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翔拨开一束紫鸢尾,被九里香呛得连打了几个喷嚏,终于磕绊着走到周未旁边坐下,一样样往地垫上掏东西。
“蒋哥让你把这件轻羽穿里面,太阳下去要冷的。小心砂锅还烫,是耒哥跑到老乡家借了炉灶热好送过来,让咱们趁热吃,哇啊还有鲍鱼!”
“晚上我来守夜,哥去车里休息吧,裴二哥的车里还有羽绒被,蒋哥说他的车大、舒服,把他赶去县城住宾馆了。”
“对了还有这个,”展翔把一只果汁杯塞给周未,“蒋哥去梨园买了很多梨,也不知哪儿找的榨汁机……哥,我觉得咱们很像在露营,爸变成了星星在天上看着……”
周未吃了些东西,等天彻底暗了,展翔留下来守夜,他去裴钦的车里睡。
这一天没再见到蒋孝期,周未不让他看自己,他就乖乖躲出了他的视线范围,连夜宿都安排他睡裴钦的车。
但他又时刻都能感觉到蒋孝期的存在,穿着他送的衣服,喝了他榨的梨汁,看他无声无息搞事情……让人心口痒痒的若即若离。
周未觉得自己这身打扮滑稽又可悲,那些在灵前大放悲声却一滴眼泪都没流的人敷衍入戏,浓墨重彩、歇斯底里地量贩着哀伤。
也许有些人的孝道,都表现在了这一两天里,之前没有,之后更没有。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是本该属于他的生活,他不想被人看见这样的自己,只能掩耳盗铃蜷缩起来。
裴钦的车大,躺下去的确比r8更舒服。
周耒他们都去县城找宾馆过夜,周未不清楚蒋孝期是不是也去了,他的r8就停在大g前面,熄灯锁车没有动静。
周未身心俱疲,裹着羽绒被给客户回了几条消息便睡过去,其实时间应该还早,所以他半夜醒来刚刚过了午夜。
乡村的夜晚是另外一种寂静,没有路灯,车窗外面黑得彻底,周未想放个水,打开手机的电筒照着下了车。
车停在路边,周未脸皮薄,没好意思就地解决,踩着土路往旁边树林里走了一段。
夜里很冷,方便完了想马上窝回车里,周未再开电筒,系统提示电量低无法开启。
他没留意手机电量的问题,郁卒地闭上眼再睁开,仍然瞎了一样什么都看不见。
怎么办?估摸着原路摸回去?总不能在这儿戳到天亮。
咔啦一声枯枝轻响,周未探出去的一只手被握住了。
他的手认识那只手,是蒋孝期。这人什么时候跟过来的,他一点儿都没发现,不会刚刚袅袅也被看去了吧……
蒋孝期领着他向回走,步子放慢,给他时间探索脚下的坑洼不平。
周未的世界无限大也无限小,贫瘠到只剩下这一只温暖的手掌,他看不见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给予的山一样的安全感。
被无路可走时的吊桥心理紧紧撅住,只要给他一个牵引,他便义无反顾随他走下去。
然后周未听见蒋孝期开车门的声音,松了口气,又反应过来他开的不是大g,而是蒋孝期自己的车。
所以,他今晚也一直睡在车里,就在他一抬眼却望不见的距离。
周未抬手摸索顶灯,手腕被蒋孝期抓住了拉回来:“你说不让我看的。”
又一个掩耳盗铃的,周未咕哝:“现在明明是我看不到你。”
“bb就是这样,我是那个不想你夜里开灯看到我的beast。”
蒋孝期说的是美女与野兽,周未心说你是beast,难道在暗示我是beauty?
