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个小时,叶琢才站起身走进去。
唐苏瑾坐在床沿,背对着叶琢,看着好像磨了一层砂纸的窗户,外面那一轮有缺口的月亮。
其实,叶琢做的长寿面很好吃,唐苏瑾知道叶琢费尽心力地学了好长时间,因为就在前些天,她偶然发现叶琢包裹着修长指骨的光洁皮肤上,一个触目惊心的烧伤,一个很大的泡。
只不过,他的味道,始终不是妈妈的味道。
其实,在路上撞见唐谦和叶文淑接吻,发生在另外一件事情之后。
那一天晚自习下课之后,唐苏瑾依旧拿出钥匙,打开门。
她还清楚地记着,因为当天月考成绩下来,她考了全班第二,高兴地哼着歌儿,只不过,她自己的笑容,就在下一秒,看见客厅一片狼藉的地面,僵在了嘴角。
遍地被打碎的茶杯瓷碗,冰箱门大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呼出冷气,地面上一大片红色的粘稠液体,一个番茄酱的盒子打翻在旁边。
电视机后面的电线散乱一地,定格在眼前的是一座雕塑一样的两个人,唐谦拽着她母亲的头发,扯向白色的墙面,另外一只手抓着电线,话音还回荡在耳边,“你怎么不去死……”
嘭嚓一声,唐苏瑾手中的钥匙掉落在地面上,清脆的一声,和那些细碎的瓷片搅和在一起。
唐谦松开手,脸上的怒容戏剧化地放松,就像是一个忽然会笑的面瘫,“小瑾回来了?饿了么?”
唐苏瑾的母亲也直起了身,脸上那种愤怒,被一种类似于哭笑不得的表情代替,“妈妈给你做点吃的去。”
这些话,唐苏瑾都没有听到,只是呆怔地看着,唐谦手中一把黑色的长发,从手指间滑落下去,和那些无生命体一样,死在地板上。
这一天之后,父母又和往常一模一样相亲相爱了,让唐苏瑾怀疑,这是不是错觉……
她其实最会自欺欺人了,她一心想着,那些伤心事,都过去了,现在好,就好。
那个时候,她傻得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叫做记忆的东西。
当唐苏瑾还在初中部的时候,同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的林商,已经从高中辍学开始了社会上的生活,那个时候林商该上高二,十七岁。
一个寂静的夜晚,唐苏瑾和同学一起放学回家,看见了倚在电线杆上,涂抹着鲜红嘴唇的林商,头发烫成了大的波浪卷,手指间夹着一支烟,眯着眼睛,定定地注视着逐渐走进她路灯光圈内的唐苏瑾。
唐苏瑾身边的女同学拉着她往边上走了走,小声说:“我妈妈说,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点儿……”
原本没有打算搭理林商的唐苏瑾马上就停下了脚步,她声音冷冽,“那是我姐姐。”
她可以看不起她,但是别人不行。
哦,她承认了,其实她打心底里,是看不起林商的。
在被林商的话恶意中伤之后,甚至是恨她的。
只不过,在除却父母的港湾里,林商那里,最安全。
但是,对自己再好的人,也是别人。
还记得因为泼硫酸那件事儿,林商拉着唐苏瑾去启明星找慕双吗?那个时候,她真的觉得林商是一个永远都不会背叛的好姐妹,而后来,慕双找过她一次。
不是见到泼硫酸的那个秦连清的那一次,而是后面隔了有一两个月,林商去了西藏,她和叶琢走到一起之后。
慕双说:“那个时候她原本就没有想要回去,因为她不想干了,但是双道场的老板说,走,可以,前提是能够帮他弄到我的一张手谕,因为那个时候,私底下,他有一批货被我这里给扣了……”
所以……
唐苏瑾即使像顾沐辛一样没有脑子,也能够联系到之后一系列的事情了。
消失,去西藏,然后的然后,借钱,卖掉房子。
只不过,林商拉着唐苏瑾去启明星闹场找慕双的那一回,谁能想得到叶琢在慕双那儿呢?假如那一天,叶琢没有恰好在那儿……
不敢想,自己究竟会是林商口中什么价钱的砝码。
那些追不回的美好时光,她的妈妈,她的朋友,她的孩子……还有他的爱。
