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依旧是白色的天堂,那些白色的砖墙白色的地板砖白色的天花板乃至于白色的床单,都像是进入天堂的前一站。
B超室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带着一副黑色边框的眼镜,指着B超图像上的黑色yīn影,“这就是你们的宝宝,很健康呢,不过胎盘有些不正,过一段时间再来复查,如果矫正不过来,恐怕是要剖腹产。”
唐苏瑾安稳的躺在检查的床上,看着那样像是茄子一样的黑影,心里溢出来满满的欢喜。
“现在才六周,看起来像是双胞胎,等到十周的时候再过来复查。”
叶琢的脸色变了两变,忽然变得如同身后的白色砖墙一样,“六周?”
医生的目光轻轻落在B超图像上,就像两根羽毛,“其实这事儿本不能说出去的,”他顿了顿,“这边能够看得出来是个男孩,如果是双胞胎,是异卵的……”
可是叶琢已经完全听不见了,他的脑袋就像是上世纪七十年代那种挂着高高天线的黑白电视突然没了信号,满电视都是飘着嘶嘶啦啦的雪花。
他忽然想起来昨天下午收到的那个电话,以及那几张彩信照片。
那是一对男女交缠在床上的香艳照片,那迷蒙着眼神的女人,是唐苏瑾,而那男人,竟然就是那个整容科医生,赵量。
他原本想要去找专家检查一下是否有PS痕迹,看来现在已经没有必要了。
唐苏瑾消失的那一个月,叶琢好像发疯了一样去找她,恨不得将堇城这一座钢铁城市用巨大的榔头砸碎,用推土机铲走,然后看着地面上慌忙逃窜的人们,找到那一张想念中的面孔,将她捧在手心里。
每一个男人心里都住着一只恶魔,这一只恶魔会让一个男人该理智的时候,丧失理智,继而让灰黑的泥淖将他粉红色的心吞灭。
因为那一张照片上,女人身体光洁,即使是被男人揉在手中的胸部,也是光洁的像是剥了皮的白煮蛋,哪里有醒目的烧伤疤痕呢……
唐苏瑾在帘子后面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六周?六周前自己在哪儿?怎么会是六周?!
等她出来,叶琢已经先出去了。
唐苏瑾又问了一遍,“你确定是六周?”
“女士,我已经重复过几遍了,是六周。”
如果唐苏瑾看着这个医生的双眼,就会发现,那种难以发觉的躲闪,只不过她来不及听到最后一个字,已经追出了诊室。
随后,周菲菲从B超室门前经过,略微停顿了一下脚步,向里面那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了一眼,就像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走去。
叶琢在电梯前没有停下,他有点混乱,仿佛只有一直向前走才会是最后的终点,那些在他的视线周围像是粘腻腻的蜂蜜一样的光,都变成了水一样的流质。
终于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处,唐苏瑾小跑着追上了叶琢。
唐苏瑾有点喘,她微微俯着身子,拉住了叶琢的手,“阿琢,我们去其他医院……”
唐苏瑾看着叶琢站在楼梯边缘,一动不动,十九阶台阶就像是陡峭的悬崖,从悬崖吹过来裂骨的风,她向前一步,叫了一声“阿琢……”
叶琢面无表情地转过来,好像一个戴了面具的假人,轮廓鲜明,棱角锋利,“求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好不好?”
唐苏瑾的手指颤了颤,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句话,这是叶琢说出来的话么?她的手渐渐松开,离开了叶琢的手掌,垂落在自己的身体两侧,失去了依托。
“哦,借过……”
叶琢侧了侧身,披着一头紫色头发的妖艳女人从他身边经过,带着刺鼻的香水气味。
在唐苏瑾的视网膜上,只存在了一抹烟紫色的yīn影,就好像B超图像上那一团黑色的yīn影,挥之不去了。
叶琢向下走了一节台阶,唐苏瑾忽然用力的抓住了叶琢的手,“你不信我?”
“小瑾,我说了我要静一静,我们都静一静。”叶琢咬着牙。
唐苏瑾双眼含着泪光,薄薄的一层,“阿琢,你听我说……”
叶琢打断,“放手。”
唐苏瑾两只手都抓在叶琢的右手上,“不放。”
叶琢猛地甩动手臂,“你他妈放手你听见了没有?!我说了我想要静一会儿……”
其实,他没有来得及吐出已经堵塞在喉咙里的“静一会儿”那样几个字,就看见唐苏瑾眸中渐次闪过的诧异、痛心、失望、绝望、解脱,她脱力松开了自己的右手,因为惯性,她的双手在空中划出一个诡异的弧度,然后牢牢地护在小腹上。
“小瑾——”
叶琢慌了,他急忙伸出手来想要拉住唐苏瑾,却只在她的衣角拽了一下,然后切实地抓了一手空气。
唐苏瑾的目光定格在叶琢惊慌失措的脸上,她心里笑了,让这种慌乱将你毁了吧,把你那种镇定自若,那种盲目的自信给毁了吧,王八蛋!
