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苏瑾甚至罪恶地想:把那些没有被撞死的人都带走吧,让他们去陪妈妈。
大红色的春联还没有暖热,就从墙上揭了下来。
她从这个黑色的三月走出来的时候,距离高考不足一百天了。
……………………
“唐苏瑾极有语言天赋,她的英语在高一就可以考过专业四级了,要不是她的家庭情况不允许,她会出国留学的,”林商脸上的笑苍白,只是映衬着手中红色的烟头,才多了一丝妩媚,“她是上北大的料,还是拿着全额奖学金的那种,从小成绩好的让人嫉妒。”
叶琢拳头紧紧攥紧,已经结痂的伤口重新迸裂,将手背上一层层的白色纱布浸出新鲜的血来。
“她在高考前一天给我打电话,说她会让她妈妈看着的。但是考完第一天的晚上,她又给我打电话,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要杀死唐谦。你还不知道吧,唐谦是她爸爸,那一天,她从必胜客出来,撞见了与一个女人搂抱在一起的唐谦,她冲上去抬手就甩了那女人一个巴掌。然后,第二天的考试,她就砸了。那个女人真是坏事,难道就不能等等么?等到他这个亡妻留下的女儿到北京去上大学了,任由她怎么勾引男人……”林商语气鄙夷,“下贱的婊`子……”
叶琢的眼睛像是通往幽暗厨房的一条通道,无限制的延伸着,“她是我妹妹。”
林商愣了愣,随即笑出来,眼光落在叶琢纱布上晕开的红,“哦,怪不得呢,唐苏瑾要恶心死你了吧……”
叶琢抬手将一只裂了纹的茶杯摔在地上,嘭的一声格外刺耳。
林商毫不在意地接着说:“唐谦就在七月份举行了婚礼,就是和你那个要脸的妹妹,我听说了,她也拼尽和家人决裂嫁给了年龄是她两倍的老男人,但是叶琢你别跟我急,那种女人他妈就是贱,后来唐苏瑾给我说,她母亲早就发现唐谦外面有女人了,为了不耽误女儿高考,正打算等唐苏瑾高考完就和唐谦离婚的,只不过,死的不巧。”
叶琢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灯泡,看见灯管处结成的毛茸茸的蛛网,还有一个小蜘蛛吊着丝悠荡在半空中,脆弱的蛛丝荡漾,好像下一秒就能够从半空中掉落下来落在他的皮肤上,然后恶狠狠地咬上一口,“那个孩子呢?”
“什么孩子?”林商哦了一声,“死了,陈在瑜把唐苏瑾约到一间煤气管道老化的出租屋里,煤气灶的火没有关,制造了一场完美的意外爆炸,那个孩子就在这场意外中,没了。”林商摇摇头,将手中的香烟仍在脚下,用平底靴碾灭,“陈在瑜那个时候真狠,他就不怕闹出人命来,现在好像在嗑药了……”
叶琢终于知道,为什么唐苏瑾胸口大片烧伤的疤痕,如果过了两年还是那样惊心,那么当初,怎么会……
他的手指抖得痉挛,身体好像从里到外掏空了一样,如果,真的是这样,唐苏瑾忍受着多大的煎熬才会笑的那样开怀。
他记起,唐苏瑾骂过他“你他妈什么都不知道!”确实是这样,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想着两个人的坦诚,等着她告诉他。只是这些事情,想让她亲口说出来,简直就是扒皮一样的酷刑,她说:“如果到了明年清明,我就带你去东郊墓园,告诉你。”可是,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么?东郊墓园,那里睡着她的妈妈吧……
叶琢忽然想起,问道:“那不是陈在瑜的孩子?”
“幼稚,虎毒还不食子,那怎么会是陈在瑜的孩子,唐苏瑾就没有喜欢过陈在瑜,真让人恶心……哦,我忘了告诉你,唐苏瑾在唐谦和你妹妹结婚之后,就搬了出来,过了两年,我都以为她好了,她却说忽然想要出去散心……”
唐苏瑾看着沿着山路的火车车轨,听见远处轰隆隆的火车驶近的声音,只要她向前走一步,就完了,就跟那个大海的孩子一样,去见她妈妈了。
死亡逼近的时候,其实人心是异常坚硬的,虽然不停地颤抖,但是即使是摔在地面上,碎成玻璃渣子,也不会轻易变软。
然后,她真的往前走了一步,凌厉的风卷着山中的yīn湿气,化身成一根根带着吸盘的藤蔓,想要将这个女孩子拉进来。
风声带动空气狂妄的大笑,笑生命的卑微,笑人类的渺小,笑她的懦弱。
“嘭”的一声。
火车呼啸而过,轰隆隆带动地面都颤动着,这是一辆运送货物的火车,整个车厢像是一整块铁皮,没有一扇窗户。
“那来了火车,你没有看见吗?!”略带愠怒的声音。
唐苏瑾睁开眼,原来是一个男人,这人眼睛很亮,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戴着一顶草帽,好像是这个县城当地人。
唐苏瑾冷冷开口,“我想要寻死,你没有看见吗?”