那两个被煎的金黄的蛋又在眼前的平底锅上跳跃着了,在灰黑的窗子上,就好像两个小太阳,他们说:“妈妈,我们想回到你的肚子里,但是穿着白色大褂的他们说不行,他们说那里已经死了,再不会活起来了……”
“是的,彻底的死了。”唐苏瑾抚了抚小腹,脑中一个声音将他们赶走,“你们走吧,会有活着的地方的,你们是好孩子……”
这原本只是唐苏瑾的猜想,只不过,就在她生日这一天,她想要将这个秘密残忍地撕开,她没有办法做的好像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地生活在一片迷惘之中了。
唐苏瑾的背影,在柔软的壁灯灯光下,脊背光滑的曲线,丝绸的睡衣贴在身上,脸庞精致地好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让人心疼地都抽搐起来。
叶琢走过去,伸出双臂将唐苏瑾牢牢地抱在怀里,让她的身体毫无顾忌没有防范地倚在自己身上,十指相扣。
唐苏瑾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小声痛苦,嘴角笑着,仍有眼泪好像细水长流一样,流到她的唇角,直到舌头品尝咸涩的味蕾绽放。
叶琢细心地,将唐苏瑾脸上的泪水吻掉,唇瓣好像是鸟类柔软的羽毛,沾过她的唇,她的眼睑,她的脸颊。
唐苏瑾忽然反身环住叶琢的腰,将脸埋进叶琢的胸前。
*******
夏日将尽,暮色余晖。
这一天,站在堇城最高的星光大厦顶层,唐苏瑾双手扶着栏杆,黑色的发丝飘扬在空中,目光落在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
手机震动,她掏出手机,上面是叶琢的号码。
“今天晚上有空么?”
“随叫随到。”唐苏瑾淡然一笑。
“那我七点去接你。”叶琢刚刚从一个会议上下来,一边讲话一边按下了一层的电梯号。
唐苏瑾没有说话。
“唐苏瑾?”
“……叶琢,能不能来星光大厦一趟,顶层,天台,临东华街。”唐苏瑾平静的说,淡淡的霞光映着她的脸颊,仿若周遭的一切都晕成了绯色。
叶琢有一点慌,“你在那儿干什么?!”
“你快点过来啊,我等着你……”唐苏瑾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喂喂……”回答他的是忙音。
叶琢赶忙按照刚才的号码再一次拨过去,***又是那一成不变的柔美声音,“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是怎么回事?!
叶琢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惊慌,倒是让一旁的荣彦南有一点诧异,他靠着电梯内壁的镜子,漫不经心的问道:“是什么要紧事儿?”
“借我你的车。”
荣彦南什么都没有问,直接将车钥匙递给叶琢,看着叶琢冲出电梯时候跌跌撞撞的背影,心里升腾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一路上,叶琢踩足了油门,下了车将车钥匙扔给保安就奔进了星光大厦的大厅。
“对不起,先生,电梯正在维修中。”一个身穿着蓝色制服的人站在电梯口,垂着头毕恭毕敬的说道。
叶琢恨得一拳打在电梯的开关上,然后飞快的向楼梯口跑去。
而当叶琢踏上第一节台阶的时候,电梯门在他的身后打开。
身穿毛呢长裙的唐苏瑾从电梯门跨出来,随即笑意僵在唇边。
她手中握着的手机,挂断了正在拨通着叶琢的电话,转而向维修电梯的中年男人说道,“大伯,这个牌子撤了吧。麻烦你了。”
星光大厦,顾名思义,能够伸手碰着星的,六十八层大厦。
六十八层,是什么概念?
起初,连唐苏瑾也不曾想过。
真的爬楼梯上来,至少要花上半个小时吧。
可是,叶琢仅仅用了……
唐苏瑾低头看了看表,十八分钟。
她忽然觉得,这个测试,不那么有趣了……
因为,有人当真了。
叶琢遇上唐苏瑾的事儿,哪一件不会当真?