她的脑袋撞上墙面,脊椎硌在台阶的棱上,一共四下,然后由于地球的重力吸引,落地。
虽然身上到处都是钻心的疼痛,但是她的头脑还很是清醒,她能够像是电影回放那样,回忆出一出狗血剧中一连串的精彩花絮,然后在刻意的时候,点暂停键,然后将那些虚伪刻板的表情放大,直到高清影像,终于出现类似于打了马赛克一样的斑点。
比如说,在一个星期前,水汽弥漫的温泉水中,叶琢清亮的眸子牢牢锁住她,“你信我么?”她搂紧了叶琢的肩膀,“阿琢,我只信你。”
比如说,在十二个小时之前,叶琢拉着她的手,在堇城最豪华的慈善晚会上,对着记者的闪光灯,“这是我未婚妻。”
比如说,在两分钟之前,叶琢用力地甩开她的手,咬着牙从牙缝中吐出两个字,“放手!”
比如说,在十秒钟之前,叶琢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她将后背给他,任凭他抓住她身后的空气,她固执地想就让我摔下去吧,让这个混蛋后悔死。
比如说,在五秒钟之前,走到楼梯中间的那个紫色的美人妖,以不为人知地角度伸出了手,她以为是要拉她一把,然后就看见了周菲菲那张妖艳的脸,以及她落在自己腰上那重重的一下。推力,向下。
比如说,现在,从楼下走上来正好看见这一幕的许之桓,在距离楼梯台三阶处,用身体挡了自己一下,减缓了冲力。
唐苏瑾疼的说不出话来,在她眯缝着的一线天中,她能够看到,苍白着脸色的叶琢,从楼梯上连滚带爬跌撞下来的。
哦,阿琢,原谅我,用了这样一个词。
“怎能搞的?!”这是许之桓的声音。
“别他妈废话!赶紧叫医生!”这是叶琢的声音。
唐苏瑾感到腋下穿过两只温暖的手臂,这是很熟悉的味道。
……………………
白色的走廊上,时而经过一个衣着时尚的年轻女人,像是尖细锥子一样的细高跟在白色的地板砖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就好像是秒表的倒计时。好像这边是显示“手术中”的手术室门一打开,里面一副吸血鬼样的医生面无表情地告诉你:“对不起,我们无能为力”,那滴答声,也就戛然而止了。
那个绿色的,标着“禁止吸烟”标识牌下面,倚靠着白色砖墙的,叶琢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像是快渴死的旅人,将香烟猛地一口吸进肺里。
一个小护士走过来,有点胆怯地说:“先生,这里禁止吸烟……”
叶琢yīn测测地瞟了这个护士一眼,慢条斯理地吐出来一口青色的烟气,将烟灰弹到地上,这种动作,是一个生命濒危的优雅生物,做出的最粗鲁的事情。
小护士立即涨红了脸。
许之桓劈手夺了叶琢手里的烟,掐灭了扔进垃圾篓中,然后对着小护手摆手。
“王医生跟我说了,大人肯定没事儿,现在主要就是救孩子,双胞胎啊,老七你简直就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豹子,你脑袋里面那时候一定都升腾起一朵蘑菇云了吧……”
要是以前,叶琢准会讽刺一番许之桓这一段精妙的比喻,只不过,现在他身体里面每一个零件都在晃荡着,微微不小心,就会全部散架。
就在刚才,他自高而下看着从楼梯上滚下去的唐苏瑾,就好像看着洪水中从房顶上翻滚下去冲进洪流的人一样,只不过,这个人,是除却血缘关系最亲近的关系。
他硬挺着双腿,但是从楼上冲下来的每一步,双腿的骨头肌肉软组织乃至于皮肤,都会或者颤抖着,或者瘫软着,让他最终屈下了膝盖。
半个小时后,王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平安,都平安了……”
这个时候,唐苏瑾从手术室中推出来,她身上的麻醉药剂还没有褪去,好像四肢身体都没有了,只剩下一个头颅放在推车上,但是,这并没有阻挡她的感觉,那种冰冷的手术器械在下`体的触觉,也没有阻挡她的听力,她听见王医生说:“以后可要小心了,都两个多月了,可不能冒失了……”
当天地间剩下苍白,就只能够听见她心底的冷笑了。
叶琢疯了一样摇晃着王医生的肩膀,“两个多月?!”
王医生吓了一跳,“准确来说是十一周了,异卵双胞胎。”
许之桓来不及抓住叶琢的胳膊,就见他像是一根弹簧一样蹿出去,往楼下跑过去。
许之桓连忙跟在叶琢身后,生怕他出了什么事情。
他看见叶琢转身进了B超室,跟进去后,叶琢的拳头正好砸在了穿着白大褂医生的侧脸上。
“你说是六周?!已经十一周了!!你他妈混蛋!!”
叶琢说着又是一拳重重地砸在这个男人脸上,看着他碎裂的眼镜镜片硌进他颧骨的肉里,裂开鲜红的血珠。
哦,唐苏瑾心里,那个永远干净而且优雅的王子,终于变身成为一个残忍的暴君。
许之桓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叶琢拉开,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在椅子上,“怎么回事?”
从地上踉跄站起来的医生,抹了一把嘴角的鲜血,“呵呵,十一周?我看错了……”
许之桓忽然挡在又要暴跳起来的叶琢身前,盯着眼前颓坐在椅子上的叶琢,“别糊弄我,在B超室呆了几年的老手,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这个医生嗫嚅了一会儿,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发出这样的声音,“是我让他那样说的。”
叶琢转过头,看见了一个烟紫色长发的女人,他危险地眯了眼,好像一只伺机而起的豹子,只要是肩膀上没有许之桓的阻力,他就会跳起来向这人扑过去,然后残忍的一口将这个女人的脖子咬断。
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唐苏瑾摔下去的时候,她反而侧了侧身子,好让楼梯上更加的畅通无阻。
“我跟这个秃头瓢睡了两夜,告诉他让他这样说的,他原本不肯,但是我说,没关系的,只是少说一个月,又不是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啪”的一声,叶琢抡圆的胳膊给了她一巴掌,“你差点害死她!”