那人说什么唐苏瑾已经听不清楚了,她沿着嶙峋的石头山路,向自己下榻的小旅馆走去。
死亡临近的那一瞬,她忽然不想死了,她甚至惊慌地瞪大眼睛看着几十米远的火车车头,好像只用眼睛就可以让火车定住。她终于感受到了母亲临死前的绝望,被火车碾轧或许要比货车碾轧更为迅速吧,或许她还没有感受到切肤的疼痛就已经死去了。
其实,选择卧轨是最脏的一种死亡方式。
【周执宿】
周菲菲找到了工作,分到了一套公寓,自己过的很好,但是我不知道她口中的好是哪一种好。
所以说,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整理一下自己。
这个现在看起来乱七八糟的人。
我走到沿山路的那一段铁轨道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女人,从背后看不清那人的脸庞,不过从轮廓线来看,很是漂亮。
原谅我,我这个文盲,我不知道除了漂亮之外的词语。
其实,在距离还有三十米的时候,我心里忽然萌生了一种想法,让飞驰而来的火车,将自己生猛地撞出去,会不会直接撞上天堂?
可是,离近了我才发现,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当火车转动着车轮飞速前进,只会将你卷进车轮里,经过无数次的碾轧,碎成肉泥。
那个女人明显是吓傻了,可能是我不忍心看到这样一张漂亮的脸在车轮的碾轧下变得面目全非,所以我侧身跑过去借助惯性扑到了铁轨的另一侧。
“那来了火车,你没有看见吗?!”
我听见自己用愠怒的声音问道。
没错,我想要这个女人感谢我,因为我救了她,虽然我也是抱着如果救不了顺便就死的态度。
她扭过来,脸上明显带着还带着稚气,只不过那双漆黑漆黑好像老家煤窑的煤块,是跟她面庞不符的冰封。
她冷冷开口,“我想要寻死,你没有看见吗?”
她跟周菲菲一样说话不留情面,一样的不知好歹。
她转身就向山下走去,我没有拦住她,因为我知道会再次看见她,那里只有一间供游人休息的小旅馆。
但是我不知道,再次看见她,会是在小旅馆晦暗的房间里,那雪白的床单上。
我记不清楚那一些细节了,比如说进入她身体时候她哭的撕心裂肺,吻着她双乳时候带来的快感,以及她咬破我舌尖时候口中弥漫的血腥,因为那一天晚上,我喝了酒,酒中下了药。
她反抗,激烈的反抗,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挣扎的女人,即使是那个为了钱跟别人走的女人,我的前女友。
我完全被药物控制住了,其实我应该能够抵挡的了的,如果现在冲进一边的浴室,打开冷水管冲一个小时,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
但是我忽然很想要发泄,将其他人的唾弃,全部都发泄出去,要不然我会死。
男人的力量,始终大于女人,而且是无限大于,我将她制服了,看她的身体屈服在我醉酒的身体下,好像看着离开我的那个女人。
其实,周菲菲的话有时候没有错,但是这一次,错了,当我醒过来,看见床单上那一抹刺眼的红,我几乎怕的痉挛起来,双手不住地发抖,拉起那被踢在床下揉的皱巴巴的被子帮这个女人盖上,耳边忽然就听见“懦弱的奴才”这样的话。
周菲菲不知道,我身上肩负着责任与别人给的人情,他因为谁变成了奴才。
“对不起,对不起……”我手足无措,口中不断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最没有分量的三个字。
她那一双黝黑的眼睛,好像通向煤窑的隧道,空洞,冬季还冷冷地漏着风,忽然,亮起来的探照灯,让我无处遁形。
有这么一瞬间,我认为,唯有一死才能够赎罪,上天,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呢?