这一次,当真是试探,也过了头。
叶琢的心砰砰砰的乱跳,几乎要跳出来,嗓子眼儿里一股燥热的火儿从肺蓬蓬的往上烧,汗湿重衣,咸辣的汗水滴到眼睛里被刺得生疼酸涩。直到双腿都成了机械的运动,脑中只有那样一个影子,脸庞很是清晰的滑出光线,她说,“我等着你。”
叶琢冲出楼梯口,看到了熟悉的影子站在栏杆边上的时候,心底提着的那一口气儿猛地松了下去,瘫倒在地面上。
傍晚的风半撩起唐苏瑾的裙边,她的心猛然抽痛。
唐苏瑾缓缓迈动步子走到叶琢身边,拿出包中的纸巾替他擦满脸的汗,“你傻子呀,这么赶干什么?!你要奔我的丧啊……”
叶琢抬起手拉住了唐苏瑾的衣袖,大口的喘息中,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没事儿吧……”
唐苏瑾又好气又好笑,推了他一把,“你以为这是煽情的电视剧呀,搞得……”唐苏瑾瞥见叶琢忽然淡下去的眸光,停住了嘴。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吧,像你这样不要命的法儿,果真就直接奔进太平间了……”唐苏瑾为了调和此时的气氛,故意这般调侃着。
叶琢已经知道唐苏瑾就是故意差遣他的,他心里忽然很欢喜,因为只要她还肯在你的身上花心思,那么,她还是在乎的。
什么时候,爱变成了这样的卑微。
只不过,他心甘情愿,因为这是他欠她的,就算是她要他把心掏给她,他也会毫不犹豫。
他已经稍微缓过来劲儿了,看着天际尚有三分之一的落日,抬手拨了唐苏瑾的发,“看那边。”
夕阳的霞影,落寞而光辉,薄薄的一层未尽的绯色,漫涂抹在两人的脸上,连同唐苏瑾略微发白的唇上,都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霞粉。
叶琢鬓角的汗水反射着瑰丽无比的夕颜,恍然间这样的宁寂,度过了漫漫的黑夜,迎接着朝阳。
“很漂亮吧……”叶琢扶着唐苏瑾的手站起身来,“小的时候,我妈经常带我来这儿看落日,还有星空。”
唐苏瑾转过头来看着这个男子柔柔的侧影,唇角在不经意间已经扬起。
“一会儿等天幕完全黑下来,到那边的天文台,有望远镜,星空璀璨的……”
唐苏瑾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也来过这儿的,是我妈妈带我来的……”
那一夜,母亲抱着只有五岁的唐苏瑾,登上了星光大厦的天台,万物寂寥之际,夜空出奇的黑,连同妈妈的眸子。
“小瑾,你要听话,你要听话。”
夕阳的霞影,落寞而光辉,薄薄的一层未尽的绯色,漫涂抹在两人的脸上,连同唐苏瑾略微发白的唇上,都镀上了一层明晃晃的霞粉。
唐苏瑾忽然转过头来,忽然一把抱住叶琢的肩膀。
“阿琢,我们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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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苏瑾,你这是干什么?!”程言等唐苏瑾进了门就将一沓打印纸摔在桌上。
唐苏瑾淡淡扫了一眼,她今天在接到师院附中黄校长的电话提及程市长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程领导,你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吧。”
程言注意到,唐苏瑾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叶琢知道么?”这明显是一句废话,要是知道了,现在就不是他程言站在办公室把这些申请材料撩在桌上了。
唐苏瑾笑了,“你觉得他知道不知道?”
程言好像一只蔫儿的皮球一样坐在了椅子上,“你还是有办法将我的脾气磨没了,好了,现在好好说,为什么要跑去那儿?”
唐苏瑾耸耸肩,将手中的包包搁在膝盖上,坐下,“想要换个环境,就是觉得那儿还不错。”
“还不错?!”程言蓦然睁大眼睛,“苏瑾你是不是又自虐倾向啊,哦,我忘了,最近你和叶琢都有自虐倾向。”
“什么叫自虐,我这是思想觉悟高!你还是党委书记出来的呢。”
“行,你和叶琢都思想觉悟高,我才是一打杂的。”程言将桌上的资料整理了下,“扯远了,禁止谈论政治!”
