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么不开?”冉霖疑惑,如果他没记错,顾杰也还签着经纪公司呢。
“我现在就和开工作室差不多啊,”顾杰说,“我经纪人自己就是老板,所以他通常会给我专业建议,但采纳不采纳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如果有什么想法呢,就直截了当和他说,他会尽力帮我去争取,合作很愉快,没有变的理由。而且自己开工作室要操心的事情也多,我一想那些就头疼。”
冉霖披着被子倒进沙发里,一声轻叹:“我也不想操心杂七杂八,就想专心演戏。”
“话说回来,”顾杰似乎被提醒到了什么,走到沙发末端,把冉霖盖着被子的脚往里一推,随之坐下正色道,“咱俩好像还没对过戏吧?”
冉霖费半天劲才把连被子带脚从顾杰后背和沙发背之间的夹缝里抽出来,一股脑坐起身:“好像还真没有……”
何关敲定他来演狄江涛,就一顿饭的工夫,根本没有什么试戏环节,所以他和顾杰,还真没正经交锋过。
“试试不?”顾杰双目放光,一脸兴奋。
冉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那就……试试?”
虽然这台词怎么听都好像不太正经,但天地良心,这确实是两个敬业的大好青年。
除了敬业,其实这里面也有对搭档的好奇。
同居一个月了,冉霖和顾杰的友谊已经从漂流记的“相处愉快”升华到现如今的“知己知彼”。顾杰知道冉霖需要八个闹钟才能起床——因为一墙之隔的他每天也要被闹钟荼毒;冉霖知道顾杰早晚都需要运动,有时候中午还要来场加练;可以说现在他们的革命情谊,除了没谈过彼此的感情,其他再无空白。
至于感情领域……
冉霖不知道顾杰有没有女朋友——虽然他倾向于没有,但最近顾杰确实聊手机还聊得挺频繁。
顾杰不知道冉霖有没有另一半——虽然他倾向于有,但除了夜深人静后会隐约听见隔壁的细碎说话声,但冉霖刻意压低,根本听不清楚,也无法断定究竟在和谁通话,以及是不是情话。
好在,俩人对彼此的这一领域,都不是很好奇。
相比之下,还没对过戏,就非常不应该了。
说动就动,冉霖当下掀开被子,哒哒哒跑回卧室去找《染火》剧本,顾杰亦然,最后两个人在客厅碰头,挑了故事开端的一场戏,小顾怀疑狄江涛在监视小卖店店主,于是以摸排片区情况的名义,登门拜访。
大约半小时的时间里,客厅一片安静。
没人说话,两个人各居一隅,揣摩自己的戏份,背自己的台词。
这场戏发生在夏季,空气潮湿而闷热,冉霖看着看着,竟神奇地觉不出冷了,反而浑身粘腻,仿佛真的被蒸发不掉的汗水堵住了每一个毛孔。
所有台词已烂熟于心,冉霖放下剧本,不自觉起身,恍惚中来到窗前,隔着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眺望对面。
可他什么都看不清,灰尘模糊了视线。
冉霖很自然打开窗,冷风呼地吹到脸上,他却毫无所觉,反而把小臂横搭上窗台,肩膀放松,上半身重量很自然放到窗台上,是个趴窗看天的姿势。
但他看的不是天,是楼下。
没个灰蒙蒙玻璃的阻隔,视野清晰,楼下一览无余。
那个看似和蔼可亲的小卖店店主,在狄江涛的眼里,却透着怪异。他和来店的每一个人都热络攀谈,老住户,新租客,乍看就像居委会大爷一样热心。
可是不对。
那个小卖店店主才三十左右,虽然不修边幅使得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但那双眼睛,是年轻人的眼睛,而且是热络下藏着阴冷,庸俗后面隐匿着执着的眼睛。
狄江涛在监狱里看过太多眼睛,后来他发现,通过一个人的眼睛,就大概知道这个人是可以攀谈,还是必须要躲着。
这让狄江涛少吃了很多苦头。
而现在,这个小卖店店主的眼神,和他在狱中见过的,下手最黑最狠的罪犯,如出一辙。
狄江涛知道这听起来像疯话,所以他没打算就凭一双眼睛,一个第六感,便给别人定罪,而且他也完全不想再和警察打交道,他只是难得在困顿无望的混日子里,找到一件有趣的事,他想跟上去,跟出一个结果。
这结果可能是对的,可能是错的,可能无疾而终,可能惊世骇俗,都无所谓。
他只是需要一件事来转移注意力,来打发时间,来让他暂时忘却与家庭的生疏隔阂,与社会的格格不入。
那个老张又来买烟了,这位这里的老住户,隔一天,就会过来买包烟,偶尔,也会过来买瓶酒,作息规律,平淡无奇。
可小卖店店主每次都会在他走后,踱着步走出店门,然后漫不经心地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如果老张头走得慢,可能这位店主还来得及目送他的背影远去。
奇怪,太奇怪了……
“你在看什么?”
