,却仍是听不清说些什么。
    苏缨络费力地辨着口型,看出他反反复复在念两个字。又看了半日,这才看出那是“缨络”二字。
    他念了几遍“缨络”,语声稍大,苏缨络听得分明。
    “你教我替你取个名字——我当时背着你,累得昏头昏脑,哪里还分得出心思?一眼瞧见路旁一棵璎珞松长得好,想起缨络有松有柏,长青不凋,又是长命锁,是以随口说了。我盼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谁知……”他絮絮说到这里,语声里终是现了哽咽。
    “难道是这名字取差了,佛祖怪我贪心么?早知如此,我该叫你蜉蝣、舜华、朝颜……或许就……没有这块墓碑了呢。”
    蜉蝣小虫,只一天寿命,朝生暮死;舜华与朝颜皆是朝开暮落!缨络拭去脸上泪珠,在灌木后恨恨瞪了他一眼。随即想到他看不见,又在心里啐了一口。
    慧缘自然浑然无知,用手轻抚墓碑又道:
    “佛曰‘浮屠不三宿桑下者,不欲久生恩爱’。善哉斯言!我与你三次觌面,竟就有如此牵挂。”
    “见你之前,慧缘心如古井,一意只知潜心修行。见你之后——犯了绮语,动了yín念,生了痴心!那日你来寺中,以笔沾唇,画下夭桃,我在旁瞧着,只觉那举动间有仙气,有妖气,独独无人气。缨络啊,你究竟是魔罗遣来惑我,还是佛祖差来试我?”
    慧缘摇摇头苦笑一声:“我原以为自幼修行,受戒数年。旁门早已劈破,□早已勘破。却不料真诱惑来时,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如是我闻’,连阿难都不能忘情于摩登伽女——阿弥陀佛,从前实在是弟子狂妄了。至于从今以后——此后缨络已逝,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夫复何言?”
    他顿了一顿,又说下去:“母亲前日问我,倘若你能再活转来,我可愿为你蓄发还俗?”
    他说到关节处,苏缨络将耳朵高高竖起生怕落了一个字。
    “其实,又何须你死后复生。只怕当初,我再多见你一面,这和尚,也就做不得了。我匆匆出门云游去,你可知正是为了躲你?缨络,我的缨络,你好大的本事,慧缘出世以来,可还从未怕过谁。”他低声笑语,这句话说得轻怜□、娇宠万千,同世间任意一个堕入情网的青年男子一般无二。
    苏缨络只听得心口发烫,身子微微打颤,忍不住就要站起。
    慧缘抚着墓碑发了一会儿呆。苏缨络等着他往下说,谁知他却半路岔开,絮絮叨叨说起往事来。
    “当初师傅带我往南京宝华寺受具足戒,当时情形如在目前,转眼间已是五年有余了。”
    苏缨络暗暗点头——秦夫人说他十七岁剃度,如此他今年是二十二岁。嗯,长我六岁。
    慧缘回忆旧事,目光悠远:“那时正是盛夏,黄花满山。宝华山三十六峰如同三十六瓣莲瓣,宝华寺身在其中,正是莲花花蕊。
    宝华寺弘虚师傅为我剃度,嘱我:‘青年有清才如此,当善自护持。’又问我修行为何’,我答以八字:‘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弘虚师傅听了很是高兴。”
    “那年师傅圆寂之前,遗愿传我衣钵。师兄不服,几位师叔伯亦说我年岁太轻,恐不能服众。师傅闭目良久,说了八字:‘诵业易成,风骨难得’。”
    慧缘将目光移回墓碑,淡淡一笑道:“缨络,若你还在,听我说这些,一定又要嘲笑我罢?你嘴上从不饶人的!只是,以后不可总是这样子,要吃亏的。”
    “你问我为何说这些么?”慧缘认真说道。
    苏缨络不由举手掩住了口。一阵凉风吹过,不知怎地,她只觉寒毛乍起。
    “缨络,我不怕下地狱,我怕误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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