听程言的口气,唐苏瑾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程言已经压下去了不会多过问了,便起身,“我先走了,还约了顾沐辛。”
“嗯。”
等唐苏瑾走到门口,伸出手已经拉开了门,程言忽然开口,“有什么事儿不方便给老七说,就给我说,我能帮你。”
唐苏瑾微微侧了脸颊,颔首,“却之不恭。”
程言知道,这也就是唐苏瑾随口说说而已,她那么独的一个人,又怎么会轻易向别人低头呢。恐怕也只有最爱的人才会看到她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吧。
他其实很羡慕叶琢的,当初,也是因为那种求而不得的羡慕而升级成为嫉妒,因为叶琢的背叛与欺骗而产生的一种黑暗心理吧,人人心里都会有这样一个炸弹,只不过看它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被引爆。
而或许,他从来就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喜欢唐苏瑾,只是纯粹的一种欣赏。
但愿这种欣赏,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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堇城的八月份,是最难熬的酷暑,天气闷热而粘腻,就像泥沼里不断涌动的蚯蚓和泥鳅,晒着太阳打着滚,奋力地将浓稠的泥浆翻滚上来,把自己沉溺下去。
这样的天气,让人完全忘记了堇城其实是拥有狂热沙尘暴的春天,短暂的而清冷的秋,乃至于寒冷干燥的冬。
但是就在这样闷热酷暑的八月初,满心满意欢喜的叶琢却感到了一种类似于冬天的寒冷与刺骨。
经过了一个月的准备,这场盛世婚礼,终于就要在唐苏瑾生日后的一个月,八月七号这一天,在寸土寸金的金豪大厅举行了。
叶琢为唐苏瑾准备了三套婚纱,都是由怀珠的顶尖设计师设计的,而令人吃惊的是,唐苏瑾选择了一套明艳红色刺绣的中国古典裙装。
这套裙装,是那三件婚纱之外的,纯手工织绣的大红嫁衣。
唐苏瑾拿到红色嫁衣的那一天,将嫁衣完全铺展在素色床单上,用手细细的抚摸着上面的针脚,眉眼柔和地问叶琢,“你说,我穿了会好看的,是吧……”
还不等叶琢回答,唐苏瑾已经站起身来,伸出手解着睡衣的扣子,将身上的睡衣脱下,“我穿给你看。”
叶琢在帮唐苏瑾系着锁骨上方最后一枚盘扣的时候,呼吸已经几乎要升腾成沸水一样的温度了。
而此刻,正是应了那样一句话,人比花娇。
一双艳丽的大眼睛半敛着,紧密的睫毛轻颤,像是黑色蝴蝶的薄薄双翼,细腻光洁的皮肤上染着一层绯红,唇就好像缀在枝头的一颗红樱桃,诱人采撷。
“阿琢,我好看么?”她认真地问道。
叶琢什么都没有回答,随即封住了唐苏瑾的唇,长臂揽上她柔软不盈一握的腰身,温度从丝薄的嫁衣中传递出来。
这一段时间里,当唐苏瑾一次又一次地拒绝叶琢的进一步深入,而一直停留在接吻或者抚摸上面的时候,叶琢就已经学会了,把每一次接吻,都郑重地当成做`爱一样享受。
这一次缠绵悱恻的吻,持续了几乎一个小时,而唐苏瑾依旧坐在叶琢的腿上,双手勾着他的脖子,除了锁骨上的那两枚盘扣略微松动之外,就连做好的发型,也是丝毫不乱。
这比一年前那个接吻的游戏,不知道要久了多久。
只不过,这个法式的热吻,竟然画成了一个休止符。
婚礼当天,叶琢去唐孟寅那儿接唐苏瑾,因为唐苏瑾还是不能和唐谦心平气和地说上哪怕是一句话,所以,只有唐孟寅这个做哥哥的当她的娘家人。
而这个娘家人打开贴了红色双喜的门,从遮住眼睛的头发间,看了面前神采焕发的新郎官一眼,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叶琢。
“给你的。”
然后,就好像是看戏剧一样,叶琢原本放光发亮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好像由一张磨砂纸打磨过似的,朦胧地看不清楚焦点。
那么一瞬间,唐孟寅甚至看见了绝望。
信封上是唐苏瑾隽秀的字体,写着:给老公,阿琢。
叶琢的手指紧紧攥着信封,抬起头问唐孟寅,“她呢?”
唐孟寅摇头,“看信吧。”说完就关上了房门。
身后的伴娘伴郎脸色都面面相觑,在新婚这一天竟然跑掉了新娘,虽然说在那种电视剧的三流剧情中,这种场景不算少了,只不过,当真的发生在现实生活中你的身边,还是很难以接受,能够真的以一种看笑话的置身事外的角度。
叶琢强自镇定自若地走上电梯,伸出手指按下向下的按钮,好像真的若无其事地走进迎亲的首辆车里,对前面的司机说:“下去。”
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在吐出“下去”这两个字的时候,甚至感到了喉咙的一阵血腥气疯涌着上来,已经在齿龈上打转了。
他将信封撕开,从里面拿出来一张以淡绿色白色山茶花为背景的信纸,轻轻打开。
“Angel,
你还好吗?
