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不敢起身,希望能得一句承诺。
桃朔白反问她:“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女子脸色略白,说道:“这家店主人的确是我公公,公婆有一子,乃是我丈夫。除了这三人,还有七八个,都是一伙儿。每回盯住了一位客人,都是走一路骗一路,直到将客人的钱财骗尽方才罢手。每回若有客人到了这里投宿,毕竟要我来诱惑客人,他们再闯进来捉拿,客人为免挨打和送官,少不得破财免灾。”
“这附近只你们一伙人?”桃朔白又问,尽管已从史郎口中知晓,却故意来试探女子是否说实话,又究竟知晓多少。
女子摇头:“我一直在客店中,并未出去过,但就我所知,这条路上统共有四五伙儿人,他们彼此都认识,各自相安。”
桃朔白便说:“若你所说是实话,我自然会救你。”
女子闻言一喜。
桃朔白直接开门出去,交代女子待在房中不可走动,而门外七夜已是等的不耐烦了。知秋一叶和宁采臣也相继走出,他们已经将整个客店都搜查了一遍,特别是那些人所骗来的钱财藏于何处都探明了。
四人将念秧一伙人都捆绑了,仍在一间屋内,落上锁。早先被他用了摄魂术的史郎,实际原姓金,正是女子丈夫。金某在桃朔白授意下去了衙门投案,供出同伙,以及近年行骗所得。
县令大人闻之大喜,立刻就命捕头带着一班衙役赶来。
那女子已得了金某的和离书,先一步收拾细软离去,至于她去哪里,今后如何,桃朔白却是不管的。
桃朔白四人没去和衙役打交道,不管这位县令是清正也好,是贪腐也好,都不会放过这伙念秧,也算是杀一儆百,震慑其他念秧,也给往来商旅做个警示。那些人骗来的财物不少,他们没从衙门领赏钱,直接从这里取了。宁采臣拿了六十两,并一头驴子,知秋一叶也取了六十两,原本他是不需要代步的,也不知为何,同样牵了一头驴,要和宁采臣作伴上京。
七夜有马,也不缺钱,拿了一锭是个意思,也给桃朔白拿了一锭银子,算是没白辛苦一趟。
这次的案子也是传奇,那金某在公堂上将他们所做之事一字不漏的全都交代了,痛哭流涕,显然是幡然悔悟,痛改前非。县令倒是怜惜他,将他判的很轻。这金某回到牢房,呆呆坐着,突然间抖了一下,左右看看,好似这才真正清醒,想到所作所为,惨白了一张脸,想要翻供都不能了。
金某的那些同伙儿将他恨之入骨,只是隔着监牢,否则定要吃他的肉喝他的血。
金某面对这些人,惊惧不已,更他恐惧的却是同监牢的几个人。这些人也不知被关了多久,也不知什么罪名儿,个个濑里邋遢、蓬头垢面,一双眼睛却是如饿狼见了骨头,死死盯着金某不放。
早先便说过,这金某年岁正好,又生得俊俏,细皮嫩肉、白白净净,在这破败昏暗的监牢里简直太突兀了。兼之他是作为出首人上的公堂,县令大人公开审理,为做姿态,没对他用刑,因此这样一个鲜嫩的少年人落在这些刑囚眼里,无疑是香喷喷的肉,哪里舍得不吃。
黄某那些人正恨金某,见状煽风点火,有说些露骨之话,勾得那些多年未沾过荤腥的男人们都朝金某扑了上去。
金某大声呼救,立刻被堵了嘴,又人抓手,有人抓脚,竟是动弹不得,任人宰割了。
桃朔白四人终于到京城,京城之繁华自是别处不可比。
桃朔白与七夜找了家大客栈,要了独立的小院,然而便去四处欣赏。知秋一叶打算去找找哪家需要驱邪捉鬼,赚点钱,也试一试他新学的清心符好不好用。宁采臣则是去找傅青风。
关于傅家的事,很好打听。
相对原剧而言,宁采臣上京的时间已经是晚了。傅天仇来到京城,禀明护国法丈之事,因而得了皇帝嘉奖,官复原职,且赏赐了一头金猪。一时间傅家门庭若市,宾客往来不息,而长女傅青风也隆重出嫁。
这天正好是傅青风回门日。
宁采臣站在路旁,混迹在人群之中,看到傅青风从夫家出来,回门礼很丰厚,而夫君骑着高头大马,人也是俊朗不凡。听着京城中人谈论,其夫家门风清正,夫君文采出众,在才子中自有薄名,将来登科入仕不在话下。
宁采臣略有失落,但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伤心,傅青风能有这般好的归宿,他也是高兴的。
桃朔白与七夜回来,看到宁采臣倒也没意外,两人也看到了傅青风的回门队伍。
桃朔白问道:“你现今还打算去投奔表姨?”