周菲菲披头散发地靠在墙上,嘴角浸出鲜血来,她看着叶琢充血的双眼,“害死她?!那是谁害死了我哥哥?!那你知不知道,两年前她肚子里有一个小杂种,就跟今天她肚子里的一样!我都要毁掉!”
叶琢恍然间没有动手,这个声音……
他想起来了,就在昨天,接到的那个电话里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用相同的口吻叫嚣着“小杂种”。
“你哥哥是周执宿……”叶琢用肯定的语气完成了一个一般疑问句。
周菲菲笑了,“他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搭上了自己的命,凭什么我哥哥就得死,唐苏瑾她就能活的好好的?!这个女人她害死了我哥哥,她活该……”
叶琢忽然也笑了,好像是以一个救世主的形象,看着地面上一个染血的美人妖,他知道此刻他应该用什么样的话,将这个不知廉耻的女人打的万劫不复,“那你知道不知道,两年前那个小杂种,是你哥哥的孩子……之前,你哥哥,强暴了她。”
果真,周菲菲黑色的瞳孔好像忽然被点上了一滴紫色的墨水,然后在水面上静静地扩散,“你胡说……”
叶琢生冷地笑了笑,站起身来,“你哥哥是强暴犯,你是杀人犯。”
与此同时,在唐苏瑾的病房前,小护士长慌忙的叫:“出血了……”
刚刚脱下了手术服的王医生从办公室赶来,“怎么会忽然大出血的?!赶紧,推手术室……”
“小张,你去找她家属签字……”
在这样错乱的时空交错中,上天混乱地撒着狗血。
而人民医院外的巨大人工湖旁的座椅上,依旧上演着一出出的生死离别,往外一百米的露天停车场上,有两个死者家属正在争抢着同一个车位,在歪歪三百米的柏油马路上,日光发疯一样的照着,路中间那些像是火柴盒一样的铁皮机器,冒着黑烟白烟,热气腾腾,一声刺耳的汽车尖叫声,一辆车冲向了防护栏。
而千米之外的总警局中,除了冷静审问的铿锵声,还有一个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声音。
郑旬局长派出的两个搜索队均无功而返,那个贩毒的头目,名号“老票”,真实姓名秦志洪的嫌犯,已经逃出了本省。
他已经与相邻的省份取得了联系,协助破获这样一桩大案。
但是,其实让他头疼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情。
在看守所外,有一个女孩子已经哭闹了接近三个小时,几乎在早间新闻报道过“跨国贩毒团伙深夜突袭”这样的新闻后,那个女孩子就到了。
“让我见见陈在瑜吧,他不可能贩毒的,他不是他们的同伙,我知道的……”
“小姐,我们抓住他的时候,他就是和那一伙人在一起。”
女孩子摇头,“他一定是被胁迫的,他一时糊涂犯了错,让我见见他吧,就见一面……”
郑旬不止一次告诉这个女孩子,“等到法院立案,量刑处理之后你才能够探监”,但是这样一句话就像是耳边风,不痛不痒地挠着这个不屈的女孩子的心。
“我就见他一面,让我看看他吧……”女孩子被两个女警察从地上拉起来,然后架到沙发上,她终于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
郑旬揉着眉心,看这个还穿着睡衣趿拉着拖鞋的女孩子,显然是看了早间新闻就赶过来的,他现在只想想一个不用直接把她敲晕了带出去的方法,让她自己走出去,“现在确是不能让你见,你有什么想跟他说的,我可以破例转告。”
女孩子止住了哭声,抽抽噎噎,“那请您告诉他,说我会等他的,等到他出来。”
郑旬挑了眉,看着面前这个面容清秀的女孩子,他忽然觉得她的面容倒是似曾相识的,笑道:“他是要判刑的,最少也是十年八年,你要等这样一个人?”
“有罪没有罪也要等法官的判决,你没有权力直接给他定罪!我会等他的。”女孩子站起身整了整乱糟糟的头发,转身向外面走去。
郑旬看着这女孩子眉宇间露出一股子韧劲儿,忽然说道:“如果你想要早一点见到他,那就给他找一个不错的律师来,陈氏内部都抢疯了,没有人会记着这里还有一个陈家人的。”
这种豪门恩怨,他见得多了。
陈在瑜父亲那一桩自杀案件,就是郑旬的父亲办的。
等这个女孩子离开之后,一个警员在身后说:“可是她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啊……”
另外一个老警员踢了这小子一脚,然后问郑旬,“郑局,要不要转告?”