我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你应该好的。
而你,给了我从来没有过的,心动,喜悦,当然,也有感伤,是因为我的幼稚,我的懦弱,我的无理取闹,于是我选择了逃避。
但是,当我真正从自己的龟壳中伸出了脑袋的时候,一巴掌把我拍下去的,却是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如果我是你,我也会保持着应有的理智,一定会的。只不过,在我的理智面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句“我只信你,阿琢”就显得苍白无力了。
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要是没有选择在那个时候买醉,没有费尽心思地和陈在瑜离婚,没有从电话中骂错人,没有去医院看望陈老爷子,那么,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而结果就是,我在那个路口不会遇见你,在另外的路口也会遇见你。
阿琢,我从来没有后悔遇见过你。
我喜欢叫你angel,干净,纯白,长着翅膀。
我从来没有怨过你,阿琢,美好如你,怎么舍得让我心疼。
只不过yīn差阳错,都是我留下的债吧。
最后叫你一声,angel,我爱你,阿琢。
但是,我不配嫁给你。”
信纸的被面,唐苏瑾用流畅的意大利体,写着一句这样的话:“Iwillmissyouforever,mydarling。”
叶琢手中的汗,将手中的信纸一点点的晕湿,他的手机已经在靠背椅上疯狂地旋转着,几乎要被打爆了。
叶琢忽然打开车门飞奔出去,新郎服前面扣的一丝不苟的扣子,被扯开两颗。
电梯不在一楼,叶琢没有等电梯,而是奔上了楼梯,十三层,他似乎已经刷新了他曾经在中学保持的最好记录。
“咚咚咚……咚咚咚……”
门铃和敲门声的双重攻击下,门终于打开,唐孟寅笔直地站在门口,一手搭在门框上,稍微低头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叶琢。
叶琢低头喘着气,语不成句,“你……小瑾……知道她……哪儿了……”他竟然一手攥住了唐孟寅的领口,“告……诉我。”
唐孟寅眉眼清冷,将叶琢的手拨开,转身就要关上门。
而叶琢将胳膊伸进来挡住了要关上的门,因为唐孟寅用力,夹着痛哼了一声。
“她去了……哪儿了?!”
【尾声】
又一个冬天,呼啸而来,西伯利亚的冷空气,像是带着刀枪剑戟,所向披靡。
唐苏瑾原本以为,堇城的冬是极干冷的,可是到了青海一个凋蔽的山村,才知道,这里不仅有一个名字叫落后,还有一个名字,叫恶劣。
当那些远古的风在荒漠上留下的痕迹,一直重叠交叉到现在,像是一个个垂垂老矣的老人,和落日周边的暮色一样,被扣上了一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唐老师,我走了。”
唐苏瑾的思绪被拉回来,看着面前已经戴好风帽围巾的男人,笑了笑,“刘老师,这就要走了啊。”
刘老师点点头,“我老婆不能等了,预产期就在下个月,我得回去。上面又派了一个支援西部的数学老师会来代替我,估计今天晚上就能到,最迟明天,我已经把你的电话给他了,到时候他会打给你。”
唐苏瑾送刘老师出门,在凛冽的风中向他挥手,“路上小心啊,祝母子安好!”
唐苏瑾看着刘老师的背影,在学校打开的大铁门前凝聚成一个黑点,被霞绯色的晚霞映的通红。
她裹紧了风衣,重新走回办公室。
她有点冷,便走到桌边,从暖壶中倒了一杯热水,异常浑浊。
将玻璃杯放在桌上,等着水渍澄清,她转身进了东侧的一个房间里,想要拿一件衣服披上,因为实在是太冷了,她的体质本来就属于偏凉,现在手冰的更是连一点感觉都没有,看着周遭的白色墙壁,都好像是山雨欲来的倾颓,白漆掉落。
这间房间其实是一个放体育用品的储物室改造的,将那些跳绳足球什么的都搬出去,就只够放上一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的。
“老师!唐老师你在么?”
外面响起清脆的声音。
“我在。”
唐苏瑾走出去,看见几个女学生。
站在前面的一个女孩儿眼睛放光,“唐老师,大城市的男孩子是不是可帅了……”
另一个女孩子掐了前面的这个女孩子,“瞧你问的,那是当然了。”
“是不是都像是唐老师你男朋友那样帅气啊?”
“你干嘛偷看老师的手机?!”