背后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
狄江涛惊悚回头,对上站在门口的,身着警服警帽的小顾的脸。
狄江涛知道这个小片警,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一天毛手毛脚满城中村乱窜……
“你怎么开的门?”狄江涛语气不善。
小顾却一动不动就站在门口,连半步都不越过门框,露出人民卫士的微笑:“你家门没关,我正好看见,就提醒你一下。”
狄江涛的警惕性稍稍放下来一些,但还是不踏实:“是……楼里出什么事了吗?”
狄江涛的逻辑很简单,警察不会无缘无故出现,既然出现,必然是出事了。
小顾早就准备,从容回答:“是出了点事,所以想来跟住户们了解一下情况,方面让我进去聊吗?”
“当然,”狄江涛嘴上说得痛快,却没做出更多动作,仍站在窗边,仿佛距离小顾越远,他越有安全感,“请进。”
顾杰开口说第一句台词的时候,总有些出戏,可当趴着窗台的冉霖回过头,阴暗的光线里,那张脸就好像再不属于冉霖,而是那个阴郁的,可疑的出狱青年,顾杰就慢慢找到感觉了。
待到走进客厅,他俨然已是一腔抱负的片警小顾。
“你很喜欢趴窗户看外面吗?”小顾坐到沙发里,掏出笔和小本本,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
“无聊,就看看。”狄江涛扯了下嘴角,是个笑模样,却有些冷。
小顾点点头,随意聊天似的:“那都看见什么了?”
狄江涛没坐,而是站在沙发旁边,扶着沙发靠背边沿,声音带着点颓,带着点无赖:“警察叔叔……”他有意无意加重了“叔叔”两个字,“您问的是哪一天啊。”
小顾挑眉,似有若无打量他:“听你的意思,好像天天都能看见惊喜?”
狄江涛这回是真笑了:“我……”
叮咚。
冉霖的台词在手机提示音中戛然而止。
叮咚。
叮咚。
叮咚。
高频率的重复滴水铃音,显然不准备让他继续。
冉霖叹口气,下意识瞄茶几上的顾杰手机。
视线刚扫到亮起来的屏幕,手机就被人以极快的速度收走。
冉霖被顾杰的动作吓一跳,他其实没想探寻是谁这么破坏气氛,毕竟那是顾杰的手机,是人家的私事,可顾杰这么一着急,就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女朋友?”冉霖早出了戏,这会儿再不是颓丧小青年狄江涛,而是八卦小青年冉霖。
顾杰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翻了白眼:“怎么可能。”
冉霖皱眉,顾杰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所以从反应看,说的是实话,但这样一来就更可疑了:“那你这么紧张干嘛?”
顾杰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似乎在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想给出一个漂亮又让人信服的说辞……
冉霖等啊等,等得都开始不自觉为顾杰着急了,心说你就随便讲两句得了,反正都会被戳穿……
“这人啊,”顾杰动了动嘴唇,终于出声,“都要有点自己的小秘密,对不?”