需要转告的话不像是接头的暗号,也不用担心他们串供,这根本就是一个才二十几岁的小姑娘。
郑旬的目光落在那个穿着粉红色睡衣的女孩子走远的背影上,就好像是忽然照亮了他每天看着那些罪犯丑陋嘴脸以及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肮脏的一抹亮光一样。
“如果她回来告诉她的名字,就转告陈在瑜……好了,该准备给检察院递交的材料了。”
当郑旬还没有转身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就听见身后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刚刚穿睡衣的那个女孩子,扶着门框,抬起头,眼角还带着泪光,她向他挥了挥手,“忘了告诉你了……我叫白,白晓雁,你告诉他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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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梦境。
因为它是黑白的。
唐苏瑾这样,不断的告诫自己。
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见的是一间干净一新的厨房,微波炉,橱柜,电磁炉,燃气灶,抽油烟机,黑色的平底锅。
燃气灶忽然嘭的燃起,一朵蓝色的火苗。
金黄色的花生油倒进锅里,噼里啪啦地溅起油花。
她的双手,在碗沿磕破了两个**蛋,然后将**蛋打在平底油锅中,边缘圆润的像是一件艺术品。
两个珠圆玉润的**蛋在一阵香味中,忽然跳起来,他们叫:“妈妈。”
唐苏瑾听见自己说:“哦,不,我不是你们的妈妈。”
**蛋说:“妈妈。”
真是两个固执的小鬼。
他们说:“你为什么不要我们了?你为什么把我们放在这里呢?”
自己的声音生硬的从胸腔中迸裂出来,“因为那里太冷了,那里都是死人,都是鬼魂……”
“那里是哪里?”他们天真地问。
“一个叫做医院的地方,到处都是白色,只有这里是暖和的,你们应该在这里,那个词怎么说来着……涅槃,对,就是涅槃。”
“我们是从那个叫做医院的地方来的么?”
“不,”从唐苏瑾的眼睛里,可以看见那**蛋已经煎的金黄了,“你是从我的肚子里出来的。”
“那我们怎么才能够重新回到那里去呢?”现在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蛋了,而是可以直接食用的荷包蛋,煎的金黄的荷包蛋。
从擦得光亮的橱柜倒影,唐苏瑾看见她自己露出洁白的牙齿,“吃掉你们,就可以回到我的肚子里去了呀……”
唐苏瑾没有惊叫的醒来,因为那金黄色的蛋黄,就好像现在,阳光透过玻璃窗,透过她薄薄的眼皮,印在视网膜上,脆弱的,跳跃的,金丝网。
她微微睁开了眼睛,从睫毛隐秘着的缝隙中,她看见叶琢刚刚用电热水壶烧了一壶水,冲到茶壶中,量了一下房间的湿度,将加湿器打开。
他的眼睛一如既往那样的亮,只不过一张清俊的脸瘦的可怕,深坳的眼眶外就是突出的颧骨,从颧骨到下颌线,一笔下来,没有圆润的过度弧,下巴尖的像是一把锥子。
墙上那万年历的电子钟表,完全不受外界干扰地走着,距离她摔下楼梯已经三天了……
她睡了三天了……
或者说,她腹中的双胞胎已经死了三天了。
现在她的肚子里,空空如也,这种感觉,就像把五脏六腑都掏干净了,只剩下肋骨支撑下的空空腹腔。
她闭上了眼睛,一根根挡在眼前的睫毛,就像是监狱内外相隔的粗壮铁柱,看什么都被竖之高墙之内。
“她还没醒么?”
方舒妍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哈尔滨回来了,轻轻打开门走进来,一双干净的白色鞋子踩进细碎的阳光里。
叶琢摇摇头。
方舒妍给唐苏瑾换上一瓶新的葡萄糖,然后转过来握了握叶琢的肩膀,“等她醒了叫我,我还要去其它病房查房。”
叶琢转过身,看见唐苏瑾扑簌的眼睫毛,忽然就站起身走了出去。
他知道唐苏瑾醒了,醒了就好,只要不看见他。
叶琢转进走廊的时候,看见了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指提着一个果篮。
这个人,和唐苏瑾竟然会有一样的习惯,不论是到医院里去看谁,都会提着果篮。
这个人……他想起来了,是唐苏瑾的哥哥。
在他想起来的前一秒,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胸口,他听见:“离我妹妹远点儿!”
等那人影踩着他的影子消失在病房门口,他都颓然地靠着墙壁,忍受着肋骨被打折的钻心疼痛。
唐孟寅打开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而唐苏瑾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你说我就离开两个星期,你搞得自己好像走了一趟伊拉克一样。”
唐孟寅坐下来,显得很是轻松地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又倒了一杯,给唐苏瑾身后支了一个靠枕,将水杯送到她唇边,“喝口水吧。”
唐苏瑾别开脸,“杯子那么多,凭什么非要我用你用过的杯子啊。”
唐孟寅笑笑,“放心,我打过狂犬疫苗了,小狗狗。”
小时候,唐苏瑾也是逮着机会就和唐孟寅吵架,动辄牙齿相向,所以唐孟寅总是叫她“小狗狗”,而唐苏瑾也会不甘示弱,回叫他“大狗狗”。
唐孟寅只有唐苏瑾这一个堂妹,很是宠着,如果不是有血缘关系在那儿放着,那是标准的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以至于现在唐孟寅挑女人的标准,一直以唐苏瑾为范本。
“喂,那个果篮里像是手榴弹一样的那是什么东西?”唐苏瑾夸张地大叫,“天啊,唐孟寅,你怎么会把榴莲放进果篮里去?!”
“就是那种臭烘烘的东西?我说为什么那个老板娘对我一直抛媚眼,我都以为她对我有意思了……那就拿出来吧。”唐孟寅说着就要用一把裁纸刀把外面的保鲜膜捅破。
“滚出去,把它滚出去……”唐苏瑾捏着鼻子,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刚刚说了一句多么巧妙的话。
等到榴莲事件告一段落,唐孟寅忽然说:“二叔想来看看你……”
二叔?不是讽刺的说,唐苏瑾想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唐孟寅口中的二叔,就是她的父亲唐谦。
“来就来吧,他总是很乐衷于看我落魄的样子,好继续散发着他那种慈父一般悲悯的眼神……”
“他想让你搬回去。”
“做梦!我怎么会叫一个只比我大两岁的女人叫妈,就是阿姨也不可能!”
