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六,大风。宜嫁娶订盟,忌行丧破土。
这日是天津卫的大日子,因为有罪犯游街问斩,百姓们按着历来的习惯,家家户户奔走相告,争先空后的都出来看热闹。
巳时三刻。
叶声闻吃好了长休饭喝过了诀别酒,带着脚镣压在大车上,一路游街示众。
一路之上看热闹的把大街堵得蚊蝇不过,水泄不通。
人挤人,人压人。树上是人,房顶上也是人,人人脸上都冒着汗,全聚在周围跟着囚车缓缓移动。
只见叶声闻插在背后的招子牌上,用大红的粗笔写着一个“斩”字。
他衣衫褴褛,靠在车里双眼紧闭,一动不动。
仿佛还没到法场,这人就已经死了。
眼见囚车里的是个闷葫芦,人群不干了,游街的犯人要是一声不吭,这看的叫什么热闹?
一个囚车近前的人急的直拍大腿,扯起脖子大喊道:“好汉爷!你看大伙来送你上路,你倒是给大伙说上几句啊!”
此话一出口,街上千百人赶忙都跟着附和。
“好汉爷,你说你舍得下娇妻幼子,亲朋爹娘,干了这要命的勾当!这到底是怎么个经过啊?”
“好汉爷,你也是七尺男儿,当着大伙的面赶紧交代几句啊!咱们老少爷们都等着听呢!”
“好汉爷!你要是再不说的话,到了忘川水奈何桥,这辈子可就他妈真过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容易啊!说啊你倒是!”
“咱给好汉爷喊个好儿吧!让爷给大伙说几句!”
听了这主意,人群里一个“好”声喊出来!声振屋瓦,响彻街巷!
叶声闻连着听了几声“好”字,顿时来了精神。
抬起头,站起身。
看见他动了,在场的人谁也不说话了,人群顿时没了声息,大眼瞪小眼的等着这位囚爷开金口。
这么多人同时抬头看着自己,等自己发话,叶声闻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受到如此的重视,就是闻香教教主王好贤,怕是也没有过这个待遇啊!
盘算盘算这是说点啥好呢?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老子还是一条好汉?
他吸吸鼻子,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吾乃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转世!一千八百年前肉身成圣、三界第一!听调不听宣!”
这一下子在场的人顿时都懵了,半晌过后不知谁喊了一声“好”这下人们才反映过来,全都来劲了,露胳膊挽袖子,一声“好”接着一声“好”,一声盖过一声!
要说这些年来跟游街看斩头,犯人有的说冤叫屈,有的充好汉唱段子,上骂天下骂地,偶尔也见过半道神经的,可从来也没听过自称神仙转世的!
这回真是值了。太有意思了!
叶声闻此时仰起头用挑衅的眼光看着这天地间的一切,跟底下人群竟是有问有答。
半晌过后,他嘴里依然不停,又接连唱起了段子。
“仪容清俊貌堂堂,两耳垂肩老子目有光。
头戴那个三山飞凤帽,身穿一领淡鹅黄。
缕金靴衬盘龙袜,玉带团花八宝妆。
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三尖两刃枪。
斧劈桃山曾救母,弹打鋋罗双凤凰。
力诛八怪声名远,义结梅山七圣行。
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住灌江。
赤城昭惠英灵圣,显化无边号二郎!”
他脸上的神情极是痛快,段子唱罢,不住的像人群作揖道谢。兴致到处又想起了早年间唐寅唐伯虎临终时写的绝笔诗。
借诗咏志他是铿锵有力!
“生在阳间有散场,死归地府又何妨。
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飘流在异乡!”
此时挤在人群中的那个女子,错愕地抬起头,侧头看了半天,眼神中竟蒙上了一层本不属于她的雾气。
今日她一改往日喜好的装扮,素衣素面的来送他。
这时候看眼午时将近,压人的囚车加快了速度。
那素衣女子爬到街边的房子上,“姓叶的”,“姓叶的”大喊。
终于,她捉住了他的目光,看着他正看着自己,夏翩跹忽然觉得鼻子开始发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他住了口不再说话,站在囚车里望着远处房上那单薄的身影,叶声闻只是自嘲地弯了弯嘴角。
有的人随着这囚爷的目光望去,只见房上那一身白衣的女子虽然素衣素面,但倾城的美貌配上那蛇蝎一般的身段,晃如九天之女。
人群又是一静!