“张嘴,”蒋孝期用一个勺尖碰了碰周未的嘴唇。周未张开嘴,被他喂了一勺口感有些像炒饭的食物,嚼起来挺有料的,还带着温热气。
“我自己吃,”周未伸手抓勺子,被蒋孝期躲开。“我喂你。”
“我手又没断。”周未吃了两口,食欲被唤醒,有软糯的肉粒、弹牙的香米、爽脆的笋丁、鲜香的瑶柱,八成还有切碎的胡萝卜。
蒋孝期像捡了个奶猫的好奇宝宝,投喂得兴致盎然,一路喂到周未吃不下去,又给他喂了梨汁。
晦暗的环境里,周未无法像视力正常的人那样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他的视觉会一直停留在由亮转暗的刹那失明,就像他正在经历的人生。
他从明堂走进暗巷,过了很久很久依然无法习惯,只好跌跌撞撞地摸索着生活,等待有人牵起他的手带他回到阳光下。
蒋孝期可以肆无忌惮凝视他,他这样茫然无焦的模样透着倦怠和餍足,很像吃饱了困觉的小六,呆萌呆萌的,很好宠。
他胸口中潜伏着的占有欲蠢蠢而动,他是他的,他只有他。
周未揉肚子:“撑。”
“去散步。”蒋孝期拉着他的手带他下车,两人晃去路上当夜游神。
周未心想幸亏换掉了丧服,不然可能会吓到左邻右舍,他套着蒋孝期开车去县城商场买的一件轻羽绒,这边的大牌就是李宁真维斯,蒋孝期买了件zolo。
周未穿的时候突然想起他还答应过帮左逻设计一款春夏衬衫的衣料图案,最近太忙了没空画,差点忘掉,也碰巧冒出一点想法。
他穿了里外三层又刚吃过东西不觉冷,想起蒋孝期过来时只穿了衬衫和风衣,伸手去摸他的袖子,这家伙并没给自己也买件保暖的。
“回去吧,”周未牵着他转了个方向,“瞎转悠挺没劲的。”
蒋孝期低低笑了声,胳膊带着他的腰再转身:“反了,这边。”
周未躺回裴钦的车里,感觉刚刚又像经历一场幻觉,越回味越不真实,他快有二十四小时没亲眼看到蒋孝期了,面对面仍然会想念的感觉。
第二天早上裴钦回来,绕着车门仔细查看指纹脚印,每一根汗毛都在怀疑昨夜他的爱车里发生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他偷瞥周未一眼,周未的耳垂就红一分,并不是做贼心虚好吗,可又没法辩解。
裴钦一脸看自家白菜的惋惜,戳周未耳朵:“没事儿,有了棉袄谁还穿马甲呢?你开心就好……”然后开走大g去做了次深度清洁。
又挨过一日,傍晚宥莱也到了,开了他的敞篷法拉利,兜得满车黄土,拖底拖到心碎了无痕。
“你们也不说一声,早知道这路我就开越野来了!”
蒋孝期皱眉:“你又凑什么热闹?”
“末末是我亲哥们,他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他爸去世就是我……”宥莱哎了一声,感觉哪里不对,“我不能不来!听说这边梨不错?”
再然后,喻成都的房车也到了,几个人轮流上车洗澡用厕所,好像他开来的是辆移动公厕。
喻成都把闲杂人等赶下车,拉着裴钦进去,落下所有遮阳帘。
村民们指指点点,这大箱子似的车就是殡仪馆的灵车吧,怎么这么早就开来了?
喻成都把脑袋从车窗里探出来喂了两声,吓得大姑娘小媳妇花容失色落荒而逃,他人生第一次对自己的颜值产生怀疑。
这一整天,周未仍然没有见到蒋孝期,电话短信也没有,唯有按时送进来的梨汁表明他依然还在。
次日出殡,这天晚上周未和展翔两个人都留下来守灵,后半夜落了小雨,蒋孝期让人送了防潮垫和热粥。
出殡这天是天不亮就要起来准备的,根本没时间吃东西,流程也很复杂,要摔盆、打幡儿、抱公鸡,除了哭天抢地周未都十分配合。
陈父的遗体在殡仪馆火化,领了骨灰后要按照习俗葬在陈家祖坟里,全程有专门帮忙哭灵的,边哭边唱很是神奇。
天空洒着牛毛雨,灵幡扬起,纸钱纷飞,要不是哭灵那位太敬业,气氛还是比较悲伤凝重的。
周未和展翔要带头铲土,然后亲友合力挖坑把陈父的骨灰安葬,立上刻好的石碑。
周未看着墓碑上陈末两个字,只觉得陌生。
历时四十八小时的繁复送葬仪式终于结束,众人分了丧服拿回家缝被套,据说能辟邪,然后欢天喜地进入吃白席环节。
裴钦他们道别的时候,一个个过来跟周未拥抱,看得乡邻们议论纷纷,反而周回被独自晾在田埂上,裹在黑西装里,像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
所有人都走了,周未静静站在墓碑前,这才是他真正告别生父的时刻。
“你还挺能装的,”周回飘到他身后,同样注视着陈父的墓碑,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孝子贤孙……他的病你从没用心过吧,肺叶坏了就切掉,一次一次化疗……亲生的又怎样?你有一天当过他是你爸爸吗?!对了,听妈说,你连叫爸都没叫过几声,怪不得爸不想见你……别说你没赶上,就是赶上了爸也不会想见你,他念着的人是小金、是我……周未你装可怜有意思吗?一张晚娘脸耍得他们围着你团团转,不知道的还当我们周家怎么亏待了你……我知道你恨我,恨我拿走你的身份,可那些本来就是我的!你,你才是偷东西的贼!你偷走我不止二十年,你还要偷我前世今生,偷走我一辈子!”