唐孟寅抚着唐苏瑾的后背,“你冷静下,其实你可以直接叫叶文淑的名字,我一直就是这么叫的,咱们又不算是什么大家族,那些辈分差不算什么的……”
“您胸怀宽广,那不是你爸。”
唐孟寅知道唐苏瑾这个时候心情不好,便笑了笑不再多提这件事,“不想搬,那就还跟我住。”
“唐孟寅,你住的是我的房子!是你跟我住而不是我跟你住!”
窗外有一双光线逐渐熄灭的眼睛,漂亮的头发已经掉落了大半,即使是大卷也遮掩不住她露出的惨白头皮。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刺痛,比以往哪一次都要剧烈,好像将她的乳`房用钢筋压扁在用金针刺一样的疼,她的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了,像是被掬起的包子皮。
“诶,这位小姐你是来探望病人的么?怎么不进去?”
她跌跌撞撞地拨开面前挡着的护士长,向楼梯口踉跄而去,“不是,不是……”
即使是死,她也要找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那样,就没有人可以肆意地嘲笑她雪白的皮肤上日益出现的青黑色yīn影,不能嘲笑她日益干瘪的乳`房,也不能嘲笑她快要掉光头发的秃子相。
她作为人的最后底线,一直踩着的是她的自尊。
她走在大街上,接受着他人或多或少的注目礼。
她不想回到那一座金光闪闪的公寓楼中,对着一个个从奔驰宝马上走下来的衣冠禽兽,那里太过于肮脏,就像她的心一样,脏的要命。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走到了一栋漆黑的居民房,两层,低矮,没有钢筋和混凝土,就是最最古老的土坯和砖头堆砌成的。
院子里的花坛里,纵横着破败的杂草。
哦,这原来是她的家。
那里,好像在放着黑白胶片的电影,在周菲菲的眸中,逐渐形成了一幅虚幻的图画。
一个男孩子抓着一个女孩子的羊角辫,手中一朵月季花,“菲菲,给你别在头上。”
女孩子愤恨地拨开男孩子的手,“我不要!我要的是永远不会凋谢的!”
就从周菲菲开始从各色的男人身上捞钱的时候,远离了这个朴实的小院子,开始那种珠光闪耀的生活的时候。
沿着黑洞洞的楼梯往上走,墙面上剥落下大块的墙漆,二楼,最东边。
朱红色的门上落了厚厚的一层灰,还有一把888的锁。
可是,她早就不知道把钥匙扔到哪儿去了。
其实如果她翻开自己记忆的深处,就会发现这样一个场景,一个醉酒的晚上,她错拿了那把钥匙去开一幢金光闪闪的公寓房,最后找了开锁公司终于打开之后,钥匙连同那些房间里肮脏的避孕套,一起扔进了黑色腐臭的袋子里。
她用尽了手中的力气,死死地将锁往下拽,喀嚓一声,终于开了。
周菲菲将锁取下来,扔到一边,推开门走进去,脚步踩上,荡起了一阵厚厚的灰尘。
周菲菲反手将门锁上,这还是那种老式的插锁,黄色的油漆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了。
二十平方里,十三寸的黑白电视机,五十公分的木格子窗户,一张折叠的蓝色沙发床。
周菲菲走过去,蹲下来想要把沙发床拉伸开,可是床柱已经锈死,周菲菲拉的跪坐在身上剧烈地喘,也没能移动分毫。
她没有顾忌沙发床上面一层厚厚的积灰,就那样,让长发散在肩侧,双腿双臂都平铺在上面,双眼盯着结了密密蛛网的天花板,以及那一根电线吊下来的五十瓦的黄色灯泡。
对面的书桌上,有一个相框,是那种老式的黄色木头的相框,还刻着像是海浪一样的花纹,包裹着两个小孩子纯真的笑脸。
哦,那个扎着两个土的要命的辫子的,真的是她么?
周执宿,哥哥……
周菲菲想要走过去,将相框上,玻璃上的灰尘拂落,好让那一双眼睛重新再一次湛蓝着涌动大海的碧涛。
她的手指动了动,终究只是,动了动。
眼前是一大片白色的云絮,每一朵云絮都似是带着两只翅膀,翩跹地向那一轮浑圆的太阳深处飞去,离近了,原来那是一个巨大的火球,喷出来的热焰,将大气层灼烧出一个个大窟窿。
那不是一朵云絮,云絮上还坐着一个人,依旧是年轻的面容,好像落魄艺术家一样乱糟糟的头发。
周执宿……
“哥哥,回来!会烧死的……”
周执宿转过头来,两只黑色的眼睛中像是太阳一样燃出火花,他向她伸出手,脸上的笑朴实而温暖,“菲菲,过来,我们一起去,那里很暖和的……”
周菲菲抓住周执宿的手,踏上一团软绵绵的云彩,惊惧地看着愈来愈灼热的火浪,攥紧了他的衣服。
周执宿紧紧抱着自己的妹妹,“不会有事的,在那里很暖和的,你相信哥哥吗?”
周菲菲看着周执宿的眼睛,从他的瞳孔照出的,是自己小时候最干净的模样,黑的发红的唇,琉璃一样纯粹的眼睛,身上穿着是哥哥攒了两个月的工资才给她买的印着hellokitty的裙子。
“我信你,哥哥。”
一朵花究竟怎样才算是开过?