“杨颜,这么说你不是也看了嘛,还说我。”
唐苏瑾含着笑,看着她们之间的打闹拌嘴,年轻,活力。
其实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这个年龄,他们手里面抓着的,是大好的青春时光,是最美好的年华。
前一段时间,她在整理邮箱邮件的时候,忽然看到了在去年,林商特意叮嘱她要看的那一封邮件,其实林商她不会说一些什么肉麻的话,有几次高中的作文还是让上初中的唐苏瑾帮她写的。
不过那封邮件里的话,看起来真的很有感觉。
她十分喜欢其中这样一句话:“其实,人生,就是经历的集合。但我认为不是经历,而是人。不仅仅是我们身边的人,还有那些过客,所有一闪而过,细微荡漾着,但充满意义的关系,有时候他们才是最特别的。”
然后,她看见邮件的右下方,写着“——摘自《辛且薇语录》”,顿时呆怔片刻,然后伏在桌面上大声的笑起来,直到眼泪都流了下来,流在口中涩涩的。
只不过,原本在她身边的人们,都成了过客……
那个叫杨颜的女孩子忽然转向了唐苏瑾,“唐老师,你男朋友来找你了。”
另外一个女孩子捶了一下杨颜的肩膀,瞪着眼睛,“你胡说。”
第三个女孩子挤眉弄眼,“干什么来了,一群小八卦。”
等打发走了那些不知疲倦的孩子们,唐苏瑾才走到桌边喝了两口水,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进来一条短信。
“我是新来的数学老师,在东口,能不能来接一下?”
唐苏瑾回了一个字,“好。”
唐苏瑾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浑身冷的有点虚脱,便在风衣里面又套了一件黑色的长毛衣,套上风衣之后又将一个老实巴交的学生家长送来的一件厚实的军大衣裹在了外面,戴上兜帽裹上围巾才出门,像是笨重的北极熊。
东口距离学校不远,经过一条新修的马路,就能够看到一个邮政局,就在那里。
唐苏瑾每走一步都感觉天旋地转,索性想要拿出手机来给那个新老师打个电话说去不了的时候,才发现,手机忘在了办公室。
忽然,没有看清楚脚下的路,唐苏瑾被一块横在路上的石头绊了一下,猛地向前栽了两步,就被前面的人扶住了肩膀。
她的目光从焦灼在面前的一双军靴上抬起,然后,她才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天旋地转。
“唐老师,不用行此大礼吧……”
面前的男子嘴角轻轻扬起,勾成一个美妙的弧度,挺立而站,背后是大片的风起云涌,苍茫的风萧索地贴着地面吹过来,而他,穿着一身蓝色的休闲装,茕茕孑立。
苍茫天地间,即使再高大,也成了黑点。
和爱人在一起,即使再渺小,也成了伟岸。
唐苏瑾不经意间,已经红了眼眶,“阿琢……”
叶琢眉眼含笑,张开手臂,用力地将唐苏瑾箍紧怀里,“小瑾,我来找你了。”
唐苏瑾呼吸着叶琢怀抱中那种干净的味道,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她记得,去年的这个时候,她不远千里地去哈尔滨找叶琢。
而现在,换成了叶琢。
叶琢拉起她的手,一步步向那一所孤零零的学校走去。
唐苏瑾看了叶琢一眼,有他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她抬起眼,从叶琢的肩膀往上看,天际层云尽染,灰芒的天空中飞过一只叫不上名字的大鸟,向着落日的地方,那是它的家。
不是每一个人,在蓦然回首,都会看见灯火阑珊处的那个人,而叶琢庆幸,他看见了。
唐苏瑾忽然想起了在堇城很有名的那个作家辛且薇,除了林商摘录的那一段话之外,唐苏瑾记忆深刻的是这样一段话:“真正的般配,不是缘于门当户对青梅竹马,而是之于你我,茫茫人海,我找到了你。而你,也恰好找到了我。”
PS:正文完,大量番外即将放映(番外中苏瑾会开金手指啊,甜蜜萌宝宝番外不期奉上,还有本文重要配角番外,不喜可绕过)
番外 你是我的仲夏夜之梦
【入骨相思知不知】
唐孟寅坐在叶琢对桌,面前的茶盏氤氲着袅袅茶香气,弥漫在整个用竹藤条隔开的茶室间,花架上那个青花瓷的仿真古董花瓶看起来很是名贵,梨花木的窗格子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磨砂玻璃上反射着窗外金色的阳光。
“她去青海了,从两个月前就在准备,申请,递交材料,那边师资很缺,所以过程很简单。”唐孟寅说的无波无澜,眼光落在面前的柚木桌案上。
两个月前,原来两个月前,她就已经筹划要离开了。
叶琢已经不知道唐孟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只觉得那些周围的空气都成了一种足以依靠空虚的呼吸行走下去的残骸。
有一种会呼吸的痛,就是在你不经意间的吐纳之间,好像是体内根深蒂固的毒瘤。可是偏偏,这样的毒瘤上,就能够开得出妖艳的花。
叶琢的生活轨迹并没有任何变化,和以往一样,上班,下班,回家,睡觉。
只是,没有唐苏瑾的日子,还可以称之为日子么?