之前宁采臣身无分文,现在却有几十两银子,驴子也值点钱,若他留在京城攻读,平时也能寻个事情做,虽说清苦,倒不是过不下去。很多学子为赶考提前来到京城,日子也很清苦。
宁采臣却不知为何,突然对考取功名生不出兴趣,他叹道:“京城居,大不易。我也不想再科举,哪怕我自负才情,却也不能保证一次就能中举。我打算去寻表姨,将来就在表姨所在之地定居。”
家乡他是不想回去了,怕又被官府所抓,而表姨虽住的远,但姨丈是当地太守。宁采臣不得不屈从于这一点,有个为官的亲戚着实有很大好处,起码不用担心无缘无故被挡替死鬼抓了。且听说,表姨所在的那地方民风淳朴,也较为繁华,比之他原本的家乡要太平的多。
“你表姨家在何处?”桃朔白问。
“晋宁县。”
“那可远得很。”
若不是同名,那么晋宁县就在云南一带,从京城去云南着实不近。
知秋一叶回来后说起一件事:“我听两个从山西来的行商说起一件事,他们说山西有家戏楼闹鬼,戏班请了很道士和尚都无能为力,正焦头烂额。我觉得这笔买卖合该我做!书生,我就不跟你同行啦,我要去山西捉鬼!”
“戏楼闹鬼?那鬼凶不凶?是什么鬼?”宁采臣心里虽怕,可也很好奇,相较而言,他觉得妖物可怕,鬼反而没那么可怕,毕竟鬼是人变的嘛。这也是因为他先后遇到兰若寺的女鬼小倩,以及护国法丈这种妖物,所以如此认为。
“好像是个女鬼,戏班一唱戏,那女鬼就出来捣乱,弄得戏班人心惶惶,没法儿做生意。”知秋一叶思忖的笑道:“听说那戏班叫什么’鸣春班‘,以前有个红极一时的小生,说明戏班很有钱呀,我若是抓住了那女鬼,酬劳不会少。”
“会唱戏的女鬼?应该不是恶鬼吧?我同你一起去!”宁采臣听了寥寥几句,先就同情了那女鬼,更是对此故事起了好奇心。
“你也去?你不是要找你表姨?”
“大不了多绕些路。”
桃朔白看向七夜,问他:“你听过戏文?”
七夜摇头。
“那就去听听。”在方才知秋一叶提及女鬼时,铜镜突然有了反应,显示了一个新的剧情故事。
——宦娘!
故事说起来并不新鲜,一个富家千金爱上了戏班里的当红小生,结果遭到父亲阻拦,一系列打击困境迎面而来,最终相约双双殉情。谁知富家千金死后在阴间找不到情郎,这才从判官口中得知,情郎根本没死。她想不通,于是逃回阳间要找出情郎,询问情郎因由。
最后的结果,两人误会虽是解开,却彼此放弃纠缠的情爱。阴阳两隔,倒也罢了,只是这位女子还为另一个女子的痴心所感动,不计前嫌的帮这女子与情郎成就姻缘。
桃朔白不禁心想,世间真有这等宽容的爱情?不过是阴阳相阻罢了。更甚者,即便那二人在一起,可情郎并未忘却千金女子,时时抚琴思念,陪伴他的妻子也表示赞赏他的不忘旧情。
这真是爱情?