那一朵洁白的山茶骨朵,在周围涌动着恶臭和粘腻的泥淖中,逐步的长成大多数山茶花的模样,终于被一根火柴,点燃了泥淖上的熊熊大火烧成灰烬。
她才算是开过。
*******
唐孟寅每次见了叶琢都是冷眼相向,虽然没有像第一次一样挥拳相向,但是总像是面对一具干尸一样露出极端厌恶的神情。
“叶七公子,我们家可是不敢高攀您了,您高抬贵手放过小瑾吧。”唐孟寅冷嘲道。
这一次真是叶琢的错,所以,他沉默。
真正的爱人之间,原本就不该有任何猜忌与不信任的,他那么相信唐苏瑾,掏心掏肺的对她,怎么可能忍心把她推下去。
但是,爱之深,责之切。
爱到深处,哪里还存在有理智?一点点星火都可能将整堆杂草点燃,然后将半个天空燃亮。
其实,周菲菲就是抓住了这一点。
每一个寂静的深夜,在周边妖娆的黑暗中,叶琢都感觉自己要被吞噬,胃痛的抽搐,他已经不得不依靠安眠药来维持基本的睡眠。
周围任何人的责备与嘲讽,都不及他给与自己的十分之一。
当然,也不及唐苏瑾给他的遗忘与漠视。
终于有一次在上楼梯的时候,叶琢胃部的疼地抽搐,甚至来不及用手扶住墙壁,就眼前一黑,猛地栽下去。
台阶不算高,只有三级,但是那种身体失去依托重重往下坠的感觉,真的让人绝望。
叶琢可以知道唐苏瑾在摔落楼梯时候的那种深深的无助,来不及多想一些,他就已经晕了过去。
胃穿孔。
许之桓用力地捏着叶琢的肩膀,“老七,有必要吗?!”
叶琢苍白着脸庞,“之桓,就一个小手术,你什么时候比程言还婆婆妈妈了……”
“我什么时候婆婆妈妈了?”
程言推开病房门走进来,挑高了眉梢。
叶琢抬手就要给程言一拳,完全忘记了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管。
程言上去挨了叶琢一拳,“老七,身体是本钱,要不可没有力气跟我抢人了。”
叶琢能够听得出来,程言这话半分妒意都没有,只是纯粹的打趣,他笑了笑,“等我好了,第一楼,你刮我一顿。”
许之桓将手中的茶杯塞到叶琢手里,“等你好了?估计要三五个月了,要喝你的喜酒了吧。”
叶琢默了半晌,“其实,我觉得我输了,输给自己了。”
叶琢因为胃穿孔的手术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而唐苏瑾的住院时间也往后延长了半个月。
许之桓当然知道,这是刻意为之。
…………………………
在唐苏瑾住院的这一个多月里,叶琢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在她睡觉的时候走进,在她醒来之前离开,做到了很好的互不相认。
因为他很害怕,一旦唐苏瑾看见他,第一句话就会是:“分手吧,阿琢。”
这样的场景在夜深人静,他盯着唐苏瑾素净唯美的睡颜,已经在脑海中无数次的排演过了,唐苏瑾那双原本灵动的眼睛,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抽风机,将里面活着的东西都抽走了,只剩下一个空空的躯壳。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她看见他第一眼,会是这样一句。
“你是天使吧?angel,你长得可真好看。”
叶琢惊诧地松了手,于是手中刚刚烧好的电热壶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溅在他腿上的一百多度的沸水,透过他单薄的裤子,彻底接近了他的皮肉,他感到腿上的细小绒毛,都烧焦了的灼烫感。他看见床上的人赶忙按下了床头的按钮,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天啊,快来人!随后,许之桓带着叶琢去烧伤科处理伤
这种生活,简直比完全禁欲更要可怕,因为随时随地都会有一只美人鱼,靠露出大腿之外的部位来吸引你的视觉,在你完全调动了全身的感官开始律动的时候,才发现她原来就是一朵娇艳的食人花。
但是叶琢始终不承认这一点。
七月的闷热天气到来,天空像是裹着一层密不透风的灰色绸子,使在地面上各种生存着的生物们开始迸发出濒临临界的求生本能,而一种被称之为人类的高级生物,就躲在一种叫做空调的制冷机器里,享受着没有花白纷飞的柳絮没有恶劣的沙尘暴的舒适。
7月8日这一天。
是的,就是这样一天。
跟往日夏天一样浓烈的太阳,被一大片灰色的yīn云覆盖,在肉眼几乎无法辨认清楚的分辨率的范围内,蒸腾着水汽,在大气层以下,做着最普通的水汽制造过程。
而这种仿佛是世界末日的闷热天气,一直持续到晚上。
还不到晚上,只是下午茶时间,白领丽人们将玲珑身躯裹在紧身职业套装里,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走路飒飒生风。
在新天地负一楼的咖啡厅里,灯光柔暖,到处弥漫着一种南美洲阳光加咖啡豆的味道,就连木质的地板和天花板,都漂浮着一种柚木的新鲜气息。
