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春三月。
岁月匆匆,谷雨时节过后,天气便越来越暖,可那些死透的心,却越来越凉
又一个夜晚降临了。
毛壳麝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东厢房,却熏不开满屋子刺鼻的酒气与霉酸味。
歪在墨玉床榻上,他呆呆地看着帐顶大红大紫的凤凰串花图,繁华如故,却物是人非,一行热泪顺着脸上的楞角淌下,点点滴滴,都掉进了搂在被窝里的酒坛。
那坛酒已然咸涩到不能再饮。
放眼望去,昔日竭尽奢华的屋内如今堆满了一个大过一个的酒坛,这里根本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一身城隍爷的装扮依然被他皱巴巴地穿在身上,那衣一直没脱过,上面已经被酒渍、秽物染得看不出原本金带扎蟒袍的华贵样子,他长发散乱,半白半黑的发丝和下巴上野草一般冒起的胡须纠缠在一起。
灌下一口咸酒,他伸手轻轻抓过一只摆在榻边断臂,突然间笑的像碰见了死耗子的瞎猫。
“昨晚上我梦见你生了个丫头给我,她跟你一样!调皮的紧”
说着说着,突然嘴中就有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犹如满天花雨般散开。染红了胸口的衣襟和盖在身上的被褥,他紧闭着双眼,心口疼的要命,身子剧烈颤抖中伴着狂乱的喘息。
“调皮的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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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究竟是什么毛病你来来回回都这许多趟了怎么还瞧不出来?”门外隐隐传来蓝兰与郎中的说话声,却又渐渐去得远了。
郎中将蓝兰拉走后,小声道:“小的看啊,方大人这怕是撞邪啊他怎么总把玩那死人胳膊啊?”
“”蓝兰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搭话。
“这不是痴病和瘫痪这般简单啊,要不就请个萨满神婆来吧。说来也怪啊小的年初就来给方大人瞧病,这也快两个多月了,他那死人胳膊怎么也不发臭啊?”
蓝兰黯然道:“那是我用大盐给腌上了”
那郎中一惊:“啊?这又是何故啊?”
蓝兰:“你这老丈好事的紧,让你来瞧病,哪来着许多啰唣,快走快走可记住了啊!方大人瘫痪这件事到了外面跟谁也别说!”
“使得使得!小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乱传这口舌啊!”
付了银钱,打发了郎中,蓝兰依旧愁眉不展。这许多日子来,她也想了各种方法想帮方子天从曲儿离去的阴影中走出来,但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到了最后她不得不去请郎中来医病。
前前后后已经有数位知名郎中来看过方子天,都说是筋脉尽损、五内俱伤以至瘫痪上身无力、再加上哀伤过度又导致了心神涣散的痴病。
蓝兰在东厢房也算是待了许久,她看的出来,自打方子天不吸鼻烟以后,他心疼病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
邹县破城那日。姜午阳一行四人找到了地道的出口后回来寻人,却不见了这边等待的方子天四人。随即地道里窜进了蓬莱岛那边放出的**香。万般无奈下他们只得走出先前寻到的,设在护城河旁的地道出口,四人刚一出地道就正巧看见方子天手里抓着一只白生生的断臂从护城河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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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方子天卧房前时,蓝兰见屋门大开,里面有人在说话,细听之下却不是方子天连月来的自言自语。
要说得知陈曲儿死后。整个督监府除了蓝兰之外包括总督兼田尔耕在内都躲瘟神一样躲着方子天,真是人人避之都唯恐不及,不过好在这半年多以来除了那条勾魂的死人手之外他不和任何东西说话,任谁都看得出来。这瘟神离死已经不远了。
此刻姜午阳毅然坐到榻边,看着痴捏呆傻的方子天,他深吸了一口气,说出准备了好几天的言辞:“你觉得你有多可怜?”
方子天一斜眼,瞪人时却已然没有了昔日那股气冲斗牛般的威严。
“赶快滚蛋!”
“左丘辰没杀你,是因为他这种人喜欢让别人永远活在屈辱和痛苦之中,当年你让他爹成了废人,他如今也让你成了废人,可曲儿小姐要是活着,肯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这样”
面上的肌肉抽了一下,方子天扬手将怀里半坛子酒扬了姜午阳一个满脸花:“八百年前的老措辞留着回去劝你娘!老子让你快滚蛋!少来烦我!”
姜午阳:“烦你又怎么样?你武功没了、身法废了,龙头棍都丢在邹县了,这督监府里别人看不出来,你却瞒不过我,你现在下榻都不能,我再烦你又能怎么样?”
方子天喘了几口粗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徒劳地抖抖被褥上那些已经侵入进去的酒水,蒙头要睡。
这举动大大出乎姜午阳意料之外,没有见到想象中的要杀要剐,摸了一把脸上酒水,姜午阳没有要走的意思:“你觉得你有多可怜?”
许久之后,蒙在被子传出了方子天有些模糊的声音:“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死人,就算埋了也是我方子天的尸体。可她现在就剩下一条胳膊了你说我可不可怜?”
伤心的人,有时也渴望得到别人的同情,哪怕,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被窝外,姜午阳的声音断断续续,听起来似是带着些许嫉妒:“我并不觉得你有多可怜因为你喜欢的人也喜欢过你,为了你她可以不怕死我也可以不怕死,可我喜欢的人咬断了我的手指,我不顾一切的想护她,她说用不着、说给我滚、说你爱是谁是谁在皇城庙的毒雾里你喜欢的人可以不要命的找你,我喜欢的人却用剑刺我你可怜吗?直到死她都喜欢着你我倒觉得这是一种欢喜你知道什么叫可怜?深深喜欢的人,深深喜欢着别人这才叫可怜”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一个躺一个坐。过了不知道多久,被子慢慢的掀开,里面传来了方子天的声音:“你说一个人为什么会有烦恼?”
