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听了梦巧儿说罗六就住在隔着这镇国侯府两个巷子的客栈里,便想着好歹去看看他。
她将包袱夹在腋下,大大方方地走出了院子,一路上遇到丫鬟小厮们,自然也不敢细看她是不是拿了什么。便是有人看到她拿了个包袱,便只以为她是要拿着什么给后院的少奶奶们送去呢。
萧杏花就这么一路故作大方地往后院走,穿过了一道道回廊,来到了后花园,又越过后花园的小径,看看这边四处无人,只有远处两三个花匠在那里低头忙活,她便忙一个弯腰,从后院的小木门溜了出去。
溜出去后,总算松了口气。
按照梦巧儿所说,那个三河客栈只需要“出了咱们侯府大门,往右边拐,穿过三条巷子就是了”。如今她从后门出来,往前走出胡同,右拐三条巷子就是了。
想起罗六,她心里也是着急,就怕他见不到自己,失望地回去了,是以加快了步子,匆忙前往那三河客栈。
走了一盏茶功夫,穿过三条巷子,找人打听了下,总算寻到了那三河客栈,待进去问了掌柜,知道那姓罗的客人在后院的倒插房里住着。
她一听就知道,那倒插房必然是这客栈最便宜的房间了,镇日不见阳光,阴面,自然便宜。
想着往日他的种种好,此时连个好屋子都舍不得住,心里不免一酸。
因那掌柜正狐疑地望着她,她不敢多停留,忙笑着说:“这是我老家的亲戚,我过去看看他。”
说完这个,一低头忙去后院了。
到了后院,却见一个屋子正开着,里面有个穿黑罗皂衣的男子正弯腰收拾着包袱。
她一看便知,这就是罗六。
兀自扶着门框在那里站了半响,看他收拾。
过了好半响,罗六起身,将包袱放在旁边椅子上,恍惚间看到门口一个人影,待到一抬头,不免呆在那里了。
萧杏花当时眼圈就红了,喉咙里也哽着什么,嘴唇哆嗦了半响,才道:“我,我来看看你……”
“那,那你快进来,坐,坐……”
罗六也是有些不知所措,连忙让萧杏花进来坐,可是这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而已,已经放了他那包袱,于是他忙又弯腰把包袱拾起来,扔到了旁边桌子上,同时还用自己的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坐这里。”
萧杏花低头咬着唇,走进去,坐在了那椅子上。
两个人,是再相熟不过的,本来都已经说好了,他那边宅子盘好,她就带着孩子们搬过去,从此后如夫妻般过日子。可是如今,才分别了月余而已,竟是陌生得紧,相对两无言,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
想想世间最悲不过如此,分明面对面,一站一坐,咫尺之间,可是此生此世,却是犹如天涯海角之远。
屋子里因为太过阴潮,以至于蚊虫颇多,萧杏花耳边嗡嗡嗡的,不几下就有个蚊子落在她胳膊上。
她忙伸手要去打,谁知道罗六见了那蚊子,也要打,两个巴掌险些打在一起。
最后罗六尴尬地笑了笑:“是我逾越了,你,你如今是侯夫人了呢……”
萧杏花听着这话,眼泪几乎就要落下来,不过到底忍住了。
“何苦对我说这话,平白生分了去!”
罗六见萧杏花这样,越发无措了,待要伸出手来想哄哄她,可是想想如今身份不同以往了。
最后只好跺了跺脚,别过脸去:“杏花,你别难过了。”
萧杏花低着脸儿,不吭声,咬着唇忍着。
她其实也不知道该对罗六说什么,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说什么都是戳人心窝子呢。可是她又不舍得离开,毕竟这一别,怕是永生不能再相见了。到底是曾经相互扶持了这许多年,如今连见个面都要偷偷摸摸!
“杏花,”罗六握了握拳,又道:“那天我在人群中看到你了,你坐在轿子里,前后都是侍卫,风光得很。原本我还担心你,怕他对你不好,等我看到这个,我算是彻底放心了,看着你过得好,我,我——”
说到这里,堂堂七尺男儿,他竟然忍不住哽咽了:“如今你是九重天上的人儿,再不是原先白湾子县的杏花儿了。”
萧杏花心里越发难受,两只手攥成拳儿,捂住嘴巴,拼命地想压抑下从喉咙里冲出来的哭泣,可是依然有破碎的哭泣声从拳头缝里漏出来。
罗六仰起脸来,紧紧地闭上眼睛,硬生生地把已经要流出的湿润逼回眼眶子里去。
他长叹了口气:“我也看到他了,闻名天下的镇国大将军呢,往年我也曾听过他的大名,心里钦佩得很,当年乱世之中,还曾动过投他麾下的心思。未曾想,未曾想,他竟然是你的——你的铁蛋哥哥。”
真是未曾想到,竟然是杏花儿口中偶尔会提及的铁蛋哥哥呢!他竟然还痴心妄想,成为她的铁蛋哥哥!