这个时间点,人满为患。
在西侧,一个用雕花的屏风隔开的隔间里,对坐着两个女人。
“护士长,你必须告诉我,我想知道。”
方舒妍没有回答,而是垂着头,慢慢地喝着手中的蜂蜜水,看着透明玻璃杯透出的蜂蜜色,很干净的一种颜色。
长久的沉默之后。
“护士长……舒妍姐,你只用回答是,还是不是……”
方舒妍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坐在面前素颜却明眸善睐,整张脸都像是出浴的荷花的唐苏瑾,“是的。”
唐苏瑾手一抖,这个信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进脑海里,拿铁已经撒在了手腕上,瞬间,浓香甜腻的咖啡味道。
她递过去一张抽纸,“苏瑾,这其实没什么,那么多……”
“我先走了。”唐苏瑾将沾染上褐色咖啡渍的纸巾扔在纸篓中,匆忙起身,拿了包就往外走,“再见。”
而事实上,唐苏瑾并没有离开,她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站在最尽头那一扇擦着光亮的窗子前,看着外面堆砌着虚假的花木。
这个地下的咖啡厅,在唐苏瑾眼中,简直就像一个密闭的杀人室,永不见光的杀人室。
将外界的好的不好的,都隔绝在外面,即使就在隔街发生一场火灾,这里也永远流淌着莫扎特的钢琴曲,服务生小姐保持着标准的微笑问你“您喝点什么?”,柔软的壁灯一闪不闪地照亮甜蜜蜜的空气。
即使,这个时候外面天地一黑,轰隆一声巨响好像是拆迁时候炸楼的炮响,紧接着,亮色的白练,瞬间将从晌午就开始yīn暗的天空,银蛇舞动。
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瞬间,噼里啪啦的声音将整个城市变得阗静,唯有雨滴用力撞击地面的轰响,就像是在地面上铺上了一张巨大的铁皮。
强大的风将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撕扯到一个诡异的角度,好像是一个丧心病狂的麻风病人,正在被死死拽着头发扯着头皮,在地面上拖行了几十米。
过了半个多小时,唐苏瑾才走上了楼梯。
这个时候,门口仍旧聚着许多避雨的人,雨势已经较之刚才小了许多,一些有急事的人都冒着雨奔向在路边泊着的计程车,像是在抢饭碗一样抢着钻进去。
唐苏瑾淡然的笑笑,其实,有时候淋一下雨是好事,至少可以让头脑彻底地清醒一下。
在以前,唐苏瑾是一个特别谨慎的人,即使是艳阳高照,头顶举着太阳伞,包里也会备一把雨伞,有备无患。或者,外出旅游的时候,晕车药感冒药治水土不服的药,统统都带着。
林商那个时候总是说:“你干脆叫唐谨慎得了,你累不累啊。”
但是自从遇上了这个人,她的谨小慎微就完全被打破了。
比如,在四个多月前,身上只带了钱包就买了火车票跑去了孙婕家里。
比如,在三个月前,莫名其妙地就把自己的信仰丢在了别人身上。
比如,现在,明明在出门前收到了雷电黄色预警,却也没有带伞。
即使没有带伞,也没有那么矫情,唐苏瑾直接走进了雨中。
然后,头顶出现了一把黑色的伞。
叶琢一早就在新天地大门口等着了,他看着那些给男朋友或者老公打电话的女孩子,心想着,是否唐苏瑾也会给自己打个电话呢?
但是,在唐苏瑾还没有从咖啡厅出来之前,他就已经否定了自己这个猜想。
唐苏瑾这种女人,从来不是娶回家观赏的,她有她自己的生活,这是当初毫不自知地走向她的时候,就已经知道的。
他微微俯头,看见唐苏瑾慢镜头一样转过来的头,眼睛澄澈的像是北极的冰原。
叶琢扬了扬唇角,用没有握着伞柄的手拉上唐苏瑾的手,“走吧。”
北方夏季的雨,来得快,去的也快。
刚刚还是那种舍我其谁的霸气凛然,而此时此刻,就已然偃旗息鼓,只是柏油路上积聚的水滩以及打着旋儿的,七零八落的落叶,这些大树的尸骨残骸。
一把黑色的大伞之下,两个人并肩走着,经过两个红绿灯,雨已然停了。
“angel,你这是要去哪儿?”唐苏瑾已经意识到这不是回家的路。
叶琢将伞合起来,手握着伞把,转身将唐苏瑾拉进了一条空无人烟的巷子,“到了。”
这是一个店面不算大的汽配店,甚至都有一些要倒闭的倾颓感。
而这种倾颓感,在夏杉的身上看到过。
“angel,你带我来这儿干嘛?”唐苏瑾歪着头,拽了拽叶琢的袖子,“你的车坏在这儿了?”
身后蹿出来一声惊诧,“安哥拉?!”
唐苏瑾惊的回头,在灰色的店面前,站着一个少年,破洞的牛仔裤,一头乱糟糟的灰色头发,深坳眼窝,刀锋般锋利的轮廓。
“夏杉,是angel。”唐苏瑾笑了笑,用标准的美语发音纠正道。
夏杉无所谓的摆手,绕过两人往店里面走去,“不就是安哥拉那个怪兽吗?你们之间的昵称还真是奇怪,叶琢,难道你叫她奥特曼……”
叶琢:“……”
唐苏瑾:“貌似……他俩不是一个国家的。”
叶琢拉紧了唐苏瑾的手,跟在夏杉身后,“找到了?”