姜午阳的声音也变得十分沙哑:“因为记性太好了”
当姜午阳出屋子时,天已经亮了,他见到蓝兰默默的靠在门边上打着瞌睡。
见到师兄出来,蓝兰目光中带着探寻。
“不用再请郎中来了,他已经开始吸鼻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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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陈曲儿在督监府时,方子天独善其身三千若水取之一瓢,空有王者之尊,其实除去了吃喝什么都没有享受过。
天启三年到了四月末的时候。方子天终于换下了五个月来穿在身上的衣服,大摇大摆地出了东厢房的门,搬到了西厢房居住,他变本加厉的恢复了往日放荡不羁的本色。把那些**糜烂的玩意儿尽数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整个江湖上都传的沸沸扬扬。
原本清清静静的府邸现如今竟然养了百名舞娘歌姬。方子天却依然还嫌不够,觉得不尽兴又不知从那里买回了两个西洋番邦夷女。一个叫艾玛来自英吉利。一个叫萝拉来自法兰西。
这两个夷女都不到二十岁年纪,容姿间有着绝美的异国风情,艾玛碧眼桃腮雪肤金发,萝拉前突后厥身美腿长,方子天与这二人在厢房里真可是黑白颠倒,日夜寻欢。
后来为了助兴。他觉得酒后交欢已经不再过瘾,竟偶尔服食由罂粟之汁液提炼制成的药丸,两个夷女总是在一旁诱哄着,或用樱桃小嘴含着、或用白嫩脚趾夹着送到方子天嘴边那些药丸本是产于小亚细亚一带。印度等地,分量大时可令人迷晕昏睡,分量小时,可使人产生兴奋的幻觉,在醉生梦死间得到传说中的极乐。
一次蓝兰进到厢房里去送饭食,刚推开门就立即退了出来,她满脸涨得通红,显然是看到了被褥零乱间三人赤身**、乐交欢的画面。
可除了蓝兰督监府中根本就没有人在乎方子天,自然也没有人替他惋惜,反而大多数都在羡慕嫉妒。
要说到这日日宴饮寻欢,夜夜好色纵欲,原本倒也没什么,哪个官史富豪不是如此呢?
可势态的发展远比大伙想象的要严重许多,一段时间过后方子天已然威福由己、暴虐成性,日常见人非打即骂,连常去房中送酒饭的蓝兰夏莲都时不时要挨上他几巴掌。
其行为饕餮放横、伤化虐民,其心地猾狡锋协、好乱乐祸,自使府邸上下人人愤痛、恨怨弥重。
然而,背后耳语者金针缝嘴,当面劝说者刀下砍腿。
这一日,姜午阳见蓝兰眼中酝着滚滚泪花气冲冲地推开房门。
姜午阳一愣,待见到蓝兰小脸上映出的五指扇红时,他只能自顾自的叹了口气道:“以后没事,少往他那房里去。”
“你说!那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姜午阳黯然,“我没说什么,就是劝他说一个人有烦恼,是因为记性太好”
记忆是痛苦的根源,如他真能将烦心的事又忘掉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
“他如今忘的可倒是一干净!天天这样这样他对得起谁?!”
姜午阳面上的平静和蓝兰的伤心截然不同,将蓝兰手里的食盒接过,问道:“师妹今日送的什么?”
蓝兰道:“杭椒牛柳”
揭开食盒,见那一盘牛柳炒的七成熟,其中还伴着过过油鲜绿杭椒,姜午阳冷笑道:“他打你,是因为你做了陈曲儿的拿手菜。”
一个人很想忘记的另一个人时候,反而会记得更清楚
眼泪全都淌了下来,蓝兰对着那盘牛柳道:“午阳哥你杀了那两个番邦贱人好不好?蓝兰看的实在堵心。”
“杀?你师兄有多大的能耐能在方子天手底下杀人?”
蓝兰一百个不信,“你骗蓝兰!都被那左丘辰打成了残废,养了这么久才能下地,他如今还能护得了谁!”
姜午阳被逼急了,冲口道:“你懂得什么!对武学一道你一窍不通,自是看不出来他身法武功已经尽数练回来了。”
“你说什么?”蓝兰一愣,心里不知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姜午阳冷笑:“难道你不知道自打那日我出了东厢房以后,他每天都捂在被子里翻看那本白莲教的黄皮旧书”
“你是说白莲宝鉴?!”
姜午阳:“师傅在世的时候说过,那白莲唤作宝鉴《金龙八宝混天机经》,里面怪力乱神、邪魔歪道应有尽有,不然他身中剧毒、筋脉尽损之下武功何以能在数月之间遥胜从前?何以性情大变荒无度?何以要将鼻烟换成那罂粟毒药?十成十的跟那书上的邪法脱不开干系这种旁门左道的法门稍有差错便走火入魔、身心俱毁,不晓内情者自是不知他如今是靠女体采阴、借毒催功,你以为他日子过的逍遥自在,实则这般逆天行事,他少说也要折上二十年寿命!”
蓝兰听得糊里糊涂,只明白了最后那句折寿二十年,连忙起身道:“他为何要这般?蓝兰这就去把利害给他讲明白!”
她话音未落时,姜午阳已经将其按在椅子上:“为何要作践自己?你小小丫头懂得什么!如若不然还能等到你来说劝?田添翼周朝贤之辈早就将他拉到后院子杀了!所以师兄的话你一定要听!他那屋子,以后少去!”
一番话说完,姜午阳坐等了一盏茶的工夫,而对面的蓝兰一声不吭,她根本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或许在她眼里,这个世间突然变的不再像从前一样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