“……”这世上最高端的防御,就是大实话。
冉霖忽然觉得暗搓搓想揭秘八卦的自己,在伙伴光明正直的气场下,简直羞愧!
“行了,好好聊你的小秘密吧。”冉霖回屋穿上外套,又跑到玄关换鞋,“我去买点午饭,你想吃什么?”
顾杰看看手机,确实到了中午时分。
虽然对于“隐瞒”有点过意不去,但幸好伙伴也没追问,这让不用继续编瞎话的他松口气。
“你看着买吧。”顾杰对吃的不挑。
冉霖点点头,趿拉着橡胶底的棉拖鞋,出门。
第一站,冉霖先去了小卖店。其实从他们住的楼上往下看,只有自行车棚,要出了楼拐出来,才能看见这间小卖店。
而且小卖店的店主也不是《染火》中的三十岁男子,而是一位真正和蔼可亲的大妈。
“还是两瓶矿泉水?”大妈已经摸清了这位年轻人的套路,天天过来晃一圈,就买两瓶水,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冉霖没料到被大妈抢答了,故意伸出四个手指头:“今天要四瓶。”
大妈一听口音就知道小伙子是外地人,但模样长得白白净净,挺好看,态度也有礼貌,所以大妈还怪喜欢他。
大妈去拿矿泉水的时候,冉霖就环顾这一方小店,虽然光线有些暗,空间有些狭小,货架上有些积灰,但各种零食副食日用品,一应俱全。
大妈刚拿着矿泉水回来,小卖店就又进来两个十七八的男孩,染着头发,都挺清秀,一个买饮料,一个买烟。
他们不认得冉霖,但冉霖认得他们——不远处“莉斯汀美发沙龙”的学徒小工。虽然店铺名字很洋气,但其实里面还是挺接地气的,面积不大,就一家普通的理发店。
不仅是这家店,确切地说,冉霖已经把这片城中村逛得不能再熟,连哪个下水井畅通,哪个下水井常年堵塞,他都一清二楚。
而且不知是他的造型实在太邋遢,还是知名度远没自己想象那么高,一个多月住下来,出来进去根本没人认出他,只一回,在买鸭脖的时候碰见一个小姑娘,说你长得有点像明星,叫什么来着……
冉霖特别认真地帮她回忆,说,陆以尧?
小姑娘想也不想就摇头,陆神比你帅多了!
能脱口而出“陆神”的都是自己人,冉霖立刻拿上鸭脖,溜之大吉,免得被人揪出是那个“死蹭热度的”。
买完矿泉水,冉霖钻进一家小饭店,打包了一个素菜,一条红烧武昌鱼,还有三份米饭。
大中午的,阳光正好,外面甚至比屋子里还暖和。
但一进楼道,阴冷之气就扑面而来,极近的楼距让楼道常年照射不着阳光,其实他们住的四楼也没好到哪里去,除了客厅还算是能趴窗口眺望一下外面,两个卧室的窗户都只能看见隔壁楼阳台的护栏,不光能看到,伸手还能抓到钢铁条,距离之近让对方阳台窗户内的情景也一览无余。所以他轻易不敢开窗帘,免得邻里之间再无隐私。
很快抵达四楼防盗门前,冉霖没带钥匙,直接敲门。
敲没两下,顾杰便来开门,动作之快,让冉霖相信他已经解决完了“私事”。
客厅里开着电视,冉霖一进玄关,就听见电视剧的声音,但起初没注意,直到响起一句非常熟悉的台词——
“从今往后,你我二人,有如此剑。”
冉霖囧,把手里装着打包盒的塑料袋交给顾杰,一边脱掉棉拖,换上屋拖:“怎么看上《落花一剑》了。”
“随便调台,正好遇见。”顾杰把饭菜放到茶几上,一样样摆出来,然后对着走进客厅的伙伴实话实说,“其实我还没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