萧杏花此时睁着通红的眼睛道:“那日我也听到了你叫我,我赶紧撩开帘子想看看,可是外面那么多人,我哪里寻得见你!”
“这没什么,如今不是见到了么。”男人声音嘶哑地安慰她。
萧杏花哪里会因这话而受了安慰呢,咬了咬唇,别过脸去。
她想起了罗六娘子临死前的嘱托,说罗六当了那么多年的鳏夫,可真真是不容易。自从罗六娘子死了后,自己让他娶别人,他不肯,于是两个人就这么别扭着,别扭了这几年,最后自己好不容易放下了,却最终又辜负了他!
说来说去,原都是自己对不住他!
罗六看她这样然心痛,只是如今的杏花可不是他该轻易去安慰的,到底是身份有别,只能硬生生忍下。
过了许久,萧杏花的总算平静下来。
她睁着通红的眼睛,拿了手里的包袱递给他:“这是给你的,里面有一千两银票,还有些金钗金珠子的,另外有一身料子和鞋面。银子你拿回去,盘一处大宅子,做一个小买卖,再看看挑个贤惠的娶一房媳妇,以后生个一男半女,这辈子也算不白忙活一场,总强过如今,衣食无人料理,镇日出公差,那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万一哪日有个三长两短,竟是连给你烧纸的都没有!素萍姐在天之灵,知道了,还不知道多少心疼呢!”
罗六摇头:“杏花,我不要银子,你留着花用吧……”
谁知道他话没说完呢,萧杏花就急了:“我留着做什么!侯府里的金子银子堆成山,我哪里缺了花用!你三十几岁的人了,还是个光棍捣子,这些年也没攒下多少银子,还是把这个收了 ,好歹够半辈子花用,再不必为了银子烦忧!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装硬骨头,更不必觉得拿了这银子过意不去,这是你该得的,也是我死心要送给你的!”
她仰脸打量着他:“你若不要这银子,我这辈子都过不安生,你要是存心让我不安生,你就硬着骨头不要啊!”
他不说话。
她又道:“你也不要觉得这是他的银子,你不好拿。实在不行,之后一年内我不要头面新衣裳的,自己把这一千两银子省下来!罗六,我最恨那些死要面子活受罪,穷得要死还假装硬骨头的了,这种人,就活该一辈子受穷!”
“好,这些我收下。”他低头凝视着她,这么说。
“收下,回去盘宅子娶媳妇,再抱个大胖小子。”
“嗯,回去盘宅子娶媳妇,再抱个大胖小子。”他重复着她的话,这么说。
她见他答应了,心里也就松了口气。松了口气后,竟觉得胸口那里空落落的。
怔怔地站在那里,呆了半响,想再和他说点知心话,可是那知心话却从嘴里掏不出。
最后还是罗六说:“你如今身份不同以前了,出来这么久,若是让人知道了总是不好,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我回去。”她点点头,有点茫然地这么说。
于是她下意识地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可是待到迈过门槛时,心中竟犹如被尖刀子绞着一般的疼。
她猛地顿住,慢慢地回过头,恍惚地望着他:“罗六,你可知,此时我最后悔的是什么?”
“什么?”他凝视着她的背影,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听到她问,便下意识地这么说。
“我最后悔的,便是因心里那个疙瘩,没能和你做夫妻,如今想起来,我心里真是难受,我终究是对你不住!这都是我的错!”
事到如今,她和萧铁蛋已经夫妻重逢,自己身份再也不是原先以为的寡妇,自然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对不起铁蛋的事儿。
“杏花,别瞎说!”他自然知道这话传出去,足以要了她的命,脸色一变,忙制止了。
可是萧杏花的心中却就是愧疚得一抽一抽的,她望着这罗六,却是又想起一桩遗憾来!
当初他们说定了要当一家人,只等他盘好宅子他们就搬过去,那个时候罗六抱着她,是要亲她的,可是她当时终究别过脸去,没亲成。
她是记得罗六当时失望的样子的。
他是个老实人,她不愿意,他也就不亲了。
此时此刻,望着眼前这个努力笑着的罗六,她却想起了当时那个失望的罗六。
她忽然有些恨自己了,恨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让他亲了,她想起当时罗六眼里那失落,心里便觉得痛。
怔了半响,她咬咬牙,狠狠心,忽然就跑回去,踮起脚来,拉起他的袖子。
她回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罗六被拉住袖子的整个人愣在那里,楞得像一块石头,怔怔地望着她:“杏花?”