照桃朔白看来,宦娘与情郎是爱情,他们彼此是知己,经历重重磨难,感情深挚,可惜阴阳两隔,无法相守。后来的痴心女子的确爱这小生,对于小生不忘旧情,不是不介怀,而是没法去介怀。他们的姻缘是宦娘成就,宦娘在先,她在后,且宦娘是已死之人,她已成为他的妻子,他们将共度一生,她怎么还能开口说介怀?这是一种无力又无奈的局面罢了。
及至到了山西城中,很轻易便打听到鸣春班的地址。
“知秋,这戏楼里的女鬼暂且别管,还不到时候。”桃朔白看过剧情,心下有些盘算。
知秋一叶虽不懂为什么,但难得前辈开口,就没反对。
鸣春班里曾经有个当红小生温如春,每每演出,堂堂爆满,可后来温如春突然失踪,戏班的生意一落千丈。戏班已经连续三个月没交房租,房东不肯再拖延,葛班主无奈,重金请来俏郎君,怎知戏迷们不买账。最后葛班主决心要重演温如春的剧目,唱《长生殿》,结果一开唱就闹起鬼,吓得戏迷们一哄而散,戏班的人也吓得不轻。
现在已经好几天,戏班都不敢开唱了。
葛班主从道观里求了很多符,贴的整个戏楼到处都是,戏班的人也是殷勤的拜祖师爷,平日里彩排也没劲头,毕竟练的再好也唱不了。
这晚戏楼又开场,演唱的是俏郎君。
桃朔白四人前来听戏,只见堂中冷冷清清,那么多座位,只坐了十之一二。戏台上唱得是《断桥》,知秋一叶听了几句就不耐烦,起身走了,宁采臣倒是细细品着辞藻。桃朔白侧头去看七夜,七夜依旧是冷冷的一张脸,看似一直关注台上,但桃朔白知道,他是听不懂戏文的。
他曾经是听过好戏的,知道这俏郎君乍听着唱得不错,但只有其形,没有其神。
戏唱到一半,桃朔白和七夜走了,只有宁采臣一人继续在听。
当天戏班子收场,葛班主摇头叹气:“这怎么行?这样下去连房租都挣不出来,戏班何以为生!”
葛班主只有一个女儿,名叫良工,生得白皙清丽,是个美娇娘。良工正值妙龄,先时便有一位钱公子看了她,想娶她为妻,葛班主自是千肯万肯,奈何良工心有所属,不愿意。
良工喜欢的是戏班里的当红小生温如春!
温如春当年与富家千金赵宦娘相识相知,成为知己爱人,却是磨难重重,最终阴阳两隔。温如春与宦娘相约殉情,临头变卦,吐出了毒酒,并非是贪生怕死,却是突然想起家中年迈的母亲、常年病痛的父亲,他若死了,一双亲人再无人照料。可负了宦娘,他日日受到煎熬,就此消沉了下去,以至于再也弹不出琴,写不出新剧目,更是等不了台。
一年后父母先后离去,温如春更是心如死灰,决意去追随宦娘。
良工苦劝。
恰此时,戏班已经难以为继,葛班主去求助巨富钱公子。钱公子对一个小小的戏班不感兴趣,却是意外见了良工,心中喜欢,对葛班主提亲。葛班主欣然答应,钱公子因此在戏班投了一笔钱,良工得知此事坚决不从,但葛班主与钱公子联手施压,良工无可奈何,向温如春倾诉。
温如春惊闻此事,觉得多少与自己有关,也不忍良工如此结果。于是温如春重新振作,写出一个新的剧目,戏班上下一心,演出后获得满堂彩,竟很快将钱公子的钱连本带利的全还清了。
如此一来,良工不必嫁给钱公子,可温如春却将钱公子狠狠得罪了。
钱公子抓了温如春,当着良工的面将其羞辱一番,又将一块火炭强行塞入温如春口中,毁了他的嗓子。对于唱戏的人来说,嗓子就是他们吃饭的本钱,没了嗓子,就是个废人,而温如春就成了一个废人!后来良工和温如春逃走,钱公子紧追不舍,在一座草庐里发生了争执,草庐倒塌,两人被压在下面。等两人被救出,良工只受了轻伤,温如春却是昏迷,醒后便得了失忆症,对自己的过往都不记得。
良工不愿他再想起宦娘,不想他继续受良心谴责,于是瞒下他的过往,悉心照料,说他叫做阿牛。温如春是鸣春班的当红小生,阿牛却只是一个有笨又废的杂役。
作为戏班摇钱树的温如春,葛班主是敬着捧着,可对什么活儿都不能干的废人阿牛,葛班主厌恶非常,若非女儿良工誓死护着,早将人赶出去了。“温如春”这个名字,在戏班里也是个禁忌,少有人提,曾经属于温如春书房的阁楼,里面存放着温如春的戏服剧目等物,如今也称了禁地。
葛班主望着戏班愁眉叹气,又动了将良工嫁给钱公子的心思。
此时的钱公子早对良工生出真情,不甘心就此罢休,便暗中拉拢了俏郎君,暗中谋划,要将温如春与鸣春班赶尽杀绝!