周未立在微雨中不为所动,他周遭又升起那种外人无法刺穿的壁,黑色雨帽下一张冷白的脸染了潮湿,睫毛上颤着雾珠。
周回给他的沉默激怒,向前迈出一步,几乎要扬手将周未从父亲的墓前推开。他肩头突然给人拍了两下,轻且沉重。
周回讶然转身,看见身旁站着撑一柄黑伞的蒋孝期,伞沿移过去遮在周未头顶。
周未终于转过身,瞥见周回时露出一点“你怎么在这儿”的惊讶,很快又被“你爱在哪在哪”的无所谓取代,却下意识朝远离他的方向挪了半步站到蒋孝期身边。
蒋孝期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备用助听器,伸手摘掉周未戴着那只帮他换上:“都没电了还戴着做什么。”
周回:“!!!”这简直比指着鼻尖儿骂他放屁还要脸疼,毕竟放屁也是有声音和气味的,能被人发觉还有口难言,大多数时候只能忍着。
所以刚刚蒋孝期是看了一场多么讽刺的独角戏,现在脸上写满了“你很幽默”。
“周耒说得没错,他不把你放在眼里对你来说是件好事,”蒋孝期淡淡看向周回,“我难得和他有意见一致的时候。”
周回气得唇角抽动,蛇信呼之欲出。蒋孝期先开口:“再说一个字,我会还个大礼包给你,保证比姬卿的仙人跳更惊喜。”
周回瞳孔骤缩,像被敲到七寸。他刚回周家的第一年,中了一局仙人跳,被十八线嫩模坑走两百万,那是他买车之后银行卡里仅剩的余额。
他不意外幕后搞他的人是姬卿,毕竟那会儿他在周琛面前表现得过分讨喜,他只是没想到连蒋孝期都会如此笃定地知晓内幕。
他周回,只是世家中一个人尽皆知的笑话!
周未似是听不懂他们的机锋也没兴趣,转身走出伞下,沿土堤一路走,两边是成行的梨树,华叶焜黄,栉风沐雨。
蒋孝期跟上去,重新用伞遮住他。
蒋孝期两天没有出现在他眼前,又无时无刻不在他身边,现在周未脱下丧服,他终于出现了,他总是轻易就能捏住他的软肋。
周未不说话,他装不下去了。要像朋友那样对蒋孝期说谢谢吗?还是像白痴那样继续跟他装傻卖乖?
能蒙混过关的人可以是从前的周未,也可以是忘掉蒋孝期的周未,但不是现在叫陈末的周未。
“路不平,你走慢点——”周未越走越快,蒋孝期跨着长腿跟在后面给他撑伞。
周未继续走,像在摆脱他:“我不瞎,我现在什么都看得到!”
蒋孝期猜到了,猜到他假装失忆,猜到他这么拙劣地留在他身边乞怜他的爱护,像强塞给他收养的流浪猫。
“七哥错了,不生气好不好?”