在下一秒,小旅馆忽然震动了一下,天地陡然一片黑暗,我听见巨大的石头撞击着房梁发出的类似于咳喘病人咳嗽的声音。
…………………………
“是地震?”叶琢惊讶的无以复加,瞳孔蓦然睁大,原本就极黑极亮的黑眼球放大到原来的两倍。
“苏瑾运气好的不像话,没有赶上汶川大地震,”林商摆摆手,“那是泥石流,在秋季多雨的季节里,那里雨水多山多,泥石流什么也是常见的事儿。后来,这个强暴犯,救下了苏瑾,他却死了。苏瑾在病房里躺了一个月,我去看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欠了两条人命。”
叶琢必须找一件东西来稳住自己,紧紧倚靠着一个椅子,已经完全无法支撑他的重量了。他需要吸一支烟,当他哆哆嗦嗦地扣着打火机却怎么也点不燃的时候,林商纤细的手指伸过来,帮他点燃了唇边的烟。
“因祸得福,唐苏瑾活下来了,那个男人死了……那个孩子,是两个月之后发现的,她犹豫了很长时间,究竟要不要打掉它,可是最终她决定生下它,用这个孩子来偿还人情,多傻,”林商叹了一口气,“唐苏瑾这个人,最怕欠的就是钱以外的人情,那是最难还的,但是她跟一个死人叫什么真,死也是那个强暴犯活该,我真不明白……”
叶琢明白。
这种心态,就像他和她,最初的时候努力地划清界限一样,唐苏瑾一向把自己人和别人分的很清楚,叶琢也一直庆幸,他被归在“自己人”这个范畴里面。
“你什么时候回去?”叶琢问。
林商愣了愣,“再等等吧。”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就直接找我。”叶琢站起身。
“自顾不暇了吧,你和唐苏瑾可真像,有时候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观世音,”林商靠上身后的椅背,笑了一声,“收起你那一副悲天悯人的态度,我林商不需要。”
叶琢在拉萨的一家旅馆住了一夜,整夜无眠,只要是睁开眼,就是唐苏瑾苍白的脸染血的唇。
他给唐苏瑾打过电话,已经拒接,他本来想要找一个电话亭打过去的,但是想了想,即使接通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是“原谅我”“我知道了”还是“我舍不得你”?
叶琢编辑一条短信,反反复复地删除了几次,最后按下发送键的同时按下了取消键,他想了很久,将短信上的字一个个删除,然后空白发了过去。
她也许看不到,也许看到了也会删。
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
回到堇城,已经是两天后。
而这个城市,除了叶琢身体上和心尖上留过了痕迹,其余的,好像曾经没有那个女人存在过的痕迹一样,消失。
疯了,为什么她想要消失就消失呢?
叶琢动用了所有能够找到的关系,甚至惊动了荣老爷子,就是为了找一个名叫唐苏瑾的女人。
有一次,叶琢在代表荣氏和军队上的高层领导进行的直播会议中途,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只是低头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然后说了一声抱歉,直接起身走出了会议室。
他接到了一个电话,那是有关于唐苏瑾的信息。
“在哪儿?!”叶琢恨不得把车当飞机开,已经挂到了最高档。
是远郊的一个森林公园,叶琢手下的人说,跟照片上一模一样的。
那张照片,是叶琢用手机照的,唐苏瑾黑色的学士服,戴着黑色的学士帽,站在A大校园里面的一株粗壮海棠树前面,发梢上都是花团锦簇,缀缀团粉的海棠花,细碎的阳光沿着她的下颌线,珠光闪润。
那个时候,叶琢都顿下了手指的动作,眼睛盯着手机屏幕上面那定格的美丽,怦然心动。直到唐苏瑾踮着脚尖从他身后绕过来,反手将学士帽扣在他头上,“好了没呀?!”
车轮剧烈摩擦地面,叶琢由于惯性胸口被安全带扯得有点疼。他匆忙地冲下车,向着森林公园里面奔去。
他的手下急忙跟在后面,看着前面狼狈而匆忙地只穿了一只袖子的领头上司,惊讶地下巴都差点掉下来。
没有。
绕过一颗颗百年的老树,哪里有那个日夜思念的身影?
