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开地道出口处的铁皮盖子,方子天在曲儿的拖拽下爬出地道时,发现他们正处于邹县城楼之上。
半个身子都不听使唤,他连说上一句话的力气都没有,城楼上满眼都是官军杀义军,看得二人头都跟着晕。
剑影刀光中伴着血肉横飞,与其说这是一场征战,倒不如说是一次屠杀。
义军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倒下,一个接着一个死亡。
混乱中曲儿摸出方子天身上锦衣卫青龙使的金牌,高高的举在身前,无数官军纵然杀红了眼可见到陈曲儿手里的金牌依然躲着走,冲撞了出差办事的锦衣卫,那可真是不论你能立下多大的军功也保不住要掉脑袋的罪过。
“破城了!放吊桥过骑兵!”
突然间,只见官军攻城队的领头将军手里提着义军守将的人头,冲着城下己方大声嘶喊!
那头颅才被斩下,面目上呲牙咧嘴,两只眼睛惊恐地圆瞪着,脖颈断处还不断地嘀嗒着鲜血,血线随风飘逸。
正所谓树倒胡散,城上义军见主将遭诛,大势已去,纷纷弃了刀枪,将双手举过头顶摇摇晃晃地跪倒投降。
然而,缴枪不杀只是义军卑微的痴心妄想。
“邹县已复!杀贼有功啦啊!”
“杀!杀!全杀!”
回顾义军在邹县三个多月来坚不可摧的防守,官军何以泄愤?唯有大刀砍头城头喋血!
陈曲儿把摊在墙边的方子天挡在身后,嘚嘚瑟瑟地举着能证明立场的锦衣卫金牌,那无比血腥的场面直吓得她双眼紧闭,城楼上这群官军简直是比方子天都狠,她急于带方子天出城,可却生怕前走一步就被这些杀红了眼睛的、把活人当做牛羊来宰的屠夫抡上一刀。
只用了一盏茶时分不到。官军无止境的疯狂就让无数手无寸铁的投降义军尽数身首异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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扒眼睛看了好一会,夏翩跹确定了没有潜在的危险,这才推开地道口处的草盖子,扛着昏睡的叶声闻爬了上去。
一片旷野中夏翩跹辨辨方向,极目远眺,邹县城楼远在数里之外,只见连天的乌云下,城楼上吊桥已缓缓放落,伴着卷起的无数烟尘,官军中央十万铁蹄蜂拥入城。可铁蹄踏地的震天喧嚣传到这边,夏翩跹听起来就像是窃窃私语一般。
她回身向爬出来的地道口望去,心中不禁纳闷,那邱莫言为什么说只有她身后的那条才是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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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城官军撤下满地是血的城楼时,有个兵士心眼活。望见了陈曲儿手中金牌上刻的竟是一条腾龙,连忙不忘跟面前这锦衣卫使节买好:“大人。小的叫王二狗子。用不用小的叫几个弟兄来帮您把这人抬下去?”
陈曲儿闻声睁眼看时,只见面前这人谄媚的笑脸上就像是用鲜血洗过一样。
她连忙摇了摇头,兵士们知趣的下了城楼。
缓了好一会神,曲儿收起金牌,却听身后的方子天道:“邱莫言呢?她不是先上来的吗?”
经他一问,曲儿这才想起来丢了个人。
“不知道啊。咱俩出来之后就没再见过她,是不是趁乱被人杀了?”
可事情远没有陈曲儿想象的这般简单,当她再度扶着方子天起来时,迎面出现了邱莫言的身影。而那个身影正站在白衣胜雪的蓬莱少主身后。
玩鹰的,让鹰啄了眼。
方子天身上一个激灵,想把不知是不是被吓傻了的曲儿挡在身后,可他身上没有一丝力气,不但如此,少了曲儿的搀扶他竟然没用的跌在了地上。
真所谓冲风之衰不能起毛羽,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也。
这个世间上存着很多无奈,而这些无奈是我们没法子改变的。
他用尽最后的全力,将火雷符掷到左丘辰脚边。而后者对这囊中之物却看都没看一眼。
“站过来!”浑身虚脱,跪倒地上的方子天狂吼。
曲儿没有答话,只是向前迈出一步,双臂开张毅然决然地护在方子天身前。
“你聋了!我让你站过来!”
她俏脸煞白,急促的呼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畏惧。任谁都看的出来,这只作势挡车的螳螂挥舞起的一双镰刀臂下,是一颗颤抖的心。
远在古希腊,那里的人们将螳螂视为先知,只因螳螂前臂举起的样子像极了一位正在祈祷的少女,所以又称之为祈祷虫。
而这一刻,她是在维护还是祈求?
天空骤然暗淡,层云叠起,如苍色大布之上泼了一碗浓墨。卷积乌云的狂风断断续续紧一阵、疏一阵地吹着,拂过城楼上的万数死尸,簌簌有声。
一道道闪电被天边的浓云裹住,它们势如惊龙,撕裂奔腾欲出不能,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响起,却盖不住城下万马奔踏的蹄声。
官军铁骑破门入城,亦如半空积云,越来越厚,越来越沉。
而在城楼之上,左丘辰向这边迈出的步子映方子天脑中,远比天庭滚雷同无数铁蹄加起来更响。
最更令人惊讶的是,曲儿的身子在蓬莱少主出手一拂间只是跟着一个踉跄,脚下却似生了根一般,一动不动!
“别碰她!冲着我来!把能耐都冲着我来!”