果然!周未心说,果然那句“七哥”给他留意到了,蒋孝期从来不是可以蒙混过关的人。
周未突然转身,推开蒋孝期擎着的雨伞,任那柄伞被风掀进路边的枯沟,滚了满身泥土碎草。
“你,是你把周未找回来,他为什么不能生气!他很生气,很生气!你不要跟着我——”
小孩子受了委屈,只会向亲近的人撒娇发火,因为知道哪里才能讨到安慰。周未冲他发脾气,说明仍然当他是亲近的人,他甘之如饴。
蒋孝期继续跟着他,声音流出笑意:“谢天谢地,你终于肯回来了。”
周未气恼地扬起手:“我不要!我不要你!我不要、你、可怜我!”他气坏了的模样,一句话不停换气才说完。
“被你大喘气吓到了,”蒋孝期伸手拉他,想拦住他,抱他,“还好不是你不要我,哥错了……小未,我不告而别、言而无信,是我错了……”
“你,你……”周未更气了,不停深喘着,眼里蓄满两池深不见底的委屈,转过身直接冲蒋孝期挥来一拳:“是你、不要我!”
他离开的时机太糟糕了,那会儿周家发现周未并非亲生,陈家也不是周未的归处,他被全世界抛弃。
蒋孝期已经做好了打完左脸给右脸并一路鼻血流回丹旸的准备。周未的一拳像是将全部气力挥出身外,堪堪跨出半步,他整个人倏然一松,软折的膝盖跪落下去,身体倒向旁边的枯沟。
蒋孝期已经来不及拉住他,只好侧身一扑抱住周未跌落的身体,强行垫在他和枯枝碎石之间当作缓冲,一手飞快地护住周未的脑袋,两人叠在一起从土坡上稀里哗啦摔滚下去。
所幸这条不知做什么用的沟道既不深也没有蓄水,蒋孝期后背硌得有些疼,手背有划伤,仅此而已,但周未晕厥了。
“小未!”蒋孝期将人打横抱起来。那群也像刚爬出五指山的孙猴子,一路飞跳着狂奔过来。
蒋孝期后退两步一个猛冲,抱着人几步跨上土坡,被那群及时拖住手臂借力拽上去。
“把车开过来!”
“他低血糖,身上应该带着糖,”那群转动方向盘,轮胎将泥水扫出扇面,同时丢了瓶纯净水到后座,“泡一点糖水喂他喝下去。”
蒋孝期摸周未的口袋,果然有二指粗的一个小瓶子,里面粘哒哒剩下四颗夹心硬糖。
他将瓶子里的水倒掉三分之二,四颗糖全部泡进去用力摇,糖块变小,溶成稀薄的雾色糖水。
周未的脸白得吓人,连嘴唇上的血色都退净了。蒋孝期让他靠在自己胸前,一点点喂他喝糖水。
如果只是低血糖问题不大,但蒋孝期很怕,他之前爆血管也是突然晕倒,不知道是不是就像现在这样。
蒋孝期掏出手机拨给林木:“林医生……”他突然顿住,转折略显生硬:“最近睡得不好,你推荐我妈的那种褪黑素我能吃吗?”
“可以。”林木也在电话中稍一停顿,像在思考他的提问,“小蒋先生不要过度操劳,适当节制。”
蒋孝期:“……”
他挂断林木的电话,让那群打给周家的段医生。
周未给糖水灌醒了,看清水瓶子里泡着的四颗糖,每颗都只剩下一丢丢,登时气恼地挣扎起来:“蒋孝期!你、赔我、的糖!”
“好好,我赔,”蒋孝期忙着跟段医生通话,“抱歉,他会不会有什么……补了糖清醒一点,刚在发脾气……”
段医生很重视的语气:“神志清醒问题不大,检查一下他的手脚有没有麻痹症状,如果没有就不是复发。我现在出门,你们的车快一点,我到津沽等你们,那里的中心医院设施很好,不要在县医院停留,万一情况不对他们也做不了什么。”
周未还在生气,从蒋孝期怀里拱出去,整个人往座椅里糊,十分萎靡。
“他有点发烧,”蒋孝期伸手过去想把人捣鼓回来检查一下,周未推他的手很不配合,“动一动手脚,有感觉吗?”
周未的手指一疼,被蒋孝期咬得闷哼一声。
“知觉没问题。”蒋孝期说,“辛苦您,我们随时保持联络。”
周未挣扎不动了,再次给蒋孝期摁回怀里抱着,他烧起来,整个人像刚出锅的馒头又烫又软。
蒋孝期拨了通电话给蒋孝明,让那群打开双闪能开多快开多快。一小时后那群的车从匝道驰出高速,前方等待的警车闪灯鸣笛开路,向津沽中心医院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