占地四千多亩的广阔土地,叶琢打着手电筒,找了一整夜。
漆黑的林木间,绕过每一棵树,光束打到的地方,都好像充斥着她的影子,幻象。
其实,眼中的幻象,比不上心里的幻象。
第二天凌晨,叶琢才由司机开着车送回了家。
司机是叶琢的专用司机,从唐苏瑾和叶琢在一起的时候就跟着他了,自然而然依照以往的习惯,把车开到了新区的双菱花苑。
那是唐苏瑾和叶琢同居的公寓。
这个时间点,公寓楼上,灯光还熹微。
叶琢抬头看着第七层,左数的第三个窗户,那是她的卧室,依旧是噬人的黑洞。
就在那个一人宽的阳台栏杆上,她曾经喝醉了要爬上去,叶琢那个时候紧紧抓着她的手不敢放手,手心里都是湿湿的冷汗,他口中说“不要怕,我会抓紧你”,可是心里面怕的要命。
怎么舍得拿你的命去冒险呢?
即使是只有零点零一的可能性,也……不可以。
“开车吧。”叶琢闭了闭眼,对前面的司机说道,“去荣宅。”
今天下午,堇城那样一个高端会议叶琢中途不告而别,荣老爷子恐怕要怒极了吧。
果真,荣老爷子也是一夜没有睡,叶母和军队上任要职的叶父都在,这个场景,让叶琢无端想起了三堂会审。
他苦笑了一下,推开门走进去,还没有来得及说话,一个硬实的烟灰缸就被砸了过来,嘭的一声打在了他的膝盖上,钻心的疼痛从骨髓缝隙中渗透出来,他咬了咬牙。
“这就是我养出来的好儿子,张老在会议室里等了你两个小时!你让整个演播厅等了你一个下午!”叶父是从军区连夜赶过来的,现在还穿着军服,出了这样的事儿,作为军区的首长,即使护短也难免心有余力不足。
叶母有点心疼,走过来将叶琢扶着坐在了椅子上。
叶琢声音低沉,“爸,这次是我的错。”
叶父什么也没有说,甩手就出了门。
荣老爷子看了叶琢一阵子,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终于摆了摆手,“收拾下,去给张老赔罪……你这孩子,张老可是我都不敢开罪的。”
叶琢起身,欲言又止,“外公……”
荣老爷子向卧房走去,“其它的事儿,现在都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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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苏瑾消失的这一段日子里,其实是去了孙婕家里。
孙婕和父母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一个单院两层住房,院落中一棵枝叶茂盛的松树,即使在这样冷的天气里,也能够苍翠遒劲。
“苏瑾,你就住在这里,向阳,通风条件又好。”孙婕笑的很灿烂。
“不麻烦你吧。”唐苏瑾摸着铺了厚厚床垫的木板床,看着木格子窗户外锦簇的松针。
“想住多久都行,我家里有好多空余的房间呢。”孙婕还没有说完,门外就晃过一个身影,那是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年人。
“小芳,这是谁啊?”老奶奶眨眨眼,站在那里显得局促像个小孩,不等孙婕答话便快步走过来,“呀,阿婕,你回来看奶奶了?奶奶还以为你忘了……”
唐苏瑾彻底云里雾里,等孙婕将老奶奶哄出去,才转过身,指了指脑袋,“我奶奶……有问题,她一直以为我是我死去的小姑,然后我上大学一直没有回来,你不要在意。”
“你现在在……?”
“当小学老师。”孙婕笑笑,“总算是一个铁饭碗了不是?”
其实,普通人注定有波澜不惊的生活,普通而有滋有味,因为他们有健全的家庭,因为他们要求的不多。
就这样,她在孙婕家里住下了。
她学会了放空自己,就是在脑袋里面想那个人想的睡不着的情况下,坐起来,盯着一个地方发呆,心无杂念,心如止水。
白天有时候陪着孙婕的奶奶说话,这个老太太脑子不怎么灵光,总是一个问题反复几遍的问,次次戳中唐苏瑾的软肋,比如说:“你有男朋友了么?”可是唐苏瑾看见那抖动着的白色头发,就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等孙婕晚上回家批改作业,唐苏瑾有时候就帮着批改几本,这些孩子写的英文字母很是稚嫩,或者说是很丑,唐苏瑾就像看着二十年的自己。
孙婕总是说起班里的学生,眉飞色舞,还总是提起一个“杨老师”,那神色,好像是在和一个名字谈恋爱。
“阿婕,你恋爱了吧?”
“你胡说什么呀,还没有确定呢。”台灯的白光照着孙婕的脸明艳了几分,她不是那种倾国倾城的女人,却长得很耐看,属于在人堆里你第一眼注意不到,但是第二眼就会记住的类型。
“哦哦,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啊。喜糖喜糖,到时候记得我啊!”唐苏瑾笑着跳到床上,忘记了这不是弹簧床,硌了腰一下,痛的咧嘴。
二十天后,一个自称孙婕男朋友的男人闯进了家里。
“唐孟寅?!”