第171章 聊斋:宦娘1
戏班生意萧条,上上下下一片愁容。
阿牛,也就是温如春,终于和从阴间而来的宦娘相遇了。此时的温如春记忆失去,不认得宦娘,可他虽哑了嗓子,形容潦倒,宦娘却是一眼认出了他。宦娘不知他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想寻找温如春背弃约定的原因,所以宦娘教他弹琴,试图唤起他的记忆。
良工发现温如春近来举动有异,当看到宦娘出现,以为宦娘是要索要温如春的性命,情绪激动就求宦娘放过温如春,反倒激起宦娘心中怨恨。三个人你追我逃,当温如春险些跌落山崖,宦娘反而于心不忍出手相助。
温如春听到良工方才情急时喊自己“如春”,心知宦娘所言属实,表示不想做个浑浑噩噩的阿牛,他想知道自己的过往。当宦娘将过往告知他,他虽没有记忆,却知道负宦娘良多。
宦娘那时对爱情充满憧憬,又恰好遇到温如春,觉得没有什么困难能够阻碍他们之间的感情。她从一个不识油盐酱醋茶的千金小姐,变为一个在破旧小院里操劳家事的寻常女子,学着打扫洗涮,服侍着温如春年迈多病的父母。她又有许多奇思妙想,为温如春的剧目出谋划策,温如春所创的新曲,她总是第一个聆听,并提出建议。
可惜美梦总易醒,赵老爷发现了女儿的异常,得知她和一个戏子搅在一起,大为恼怒。赵老爷坚决不同意,大骂温如春是卑贱戏子,配不上他女儿,赵老爷一心想找个富贵权势的女婿。
赵老爷所看中的女婿人选,不是盐商,便是家里开着金店或绸缎庄。
一日赵老爷包场,请几位年轻公子去听戏,那几个公子哪里听什么戏,张罗了一桌子酒菜有吃有喝,又将台上的戏打断,定要温如春翻跟头。这时候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几位根本就是来找茬来。葛班主倒是弯得下腰,温如春却不肯,被几个公子哥儿打了一顿,赵老爷事不关己坐在一旁,心里别提多痛快。
宦娘赶了来,阻止了一切,却被赵老爷关在家里。
几日不吃不喝,宦娘毅然离家出走,与温如春相约离开这个地方。
赵老爷岂肯女儿被拐走,他花重金买通县令,诬陷温如春背负巨债,并将其父母抓到牢中要挟。温如春得知此事,没能离去,虽从狱中接回父母,但背负了巨债。戏班的葛班主怕被连累,不肯相助如春。债主们日日上门讨债,家无宁日,温如春连父母都难以照料,觉得宦娘跟着他只能吃苦,他承受不住这种压力,故意说些气话,让宦娘回家。
宦娘走了,却没回赵家,她竟将自己卖进青楼,把卖身的银子托人带给了温如春还债。
温如春见了银子,觉得蹊跷,最后发现了宦娘所为,历尽辛苦又将宦娘赎取出来。两人想安稳度日,可宦娘卖身青楼已成污点,不仅遭遇奚落冷眼,还会被人轻薄侮辱,更加雪上加霜的是赵老爷得知了此事,将宦娘抓了回去,要放逐的远方去。温如春将宦娘抢了回来,两人逃到一处钟楼,宦娘万念俱灰,心存死志,最后,宦娘死了,温如春为尽孝活了下来。
失去记忆的温如春本想再登一次台,可他却发现唱不出来,弹不出来,他发现唯一能做的,就是实现约定,陪宦娘一起死。
宦娘却下不去手,似乎已经不再执着要温如春与她殉情。
宦娘回去见了赵老爷,发现她死后,父亲那样悲痛,不禁觉得当初莽撞,死的草率。父女冰释前嫌,宦娘就想帮如春重新振作,再次教他如何奏琴。
桃朔白与七夜从街市穿行而过,上了石桥,石桥对面停着一艘船,船中琴声铮铮,内中一人一鬼,正是温如春与宦娘。
“你说,若是宦娘还阳,温如春会如何?”桃朔白蓦地问道。
七夜已从他口中得知了戏楼里的故事,对于他的问题,立刻领会到,反问道:“你是问温如春会和谁在一起?”
“嗯。”
“若依着现今发展来看,可能他两个都会娶。”七夜道。
“……还真有可能。”桃朔白哑然一笑,在他心里爱情具有唯一性,排他性,以至于却忘记了古往今来更有许多两女共侍一夫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