“好汉爷?那是你的媳妇吗?!”
随着这声大喊,人群突然之间炸开了锅!
“这样的媳妇都舍得下!好汉爷,你不会是有断袖的癖好吧?!”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啊?好汉爷到底搭错了哪根筋呢?!”
“这般的美貌!莫非是天上的仙女吗?”
这会人群之中,竟然开始有人相信这囚车里的人怕真是二郎神杨戬转世,“什么天上的仙女!这定是真君的妻子,是那西海龙王敖闰的三公主!”
“对!绝对错不了!当年真君追九日!二爷一直杀到西海,才遇到了母亲瑶姬为他指腹为婚的妻子三公主,她就是敖凌敖寸心呐!”
“二爷!你快再给咱们唱唱你和房上这位三公主一千八百年前是怎么个经过始终啊!”
所有的人这当口一听说房上有条真龙!纷纷把目光投向那自“西海龙宫”里出来的女子。
到了这时候在场有的少女甚至将心比心,想到今日过后,眼前这对神仙眷侣便是阴阳永隔。
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今生今世再无相见之时,来生来世却成两旁世人。
纵然这位三公主貌美如斯,也必是衣带渐宽人憔悴,这是何等的凄苦哇?
看着看着,少女们已然热泪盈眶,有的动情至深,在嘴里不住的喊道,“别杀他了”,“要不放二爷走了吧”。
众人之中还不乏有学之士,这会儿也跟着吟道:“胭脂泪,留人醉,太匆匆!几时重啊?这年月竟连龙女都留不住自家的夫君!这真是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人生长恨水长东哇!”
见到眼前这情形,人人都觉得自己今日真是不枉此生,人人都像是进入了神话传说当中,心情异常的激动亢奋。
街头巷角乱成一片,七嘴八舌,唧唧咋咋,叫喊声一波大过一波。
气氛至此,已经被烘托到白热化。
爬到房顶上看热闹的人,眼见这出“佳人送情郎”的好戏,纷纷退到后面,自觉的给传说中的“敖寸心”让出一条小“路”。
山上青松陌上尘,一诺从来许杀身。
想起两日前说过的话,她心中一颤。不顾众人的眼神,目送着他,一边小跑着一边举起右手,伸出小指。
心里有股说不出辩不明的滋味。她只希望他能看见她右手的小指头,希望他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他
在那一刻,似乎自己已经不再是自己,不再是邪教妖女,不再是火剑魔头,不再是双手沾满人血的凶星,而真是一个来送丈夫上法场的妻子。
不知怎么,身法一向灵动的她竟然不辩脚下,被松脱凸起的屋瓦一次次绊摔,她奋力爬起,不顾作疼的膝盖,不管扭伤的脚踝。在房上一拐一拐的追着那辆囚车。
从一个屋檐越向另一个屋檐,她再一次跌倒,这次她却无力的坐在房上,身上再也鼓不起追下去的勇气,模糊的眼前开始辨不清东西。
终于,快马拉着囚车消失在十字街角,人群也纷纷跑着跟上去,不在注意她。
※※※
一日前,锦衣卫督监府,东厢房。
这间屋子又大又静,室内竭尽奢华。
田添翼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低着头,不敢去看身前坐趟在白玉长椅上的男子。
算算自己还要比方子天年长十岁,自己本是锦衣卫总都监的独子,此刻田添翼实在想不到这世间还有比长子要给一个爹爹小妾在外面捡回来的杂种下跪更屈辱的事情。
可没有办法,他是青龙,他是方子天。
“我让你去城外堵观云宫的人,为什么要把不相干的人抓回来?”