“唐苏瑾?!”
孙婕好像一个局外人,“你们认识?”
两人同时答道:“不认识。”
孙婕眨眨眼,拉唐苏瑾的衣袖,“他是谁?”
“唐孟寅,孟浪的孟,yín`荡的yín,特别不要脸。”唐苏瑾头也不回。
唐孟寅一双桃花眼上挑,脸上明显没有一丝怒气,甚至还有一点嬉笑怒骂地感觉,“小瑾,有你这么说你哥哥的吗?”
孙婕拍手,“原来真认识啊,这人从上个月就赖在我们学校不走了,总算找到人家了,苏瑾你快领走吧。”
唐孟寅:“……”
唐苏瑾憋笑憋得很辛苦,终于噗一声笑出来,“唐孟寅,你他妈栽了。”
唐孟寅和唐苏瑾一样,额头很宽,清风拂过,撩起鬓边的碎发,很好看,唐苏瑾接着道:“你确实是有做祸水的潜质啊……”
“妹妹,你不是失恋了吧?”唐孟寅凑近,他知道,每当唐苏瑾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拿别人开涮,还是那种狠狠地开涮,他看见唐苏瑾陡然苍白下去的脸色,“好,当我没说。”
晚上,唐孟寅和唐苏瑾促膝长谈。
当然,这是说好听的,说不好听的,就是抬杠。
“你离孙婕远点儿,你这种人不适合她这种女孩儿。”
“我又没有招惹她,再说了,这种人怎么了?我还是你的哥哥呢。”
“你连名字都用的假的,什么王涣,还王之涣呢……”
“我妈就姓王,小名涣,怎么着?”
这样吵了一会儿,唐孟寅知道他这个堂妹的脾性,所以先软下来,“你怎么到这儿的?三叔还好?”
“滚!别提我爸!”唐苏瑾现在就想一颗随时都会被引燃的炸药包。
“好好好,那说说你离婚之后的男朋友?”唐孟寅概括的很是精确,一句话说了戳中了唐苏瑾的两个死穴。
唐孟寅就是这样,分明长着一张惹眼的桃花脸,还毒舌厚脸皮的要命。
唐苏瑾瞪了他一眼就扑上去掐住唐孟寅的脖子摇晃,“你想死啊!”
唐孟寅眨了眨卷翘的眼睫毛,“妹子,其实男人多的是……嗷……”
唐苏瑾真想要把唐孟寅卷长的眼睫毛拔掉,因为他长了一双比大多数假眼睫毛都长的眼睫毛,连爷爷都说过,“这样的眼睛、睫毛长在男孩子脸上,真是白搭了。”
但是现在看来,没有白搭,倒是给了唐孟寅风流的潜质。
有了唐孟寅这个拖油瓶,唐苏瑾顺利地没有在孙婕家里继续叨扰下去,临行之前,孙婕的父母还硬塞给唐苏瑾许多当地的特产。
唐苏瑾不好意思从孙婕手中接过包装袋,“空手来的,走的时候拿这么多……”
“拿着,哪那么多事儿。”孙婕笑笑,凑在唐苏瑾耳边,“这回你走得匆忙,我也上着课,没有带着你到处转转……也没有让你见见,我男朋友。”
唐苏瑾眸光一闪。
“……一个学校的老师,他是教数学的。”孙婕脸上飞过一丝红晕。
“书香门第,教师世家啊。”唐苏瑾调侃。
通过检票口,唐苏瑾回头用力地向孙婕挥手,和一年前一样用力。
不一样的,曾经在旅途的那个人,到达了目的地。
而她,还在征途上。
唐苏瑾坐在靠着车窗的位置,窗外的景物逐渐看不清楚,只有远方连绵的山峰雾霭,才能够隐约看见轮廓。
那些景物,都被远远地抛到身后,在未曾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甩的很远。
这也是唐苏瑾喜欢开车在高速公路上或者坐动车在铁轨上的原因,因为这是很鸵鸟的一个方法,将那些杂念,好像真的抛掉了一样地甩在了身后。
但是错觉终归是错觉。
一个月后的清明前夕,堇城,我回来了。
其实,她心底里刻意避开说的是:叶琢,我回来了。
*******
就在叶琢这边翻天覆地的时候,叶上校的生活也是翻天覆地的,就在叶琢失恋的时候,叶上校闪婚了。
“你要结婚?!跟谁?”叶琢惊的抖了抖手中的马克杯。
叶铭上校眨了眨眼睛,“我也不知道。”
叶琢:“……”
“你还记得那个外交部的女翻译官么?学西班牙语的那个……就是她。”叶铭耸耸肩,从西装内衬里掏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叶琢,“就是她,叫赵什么来着……”
“你怎么忽然想起来要结婚了?”