对方子天的嘶喊左丘辰和陈曲儿全都充耳未闻。
蓬莱少主终于用正色瞧了她一下,眼内锋芒凌厉,却不出声。
陈曲儿双臂大张,和左丘辰毅然对视,千言万语似乎都凝结在她目光里面,过了好半天,她才冲口喊道:“不怕你!”
站在一边的邱莫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那女子本是韩伟庭无数婢女中的一个,她们本事低微内里丑陋,靠着一副皮相在白莲教苟且偷生。为了一颗解药就能无数次出卖自己的身体与魂灵,可这一刻那女子看上去身形秀挺,姿容柔美,恍若画中人物。
以纤弱之姿,迎惊涛骇浪。
左丘辰看着她冷笑,金手指快如崩雷闪电。
只一招曲儿就闷吭一声,身子随即被击得向城楼下飞了出去,方子天心神巨颤,用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劲力跃出一步,坎坎抓住那只稍纵即逝的手。
朦胧中她看到了他错愕万分的眼神。方子天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却是使不出力气。
想把他的女人拉上来,可使几次劲却只能仰天狂吼。
耳边忽听曲儿道:“我死了之后”她声音断断续续,气息已经微弱至极。
“我我死了之后你会不会找其他女子?”
方子天低头看去。只见她身上血迹斑斑,眼中却满是笑意。颈项被金手指戳破处鲜血长流堵之不住。一时间他心痛已极,出声骂道:“你给我闭嘴!”
此刻,往日脸上的嘻笑与不羁荡然无存,他呲牙咧嘴的样子苦得就像漠北凄风。
她温柔地凝视着他,眼中有泪,可唇边的笑意却柔得如同江南烟雨。笑容深一些。他一定也会把自己记得深一些。
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臂,可她的身子却止不住地渐渐向城下滑去。
耳边只是城楼下山崩海啸的人喊马嘶,落在其中她就会像海啸里的一叶小舟,转瞬间就会在浪涛深处消失殆尽。
天开始落雨。她睁开眼睛凝望着苍白的天空,那雨一丝一丝如在空中飞舞的精灵,不断打在她的睫毛上,看上去冰冷而俏皮。
手上已经有些拿捏不住。
冰冷的风,冰冷的雨,和那点在背心上冰冷的金手指,让他只觉得身体里每一股血液都快要冻结。
虽然平日里拥有凌驾于常人的力量,但此刻在这片万马奔进的城池中,方子天这一份坚持是那样无助而绝望。
人世休夸手段高,霸王也有别姬时,任你再有逆天之能,可在上苍的眼睛里却依然渺小如蝼蚁。
“驾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左丘辰应情应景的吟唸着《赤壁赋》满意地欣赏着方子天的表情。
“人只是像蜉蝣一样寄生在天地之间,渺小得像大海中的一颗谷粒,哀叹生命的短暂,而羡慕长江的流水无穷无尽。希望同仙人一起遨游,与明月一起长存。你知道这是不能轻易得到的?扔她下去,我饶你不死!”
曲儿信了左丘辰的话,手忙脚乱的欲挣开方子天的手,她每动一下,脖颈间的血就窜得更急。
方子天这时本就抓她不住,无助的大吼:“不要再动了!我让你不要再动啦!”
眼中有莹光闪动,她却仍努力地笑着。
“其实曲儿要是死了本也不打紧的”
方子天听得心如刀绞,他呼吸又粗又急,胸肺间呼哧呼哧作响,好似个破风箱一般。双手紧紧抓住她,张了张嘴可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能挤出几声沙哑的“不不”“呀呀”,面对千军万马,他能谈笑自若,但此时此刻,却泪水决堤。
看的有些不耐,左丘辰收了笑自脚边死人堆中捡起了一把单刀。
耀眼的刀光斩下,曲儿只觉周围的一切都已淡去,似乎又回到了督监付东厢房,过着彼此日日作伴,朝夕相处的日子。
那一年她十六岁,迈进厢房的门槛时,她清楚的记得,在暗暗害怕中心里有着一丝悸动
单刀风快,砍断了她的手臂,身子猛然坠落,就这样飘飘摇摇地跌入了尘埃中,曲儿嫣然一笑,想将自己最后一刻的容颜印在他心里。
而方子天的心如遭雷击,只觉得胸内有个地方炸裂开来,千碎万裂扎的钻心疼痛。他感到慌乱恐惧,这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陌生感觉,陌生得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早就习惯了身边有她陪着的生活,虽然心中不忍但他却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幕,只因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看她。
没了她,他怎么活?
身影越来越小,曲儿对着天空伸出另一只手来,极力想去触摸那已经遥不可及的人。身下是万马奔腾的喧嚣,她嗓子里发出的声息散在其中,可唇畔依旧笑意盈盈,她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摔在了地上。
鲜血溅了一地,活像是一朵绽放的凤凰花!
铁蹄过境,转眼之间那轰然堕地的纤弱身影,被踏成了一片肉泥
方子天心智已乱,左丘辰将动不了的人拎了起来,可他说什么,做什么,方子天完全不知道,胸中闷意如火如荼,越积越厚,化作了一腔怨毒,刹那间只觉天下人人可杀。
一口血从他嘴里喷出,在蓬莱少主的雪衣上溅出点点猩红。
金手指在周身大上尽数点过一边之后,左丘辰甩臂将手里的废人一扬,就这样将曾经整个江湖上的噩梦被扔进了城外护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