他刻意地从荣彦南手里抢了大部分的工作,恨不得将自己累死在办公桌上,让自己的大脑思想和四肢都不停地运动着,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亮的刺眼电脑屏幕,绿幽幽的。
他只有让自己手中不停,大脑不断地运转着,那样才能够使脑中作祟的思念暂时扼死在紧张的大脑皮层内。
“叶琢,你确定要接下和秦五的合作案?”荣彦南捏着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马奶提子往口中放,好心地提醒,“那人吃人不吐骨头,你确定……”
“嗯,”叶琢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已经搞定了。”
荣彦南挑了挑眉,“要不……李昀那个珠宝设计师的发布会也交给你吧,那个女人实在是刁钻刻薄的很。”
叶琢一个字打断了荣彦南的话,“好。”
“阿琢,说真的,你累不累?”
荣彦南如何不知道,叶琢这段日子就像一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人,日夜不停地工作着。但是荣彦南不知道,其实对于叶琢来说,最难捱的就是夜晚。
安眠药的剂量在不断地加大,即使脑子里昏昏沉沉眼皮往下坠,睡意朦胧着却如何也睡不着。
记得几个月前,花了十几分钟就从楼梯爬上了六十八层的星光大厦,那个时候,心里烧着一团火一直冒到嗓子眼儿,四肢百骸都好似灌了铅,但是只有一双眼睛看到唐苏瑾的那一刻是清灵的,便无悔了。
可是现在,他的四肢百骸都是轻飘飘的,唯有头脑和眼睛是晦暗的,想要看到她的样子都看不见,手指触碰到的空气,却都是她的温度。
从空洞而深黑的夜色,一直到东方渐白,从窗户中看到外面的天空,好像一个被施了魔法的调色盘。
那种一分一秒的等待,等待心里面被掏空的错觉,伴随着整夜整夜的失眠,丝丝入缝地浸入了骨头之间。
二十年前,睡眠是一个人的,是叶琢他自己的,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精神思想都是他一个人可以掌控的,这让他感觉到其实自己是自己的主人。
但是直到认识了唐苏瑾,睡眠是两个人的,或者浅若游丝,或者游若浮萍,都是两个人共同的。
现在,他的睡眠是唐苏瑾的,那边就好像有一根极细的细线,牵引着叶琢,让他的睡眠他的身心不再受他一个人控制,这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但是,他不想拒绝。
亦,不愿拒绝。
“哦,还好。”叶琢暗自掐了自己一把,回过神来,对荣彦南答道。
荣彦南摇摇头,站起身,“叶琢,荣老爷子那里就交给我了,我来摆平。”
叶琢的手指终于顿了顿,寂静的房间里键盘噼里啪啦的响声暂停了一下,随即继续,“为什么?”
荣彦南笑笑,“你前几年在美国帮过舒妍。”
叶琢终于停了手,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想了片刻,“哦,不记得了。”
荣彦南摆手,“随你记不记得,唐苏瑾那边你自己去摆平。”
等荣彦南快走到门口,叶琢忽然问道:“你什么时候去美国?昨天我给舒妍姐打电话,她绿卡已经拿到了。”
荣彦南顿了下脚步,“再说吧。”
有些人,那些自从出生起就被烙上的家族印记以及永远推卸不了的责任,注定不能随心所欲一辈子。
…………………………
叶琢不知道荣彦南是如何与荣老爷子谈的,总之,他时隔将近一年,第二次提交了前往青海支教的申请材料,没有两天就获得批准了。
临走前一天,叶琢给程言打了电话,“我要去青海了。”
那边程言顿了顿,“去吧,她在等你找到她。”
叶琢心下明了,“你跟之桓说一声吧,我打他电话打不通,一直不在服务区。”
“指不定跟黄莉雅怎么缠绵呢,”程言嗤了一声,“我就搞不懂了,许之桓这么长时间口味怎么就不能改一改呢,那女人一个电话就能从北极叫到南极去。”
“要不我临走前……再找找黄莉雅?”