说话的男子二十七、八岁年纪,翘起二朗腿坐在椅上。
他穿着一身纯白色的锦衣,刚洗过的长发披散着,面上五官说不上英俊出众,但神情举止之间极是懒散不羁,使人一见难忘。
见田添翼不说话,方子天不耐烦的冲着身后为他梳头的女子道:“五个数。”
那女子名叫曲儿,头上挽起两个发揪,看上去二十不到,模样甚是可爱喜人,是方子天的贴身侍女。
听了这话,曲儿不屑地冲地上的人看了一眼,念道:“五、四、三”
田添翼沉默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道:“我以为东西在他身上”
“啪”的一声脆响,方子天反手在田添翼的脸上扇了一巴掌,把身后梳头的曲儿也吓了一跳。
“我要听的就是这句你以为!你凭什么以为?什么事情你都要以为?那什么时候轮得到我以为?”
方子天揉了揉胸口,不去看田添翼要吃人一样的眼神。转过身将手伸进曲儿怀中,上下左右胡乱摸索了一阵,从那香柔的怀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鼻烟壶。
在手指上倒了一点烟末,轻轻吸入鼻孔,眯着眼睛张开嘴冲着田添翼脸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把事情经过讲一遍。”
再次深吸了一口气,田添翼把从安排人打探消息,到在树林埋伏,再到指挥马队抓人的详细经过讲述了一遍,而在这期间他一直跪地上。
“为什么观云宫的人都出现了,不上去抓人?反倒要在四个城门外设埋伏?你脱裤子放屁呀?”
“你说过要在城外赌观云宫的人,我就没敢上去抓人。”田添翼说这句话的时候,特意在“堵”字上加了重音。
“我还说让你吃屎,你怎么不吃?”方子天戏谑的盯着他:“那观云宫的人呢?你是不是要说他们后来没出城?所以你没堵着?”
田添翼把头底下去不再说话。
“抓回来的人呢?什么来路?”他又吸了一点烟末接着问道。
“这人绝对有问题,背上满是刺青,离得近了还有股香味,图样像鱼鳞似的,就像打渔採珠的蛋民刺在身上分水甲,他的血好像还含毒,沾到人身上竟然生疮!”田添翼提到抓来的人话又多起来。
“怎么停了?”发现身后的曲儿愣了神,方子天回手拍了拍她拿梳子的小手,接着又问田添翼道:“审出什么来了吗?”
“不会说话,是个哑巴!”田添翼恨恨的道。
方子天听了这话气的乐了:“那这么说,你是等于骑着我的马,带着五十多个锦衣卫跟人家那哑巴赛马去了!”
曲儿知道主子言语间一向风趣,可这时候听见这话也忍不住掩口轻笑。
方子天见她偷笑不但不生气,反而又道:“那你赛马就好好赛马!愿赌服输,你跑不过人家,怎么还放箭呢?!还说怎么的来着?啊!射马不射人!下多大的注啊?输不起就开始玩不要脸的!”
“你跟人家赌命了?!”
话音放落,他“啪”的一声又抽了一巴掌过去。
上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曲儿已经“嘿嘿嘿嘿”的笑出了声。等看着主子又一巴掌打过去,吓得她“啊”的一声把笑憋回去。
“就你觉得这个事情有意思是吗?在这捡笑话呢?”方子天寒着脸瞪了身后的曲儿一眼。
碍于主子心情不佳在场,曲儿只能红着脸摇摇头:“没意思。”
这时田添翼道:“我已经安排他明日游街斩首,可疑的人全都抓起来。”
方子天不愿再看他一眼,摆了摆手,“这事你不用心了,回房抱着小娘子困觉去吧!”
※※※
看罢“佳人送情郎”的好戏,人群又跟着囚车转了三条街,待到转过双桂巷的时候,眼前出现了另一番景象。
只见街道中间八个大汉抬着一乘最高规格的八台大花轿,前面马队开道,后面锣鼓班子跟着吹吹打打。
旗罗伞盖,摇动招展,爆竹齐鸣、锣鼓喧天。
人群不免纳闷啊,今儿这热闹可真是越看越大,这家人办喜事怎么挑的日子?送亲的队伍竟然遇上游街问斩的了,这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啊!