夏杉没有说话,只是一味向前走。
“什么找到了?”唐苏瑾问。
“一辆摩托车。”
其实唐苏瑾已经用不着叶琢的回答了,她已经看见了面前一辆巨大的摩托车,或者说是跟以往电视上那些赛车比赛一样的摩托赛车。
“引擎是新换上的,花了这个数。”夏杉比了三个手指。
“谢了。”
叶琢推了车走到街上,头也不回地对夏杉说,然后将一个大红色的头盔戴在唐苏瑾的头上,把她抱上了后座,自己也跨上了摩托车。
“叶琢你到底会不会啊?!”叶琢这句话还没有问完,随着一声摩托车的轰鸣,摩托已经窜出了十米开外。
“阿琢——”
唐苏瑾惊叫着抱紧了叶琢的腰。
罩在头盔里的叶琢,嘴角轻轻扬起,其实在潜意识里,她一直都是向着他的。
“抓紧。”
叶琢再一次加速,一直到上了高速。
高速公路两边,都是矗立着的高大烟囱,被远远甩在身后的感觉,就和撕裂耳膜的风声一样,刺激不断,高氵朝迭起。
在这个时间点,雨后的夕阳竟然从云层之后猫出了头,在远山云雾中,显得格外妩媚,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浑圆而饱满的好似一个流黄的蛋黄,就在高速公路的尽头,地平线之上。
落日余晖中,打湿的地面上,摩托车冒着白烟,轰隆而过,好像一直向前,就会冲进,一个叫做天荒地老的时空。
唐苏瑾紧紧抱着身前的叶琢,戴着头盔的脑袋完全贴在他的后背,好像真的可以听见他的心跳,他胸腔的震动。
“我的宝贝,生日快乐——”
在前不见尽头后不见尽头的高速公路上,晕红的余晖下,唐苏瑾忘不了这个生日,自己二十五岁的生日,紧紧贴着健硕有力的背脊,在一辆冒烟的摩托车上,叶琢用力喊出的——“生日快乐。”
回到家里,已经过了晚上九点。
开门走进,躺在沙发上的唐孟寅挑着眉斜眼睨了进来的两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叶琢打发唐苏瑾去浴室洗澡,趁着这个时候,飞快的冲进厨房,点火,架锅,倒油,动作娴熟地像是一个大厨,只不过,这个大厨在第一楼学了一个月,也就会把一碗长寿面做出一级厨师的水准。
唐孟寅走进厨房来倒水,看着下锅煮着的面条,“你倒是了解苏瑾……”
五年前,对于唐苏瑾来说,生日时候母亲煮的一碗长寿面就是最好的。
但那个时候,唐苏瑾并不知道,她固执地要在生日的时候和同学party,吃掉一个三层高的大蛋糕,然后去唱K到深夜,将那种青春无悔肆意飞扬的日子,都镌刻在门框上,由一个叫做岁月的怪物,将它磨平。
而母亲走后,整整五年没有过生日了。
唐苏瑾擦着头发从浴室走出来,闻到那种熟悉的面条荷包蛋的味道,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感动,其实有很多种。
有一种感动,是在广袤沙漠中,几乎被晒的榨干成一条蔫瘪的海参,望着一望无际的茫茫,那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好像是病毒细胞一样,以每秒几十的裂变速度,使你肌肤下的血管逆流,森白的骨头上,长满了好像是牙菌斑一样的青黑色,但是就在这个时候,你唯一的爱人,用一把锈迹斑斑的裁纸刀,割开了他自己手腕上的血管,然后把手腕凑到你的唇边。
还有一种感动,就是一条在热带雨林的参天大树间,一条亚马逊河的小支流在无数奇异花草盘根错节间劈荆斩棘,最终却流淌累了,苟延残喘着,终于有一块横出来的巨大青石挡住,在洼地里聚成一汪水,于是,水就爱上了这块石头。
因为,万千世界,百种事物,只有他留下了她。
对于唐苏瑾,两者兼有。
只不过,一对苦苦相恋的爱人,如此辛苦的相爱,是否还有坚持下去的必要……
一些曾经发生在彼此之间的事情,是否会在一定时间之后就灰飞烟灭……
就好像一件精美的瓷器,无意间在桌角磕碰,从瓷器底部蔓延上似有似无的裂痕,会不会导致整件瓷器的碎裂……
这其实也只能印证了一句话,因为爱得深,所以痛的切。
我们的爱情,也不过这样脆弱。
唐苏瑾深深闭了闭眼睛,将眼眶中的泪水硬生生逼回去。
此时此刻,叶琢将一碗长寿面端在唐苏瑾面前,摆上筷子,有些羞涩地笑笑:“学了很久了,还是不地道,你吃两口。”
其实,这个时候的叶琢已经低入尘埃,他甚至只是说……吃两口,尝一尝。
“angel,你会做面啊。”唐苏瑾笑笑,说着已经坐下,“我还真是饿了呢。”
唐孟寅的讽刺还没有到嘴边,只见唐苏瑾仅仅吃了两口,然后就板着脸把筷子往桌上一搁,笑意莹然,不过确实能够看得清楚,她尚且湿漉漉的睫毛上,不知是水滴还是泪滴。
唐苏瑾说:“天使做的东西果真是人类不能吃的啊……我饱了。”
唐苏瑾迅速地抽出椅子起身,反手将门嘭的一声关着,快得像是脚踩高跟鞋的女蜘蛛侠。
叶琢脸色有点发白。
“哭去了,”唐孟寅坐下来,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语重心长,“别放在心上,其实心里头感动着呢,这丫头片子从小就嘴硬的很。”
叶琢什么也没有说,就在客厅的灯光下坐着,看自己的影子,在椅子周围笼罩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