“趁着假期结婚,省的以后没时间……”
“……”叶琢接过,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女孩子,“哥,这是那女人在什么时候的照片?”
“估计初中吧,”叶铭凑过来,“看起来真年轻,不会有人说我为老不尊吧……”
叶琢:“……”
这张脸……叶琢忽然想起来了,母亲在去年自己刚从国外回来就介绍给自己认识的女人,就是这一位,他记得清楚的原因,就是因为那女人开头就一句“我叫江允卿,再见。”母亲没有再逼他,是因为半路忽然杀出来的黄莉雅,所以以后也就没有见了。
“哥,你连人家姓都记错了,她姓王。”
叶铭摆手,一脸的无所谓,“谁记得,明天婚礼别忘了,你是伴郎,你礼服我给你备好了,我还记得你的尺码呢,不过你看起来好像瘦了一圈儿……”
叶铭站起来撑起下巴上下打量叶琢,忽然被叶琢一把抱住,“喂小子,你搞什么琼瑶啊……”
叶琢了解自己这个哥哥,从小就护着他帮着他,在这个关头,能够引开家人的注意放松对他的管制,好赢得时间。
叶琢捶了捶叶铭的后背,“哥,谢谢你。”
婚礼当天,新郎新娘没有入场之前,是伴郎和伴娘入场。
与叶琢一组的是一位女记者,身材高挑皮肤白皙,鼻尖微翘看起来很是精神,见了叶琢对他颔首,“真不知道江允卿怎么想的,找不成林商就来找我……”
“你认识林商?”叶琢问道。
“哦,高中同学,”她看着绿茵茵的草地上的花团锦簇以及白色的桌椅,轻笑了一声,“其实我上个月刚离了婚,她也不嫌晦气……”
叶琢苦笑,这边选伴郎用的是刚失恋的,那边选伴娘是刚离婚的,他们就没指望着过多少日子吧。
“你是林商什么人?”女人的目光意味深长,挑长了尾音,“哦,我明白了。”
叶琢还没有解释,只感到兜里的手机震个不停,“我接个电话。”便转向了一边。
“老大,找到唐小姐了。”
……………………
堇城的天,还是一样灰蒙蒙的,从天空中洒下来的白光,像是一层薄薄的砂布,将空气中的水分吸血鬼一样吸干,打在脸上瑟瑟的摩擦感。
这就是从南到北的区别。
虽然不及上个月唐苏瑾趁着春运离开时候的壮观,但是又恰逢踏春时节旅游旺季,出火车站的时候人流还是拥挤,唐苏瑾便将行李箱丢给唐孟寅,自己倒是一路上走的轻便。
“唐苏瑾,你有没有良心啊!”唐孟寅拉着自己的拉杆箱和唐苏瑾的一个行李包一个塑料袋,像一个进城务工的打工人员,不过这个“村里人”长得太好看了点。
车站外有好多是接人的,探着头往涌出车站的人群里面张望。
唐孟寅跟在唐苏瑾后面,“你男朋友来接你不?”