叶琢话还没说完,那边程言已经打断了他的话,“可别,你那边可不能乱了,这里怎么乱也有我。”
“有你不如没你。”叶琢调侃。
“得,你赶紧走吧,你们夫妻俩一个比一个会损人,我十张嘴都比不过,还有小辫子捏在你们手里。”
夫妻俩……
叶琢的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一直持续到回到家里收拾行李,看到了刚刚专程从军区赶回来的叶铭。
“哥。”叶琢看见黑了也瘦了的哥哥,经不住眼圈有点红,他从小接受的就是一种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教育,即使在美国那样拼命的十年,也从来没有放任自己软弱过。
只不过,在自己的亲人面前,那些虚妄的尊严,其实都可以放下的。
血缘之间,哪里有过不去的坎儿?
当初,叶琢其实存了心思要化解唐苏瑾和她父亲之间的恨意的,可是这种想法也只是在脑中惊鸿一现,然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就再没有精力了。
叶铭走过去,靠着叶铭身边坐下,“爸是想要回来的,不过今明两天有重要的会议需要主持,赶不过来。”
叶琢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叶铭帮叶琢往后备箱里搬行李箱,叶琢站在叶铭身后,“哥,我走了你搬回来住吧,妈一个人……”
叶琢的余光看到站在阳台上的叶母,身影落寞。
就在昨天晚上,叶琢告诉母亲自己要去青海的事情,母亲眼见着就板起脸来,“在外面十年,没回来两年就又要出去,你这孩子怎么就这么不知道为家人想想呢?那个女人有什么好?!”
“妈,”叶琢打断母亲的话,“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也有我自己的眼光,你能看上我看上的人那也好,不看上也就算了,妈,我有自己的生活。”
“我养大的儿子,一个成天都赖在军营里面,一个尽想着怎么走的越远越好,我就是想要让你们好好的,难道我想要招自己儿子讨厌……”
母亲说着说着竟然就哭起来了,倒弄得叶琢一时间无措,“妈,其实小瑾人很好,你不要一直听大姨说,大姨除了麻将桌上还有点谱。”
这句话听了让叶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有这么说自家长辈的吗,你这孩子……”
不过也不得不说,陈在瑜最后落得吸毒入狱的下场,和父母以及家庭环境绝对是分不开的。
叶琢这样也算是岔开了话题,把母亲的心事往边上引了引,算是告一段落。
叶铭点点头,“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期限是一年,回来哥等着参加你们婚礼。”
“那你和她呢?”叶琢问。
叶铭当然知道叶琢口中的她指的是谁,只是垂下了眼睑,露出略微自嘲的笑,“都快一年了,能怎么样?”
能怎么样?
如果从一开始就认定的错了,那么即使是对的,也是错的。
…………………………
…………
第二天,在机场,通过安检前,叶琢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幸好看了那么一眼。
他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叶文淑和一个中年男人,以及怀中那个粉雕玉砌的小男孩。
叶文淑向前走了两步,正想要说话,怀中的仲仲忽然扭了两下,一双乌漆发亮的眼睛好像含着水光,两只小手就冲着叶琢,“抱,抱……”
叶琢轻笑了一声,接过手来,“你就是唐仲轩?”
这个小男孩儿浑身都是肉乎乎的,四岁多了还是黏人的紧,两步路都不愿意多走,就想要一直窝在别人怀里。
“仲仲,别乱动!”叶文淑打掉仲仲揪着叶琢衣领的手,“哥,你这次要去多久?”
“一年吧。”叶琢用手指逗着怀中的小男孩,眸中都是满溢的欢喜。
小孩子呀……
他现在但凡是看见小孩子,心里都会伴随着一丝怅惘以及浓郁的欣喜,独独属于他和唐苏瑾的小孩子,再不会有了么……
一个长得像是唐苏瑾的小人儿,真的不会再有了么?
因为他的一念之差,他失去了一对双胞胎。
而因为他的差错,他也付出了应该有的代价。
同等……或许还要更多一些。
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对等,都是人心的考量罢了。
叶琢陷入沉思的这个时候,叶文淑其实也犯难,她不知道该让仲仲叫叶琢什么,或者是自己的哥哥叶琢称呼唐谦什么,这真是一个无比尴尬的境地,但是谁能够想得到呢。
生活本就是错乱成一团乱麻,关系到处都有。
一座城,一份记忆。
时光就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