可是当她扯住了他的衣袖时,忽然就想起了少年时的情景。
年少时,郭玉要亲她,她脑子里一懵,就没有要躲闪。
僵了片刻,她终究是后退一步,颓然道:“罗六哥,这辈子,是我萧杏花对不住你!如今也是我萧杏花不知廉耻,背着夫君跑来见你,一切都是我的错!不过你我之间,也仅止于此,从此后,桥是桥路是路,往日过去尽皆忘去!素萍姐坟头前,每年清明节,记得帮我上三炷香!”
说完这个,她猛地转过身,低着头,狂跑出去了。
一路上,她也顾不得其他,径自低着头匆忙来到了镇国侯府的后院,又从那小门进去。纵然有个看守的侍卫,一见是侯夫人,哪里敢问什么。
她闷头走在花园小径间,脑中却是想着许久许久前的事儿了。
当初她在白湾子县外面的山里遇到了强人,还是罗六救得自己。
罗六救了她后,她认识了罗六,知道这是县里的捕快,在县里狮子巷赁着一处小院儿,家里还有个娘子,只是那娘子早十年前得了大病,是个瘫子,从腰以下都是没知觉的,常年卧病在床,诸事无法料理。
她认识了这一家子,见罗六有时候出公差,罗六娘子根本无人照料,便忙里偷闲过去,给她拆洗被褥,用温水擦拭身子,按摩那常年不能活动的腿脚,还帮她洗头梳头。家里做了什么吃的,也会让孩子们过去给罗六娘子送一份。
罗六娘子每每感念,说罗六到底是个男人家,虽说这些年对自己用心照料,可是她卧病在床所受的苦,真真是恨不得死了算了。也幸亏认识了萧杏花,让她好歹享了几年福,好歹这几年活得有个人样儿了。
其实扪心自问,萧杏花那个时候自己日子都快顾不过来,哪里还有心思照料人,她一则是感念罗六相救之恩,二则也是看罗六娘子常年瘫痪在床,真真是生不如死,心里可怜她,想帮她一把,三则么,她也有自己的小盘算。
罗六是县里的捕快,虽说一年到头没几两银子,可是好歹在老百姓眼里是个芝麻大的“官”,是公差。她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县里硬撑着和流氓地痞无赖斗狠,可到底是个女人家,无亲无靠,生得相貌又好,别人真若要欺负,还不是理所当然的。
若是她能攀了罗六娘子这根线,从此后罗六好歹照料着她这一家子,别的不说,只说那些帮闲无赖,再不敢轻易欺负的。
罗六那个时候也感念她,实在是帮了自己大忙,每每买些吃食送给她家孩儿,两家子算是通家之好,就这么过了几年。
后来罗六娘子病又犯了,这次大夫说是熬不过去了。
临走前,罗六娘子拉着萧杏花的手说:“杏花儿,你是个聪明人儿,咱们是七八年的姐妹,你当明白我的心。我十七岁嫁给他,才过了一年就得了这病,从此后就没好过,别说给他生下一男半女,就是这夫妻之事也是绝无可能。这些年,他也过得不容易,明明有个娘子,却还要当个奶奶一样伺候着,挣了银子都熬进了药汤里消耗了,我以前就说,再不能拖累他一辈子,让他好歹再娶个,把我扔到旁边偏房里给口饭吃就行,他也好过他的日子。可他是个好人,不肯,说别管怎么样,是夫妻,一天的夫妻也是夫妻,怎么也不能干没良心的事,这才让我拖累了这么些年,偌大一把年纪,别说儿女,连点银钱都没攒下,房子还是赁得人家的!”
“罗六哥自是一个好人,姐姐也是有福气的,街坊都这么说呢!”
那罗六娘子听得这话,抹了抹眼泪,叹道:“这些年真是苦了他,又是当差,又是照料我,却从未有过二心,不容易啊!只是我终究是不行了,我如今活不长了,不能看着他日子好起来,也不能看着他有个血脉了!”
萧杏花到了这时,心里已经实在把罗六娘子当成自己亲姐姐一般看待了,自然看不得她说这话:“素萍姐,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好歹把身子养好了,六哥看了自然高兴!”
罗六娘子摇头苦笑:“我自己的身子,我再清楚不过,这是好不了了。其实这些年,我受了许多苦,早有寻死之心,如今能够来个一了百了,也是阿弥陀佛,是菩萨怜悯我,收了我,不让我再受这病痛之苦。但只是我死了也就罢了,终究是有一桩心事,不能了却。”
“素萍姐,你有什么事,告诉我就是,我能办的必然给你办了。”
罗六娘子颤巍巍地拿出一个叠着的手帕子来,那手帕子一看就是陈年之物,白色手帕早已经发黄了。
她示意萧杏花打开。
萧杏花打开后,却看到里面是一只玉镯子。
“这是我嫁妆的,早年穷困变卖了许多,只留下这个,我无儿无女,这些年得亏你照料我,让我过了几天好日子。如今这个玉镯子就托付给你。”
她这么说着,又笑了笑:“罗六,我也托付给你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