唐苏瑾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恐怕是你旧情人要来清旧债了吧……”
唐孟寅无奈一笑,“我的旧情人多了去了,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位啊。”
这边正在调侃着,那边,唐苏瑾却看见了已经一个多月没有见的……叶琢。
在这样一个昔日恋人相逢的时刻,唐孟寅作为一个旁观者,自始至终冷眼看着,却大概明白了两人的心思,所有的。
他看着唐苏瑾接过面前男子手中的钥匙,看着男子手指扶上方向盘时的骨节突兀发青,看着唐苏瑾好像疯子一样在道路上飞奔,就是为了追那一辆轿车,最后终于疼的痉挛蹲在地上。
他想要缓解一下气氛,便开玩笑道:“傻妮儿,你追错了,那辆车在刚才就转了弯。”
唐苏瑾一双明澈的眼睛蒙上的yīn郁让人心疼,她不停地摇头,“哥,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唐孟寅将唐苏瑾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按住她不断扑腾的双手,“其实失恋了没什么,哭一场就好了……”
“我哭不出来。”
“唐苏瑾,我真为你……”唐孟寅皱着眉头,似是搜肠刮肚地想要找出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你这种样子哪里像离过婚的女人……”
唐苏瑾起来狠狠地剜了唐孟寅一眼,甩开他的手上了出租车,“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
唐孟寅耸了耸肩。
晚上,唐苏瑾和唐孟寅都是叫的麻辣烫外卖。
而唐苏瑾的那一份……“我要双份辣椒。”
远远不止于此,唐孟寅眼睁睁地看着唐苏瑾打开了一罐辣椒酱,一少半都已经拌进了原本就已经是红通通的麻辣烫里。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能吃辣椒……”
其实,唐苏瑾不是能吃辣椒,她只是想要借此来将阻塞的泪腺打通,她想要哭一场。
抽噎的声音将电视的声音都掩盖住,唐孟寅蹙着眉看唐苏瑾辣的鼻涕一把泪一把,还机械地将麻辣烫里面的粉条往嘴里面塞,实在是看不下去,拉起她就把她扔进了洗手间里,指着一面镜子,“好好看看你自己,唐苏瑾,没什么大不了的,那么多事儿你都挨过去了这点子事儿他妈算什么?!你发什么疯?!”
随着嘭的一声关上洗手间门,唐苏瑾打了一个寒颤终于清醒了过来。
这是谁啊?
干枯的黑色头发乱七八糟的散着,双眼通红,嘴唇肿的好像是红的辣椒。
这面镜子怎么看起来这样眼熟呢?对了,是他送的。
他说:“你想我的时候就对着这一面镜子叫一声‘阿琢’,我就会出现了。”
那个时候,唐苏瑾还戳着他的脊梁骨,嗤笑,“瞎说,你这套就只够骗骗小孩子的。”
唐苏瑾用手指抚上光滑的镜面,镜子里的女人也用手抚上来,两个一模一样的食指触碰在一起,就在天花板灯光聚焦在镜面的那一点上,像是燃起了火花。
“阿琢……”
“阿琢……”
唐苏瑾扶着镜面,缓慢蹲下来,抱着双腿蜷缩在地板上,划过脸颊淌进嘴角混杂着的水液,是咸涩的,这是眼泪吧。
“骗子,你都是骗人的。”
*******
以前,叶琢没有觉得生活中一旦少了一个人会怎样,就算是独自一人到异国他乡生活了近十年。
生活是自己的,一个人的。
但是,当他将钥匙交还给唐苏瑾的那一刻,他感到了自己这一层铜墙铁壁的生活,抽出了一块铁板,自己那一些引以为傲的东西,都哗啦啦的流淌出来。
这些天,他没有去搬东西,林辅倒是打过来一个电话,“那个……苏瑾姐让我把你的东西整理好了,搬到你借给我住的房子里。”
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见了么?
其实,叶琢是困惑的,这一份爱情,为什么会走到如今的地步?他承诺给她的,给了多少?
叶琢见过江允卿,除了婚礼当天那不远不近的一面,还有一次是在爸妈那里。
江允卿眉眼之间都是浅浅淡淡的,或者说是生冷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子外交官的气质。
其实有一句话是对的,当气质将外表掩盖住的时候,那你就成功了。
叶铭上校在婚礼第二天就回军区了,其实婚礼当天也是陪着叶琢在酒吧里买醉的,叶铭的假期还有一个多星期,但是他申请提前结束了。
“阿铭军区那里忙,你就担待着点儿。”叶母笑着开口,对这个儿媳妇很是满意,比那个唐苏瑾看起来不知道好多少倍。
“不要紧的,妈。”江允卿接了一个电话,回来之后说,“下午临时有一个外国代表团,我必须走了。”
叶母站起来,“阿琢,送送你大嫂。”
叶琢出了门,始终错后江允卿半步,一直走到停车库。
“你回吧。”
“要是我哥不先结束假期回军区,你恐怕也会自己申请外调吧。”叶琢忽然开口。
“你说什么呀?我怎么会申请外调?!”江允卿说着就钻进一辆银白色的轿车里,摇下车窗,冲着叶琢眨了眨眼睛,“我会申请永久外调。”
这是父母口中,家族谱上的门当户对。
只不过,这是另外的故事了。
******
春分这一天,下了一场小雨,算是给北方的沙尘暴的一次洗礼,林商给唐苏瑾挂了一个电话。
“你那里有多少存款?”