眼看着两头人马走到街中心都停了下来,谁也没有让开的意思。
这时候送亲队伍里一个司仪打扮的人小跑着过来,拿着红包给押囚车的侍卫一人塞了一个,又笑呵呵地跟带头的说了几句。
说的大概也就是怕耽误了时辰,麻烦官爷帮新人行个方便一类的客套话。
带头的侍卫见钱好说话,收了红包点点头,吩咐了几句,把主街道让了出来,又命人给犯人在头上罩了一个布袋,将囚车先推到个背人的地方。
人群里有明白人说,这是送亲的想冲掉晦气,为了不让这犯人死后冤魂往这家投胎,才用布袋子遮住他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轿子。
囚车停在街边,过了半天,送亲的队伍才浩浩荡荡的过去,而后押车侍卫们聚在一起,数着红包里的银票,这趟活真是没亏上,也不知道这是谁家嫁女,这般财大气粗。
再往后直到囚车押到法场,一路无话。
午时一到。
刽子手刀法精绝,一口酒喷在刀上,手起头飞,鲜血四溅。
※※※
凭着多年在刀口上舔血的经验,夏翩跹的直觉告诉她,自己被人盯上了。
这天夜晚正是望月,看着月亮她很是气恼。
当时,冷月上中天,将街道割成大块大块的亮地和阴影。
离开大道,拐进小街,她尽可能的转弯抹角,有时甚至突然折回去,看看是否有人跟踪。
这种招数,正是受到围猎的老狐狸喜欢采用的。在容易留下足迹的地段反复来去会有许多好处,错综杂乱的行迹能误导猎人和猎狗。猎人们把它称为“假遁树林”
夏翩跹躲在阴影里,沿着房舍和墙壁游走,以便观察明亮的一切。也许她没有充分意识到忽视了阴影的一侧,不过她确信在西大街附近每条僻静的小巷里都没有人跟在后面。
其实夏翩跹也不清楚自己要去什么地方,出城还是投宿?城门关了城墙那么高,可投宿又不安全,她自己根本没有准注意,毫无计划,也毫无打算。她甚至不能确定究竟是不是有人在跟踪她。
就如同一只被逐出巢的野兽,她急切的要找一个洞藏身。
起初夏翩跹在东西大街摆**阵,兜了一圈又圈。这一带的居民都已经安歇,可能自前几日起天津城里开始宵禁。她又在铁匠街和布衣巷,在石楠路和月季井街,转来兜去,巧妙的周旋。这里有几家客栈,或大或小,但她一步也没跨进去,没有合适的。其实她现在并不怀疑只怕真的有人跟踪也早就失掉目标了。
子时两刻,她正穿过府前街,从天津卫府衙门前走过。过了一会儿,她出于习惯或是本能,又转回来,借着府衙大门前的灯笼,她清清楚楚的看见了三个带刀锦衣卫东张西望着,自那盏灯笼下走过。其中一个似乎大声说了句什么被那打头的给了一下,示意他噤声。
夏翩跹看着那三人,目光比月光更寒。她只看了一瞬就急忙离开了府前街。
她绕了个弯子,快步走上药石巷,又拐进文书巷。
一轮皓月照在前面的十字路口上。夏翩跹找了一个门洞藏了进去,她心里盘算着若那三人真是跟着自己。就必须要通过那一片亮地,她也就会借机看的一清二楚。
没过一盏茶的功夫,那些人果然出现了。现在他们共八人。
除了带头的他们都穿着锦衣卫的黑色衣服,除了那个带头的个个都人高马大。
腰挎宽刀,戾气内敛。太阳高高鼓起,一看便是横练外家的硬功高手。他们在黑夜中的行迹就够阴森可怕的了,再看那高大的块头儿和粗大的拳头更是令人心惊胆战。一眼望去就像是月光下的八个恶鬼。
他们走到十字街口中央便站住了,聚成一堆,似乎在商量事情,样子犹豫不决。
八个人中带头那人转过身来,不耐烦的抬起右手,指着夏翩跹所走的方向,另一个人好像固执地指着相反的方向。
先前的人回身的时候,夏翩跹心头一惊,月光照在他的脸上,那懒散不羁的神情告诉她,那人就是青龙方子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