唐苏瑾估摸着报了一个数字,“算上陈老爷子留给我的,就这些了。”这两个月算是坐吃山空了,一点精神头都提不起来。
“你那儿还有我房子的钥匙是吧,房产证各种证件就在我房间的第三个抽屉里。你听着,那套房子我抵给你了苏瑾,我买了两年,我找一个房地产的朋友以现在的市场价保守估了个价,估计三百多万。”林商深吸了一口气,“你把你的钱尽快划到我的账上,剩余的钱我回来还你。”
唐苏瑾倒抽了一口气,“林商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妈的不用你管,你还怕我拿了你的钱跑了?!”话筒中静了一会儿,林商烦躁地接道,“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
唐苏瑾扑哧一声笑了,“林商,我知道你心里知道我就是那样的人,我现在就去打给你。”
“这件事儿等我回去了再给你说,”林商顿了顿,“那房子里我的东西你喜欢的就尽管都拿去,不要的就丢在那房子里一起卖掉。我一会儿给你发一个号码,这人姓赵,他认识不少房产商……”
“林商,”唐苏瑾打断她,“我不缺钱,那房子放在那儿还升值呢,我也省得去投资了。”
林商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苏瑾,叶琢一个月前来找过我……”
唐苏瑾放下电话,两只手交叠扣在后脑勺上,仰躺在床上,看着缀在天花板上的满天星,心中好像被掏空了一块。
也好,借林商的口说出来。
唐苏瑾忽然大笑起来,她想起林商讲故事的时候需要搜肠刮肚地找寻合适的词合适的句子,不时的冒出一两个很糙的话,叶琢会是怎样一副表情……
她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索性就闷在枕头里。
他怎样跟自己还有什么关系?
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唐苏瑾必须要找一份工作来养活自己。
她本来已经对实验附中那一份铁饭碗的工作不抱希望了,因为在开学前夕她走的匆忙,又没有什么心情解释清楚,算是无故停课近一个月。
但是,当她接到黄校长的电话,还是吃了一惊。
虽然说这一回重新走进实验附中的校园,颇费了一番周折,还是得谢谢程言。
这一顿饭,实在是不能往后推了。
“谢谢,我敬你。”唐苏瑾端起餐盘旁边的酒杯,与程言举起的酒杯相碰,乒的一声。
“要不是这样,你还真是难请得动,吃顿饭都得排到世界末日去了。”程言在柔软的灯光下笑的温文尔雅。
“程书记可是大人物,”唐苏瑾凑过来,“话说回来,黄校长到底是欠了你什么人情?”
“想知道?”程言问道。
唐苏瑾顺着程言的话,十分真挚地点头。
“不可说。”程言回的煞有介事。
不可说……
佛曰,不可说……
这样一句话,唐苏瑾记得清楚,除夕夜晚的那一夜,叶琢好像变戏法一样在漫天火树银花中,将钻戒戴在自己的无名指上,故弄玄虚的就是这样一句话。
佛曰,不可说……
唐苏瑾凝视着自己空空的右手无名指,那一枚和叶琢手指上同一款的钻戒被丢在抽屉里。
但是,她心里还是留存着一丝念想的是吧?林辅在绑着叶琢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犹豫了许久,将手指尖就套在抽屉里的那一枚戒指中,也没有拿出来。
一旦戒指没有交回去,他们就算还有一丝联系的,对吧?
“苏瑾?”程言看唐苏瑾忽然愣神,眼光潋滟地盯着杯中的红酒,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没事儿吧?”
唐苏瑾手中虚拿着的酒杯晃了一下,哐当酒杯被打翻,红色的酒液从透明的有机玻璃流淌下来,滴在唐苏瑾的米白色套衫上,泅开一大片。
程言忙递过来纸巾,一边的服务生也迅速地将桌上的红酒擦了干净。
唐苏瑾匆忙站起身来,对程言歉意的笑了笑,“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唐苏瑾刚刚离开,她慌忙中放在桌面上那一包抽纸上的手机就响起来。
程言用纸巾擦拭完手,将手机拿过来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是两个字,“叶琢”。
程言的手指顿了顿,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小瑾,你能不能不要走呢……我求你,留下来吧,那些都不重要的,我都可以不要,真的,我只要你……小瑾……你答应了我的求婚了的,求求你……”
话筒里传来的叶琢醉醺醺的声音,程言的手指有点发颤,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他果断的挂断了电话,然后,将通话记录中的这一条记录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