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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出生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一批人,经历大都很复杂曲折,在那种剧烈动荡的时代,人的身份和处境几乎是每天都不一样,按照正常的社会规律,两个各方面条件都差不多的年轻人,在三十年后混得可能有好有坏,这都是有原因的,比如一个勤奋上进,或者运气好一点儿,最后成为一个成功人士?另外一个则泯然众人,这种差距你稍微一想就能够接受。
    但那个年代的人不同,在无法控制的时势下,个人的命运会被浪潮打到哪个角落去,完全是听天由命。
    周源觉得严毅说的这些很有道理。他看得出来,严毅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身上那种沉稳和雍容的气质,一定是在某个领域里长期保持着自信,才能慢慢养成的。但他从那个年代过来,又这样说,看来他能有现在这种财力,除了个人能力之外,运气很好应该也是一个因素。
    总之,从这个开头,周源根本猜测不出他年轻的时候到底遭遇了什么,所以开始好奇起来。
    严毅的父亲是军人,新中国成立后在四川复员,进了工厂做工人,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意外去世了,被授予了烈士称号。这本来是件不幸的事,但当几年后开始那场运动时,却让严毅避免了很多可能出现的麻烦。
    讲到这里,严毅叹了一口气,眼神有些恍惚起来,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句话,不知道是对周源他们说,还是自言自语:“这都是命。”
    那场众所周知的运动开始时,严毅是出身良好的红卫兵,心里革命激情高涨,一九六六年更是扒着火车大串联去了北京。回来后他响应了号召,主动报名上山下乡。因为当时年纪很小,所以没有出省,不过毕竟从小是在城市里长大,下乡的地方非常偏僻,村子里的生活非常苦,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口粮却都成问题,日子非常不好过。严毅的母亲很心疼他,一年多后终于想办法把他给弄回来了。虽然这些事严毅只是寥寥几句带过,没有细说,还是能从平淡的语言里大致体会这段经历给年轻的他心灵上带来的一定冲击,那是理想和现实的巨大反差带来的。
    回到城里没有多久,他的运气不错,遇到了招工。那时候并不像现在自主择业投简历面试就行,所有的企业都是国有。没人敢自己做生意,那是“资本主义尾巴”,抓到直接打倒。因此能够有一份稳定的领工资的工作,就会被人羡慕地称为是“吃公家饭的”。而且当时强调“工农是领导阶级”,所以一个普通的工人身份都是很值得炫耀的。
    除了工人之外,其次就是一些集体企业,如果是那种可以掌握一些实际权力的岗位,比如厨师、售货员等,也算是不错的。上山下乡回来的知青们很多,大部分只有闲在家里无所事事,能遇到招工这样的机会很难得。
    之所以说是运气不错,是这次招的是工人,而且人数比较多,不管是不是最后能招上,这个消息还是让严毅很兴奋,至少是个出路。他的父亲去世得早,固然不会在历次运动中挨整,另一方面当年的人脉也逐渐凋零,所以对于能招上是不敢抱太多希望的。
    招工的报名流程很复杂,首先就是政审。在那个政治敏感度空前紧张的岁月,不管是干什么,首先在意的就是身份,这没什么好说的。但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这次的审查非常严格,几乎达到了参军的标准,不过身世清白恰好是严毅唯一的优势,所以当录取通知结果下来的时候,他和母亲在家里可以说是相拥而泣。
    不到十八岁的严毅收拾好简单的行装,按照通知规定的日子,赶早到车站集合,发现和他一样的年轻人有好几十个,大家的眉宇间洋溢着一种朝气,毕竟对于他们来说,这已经是他们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前途了。在人群中他还发现了熟人,可聊起来才发现,他们和自己一样,除了压抑不住的兴奋之外,还有迷茫。
    因为他们只知道工厂的名称叫作华光机械厂,但具体做什么、地址在那里,全都一无所知。
    如果在今天发生这样的事,当事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这是个骗局。但在那年月,严毅他们根本不可能会有这样的想法,当然这种事也不会发生。当他们充满激情地幻想着不久后就能走上工作岗位,为社会主义建设奉献力量的时候,一辆卡车开过来,下来一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正是他们当时的面试官,后来才知道他是厂里的军代表。这说明工厂是军工厂,所以军方会在工厂内派人作为全权代表,负责监控、协调等工作,权力很大。只是当时严毅他们并不知情。
    军代表一改面试时的和气,看起来非常严肃,集合后没做什么解释,直接下了一个命令:把包裹放到卡车里,然后集体跑步前进。严毅他们也没法问为什 么,就这样跟着军代表的小车跑步前进。因为队伍里有些女生,所以跑了没多久 就吃不消,到后来干脆就是一路走着。想到之后必然也会是这种军事化的管理,在这个时候,严毅心中已经有些淡淡的后悔了。
    更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一天。天不亮就起床,直到天黑才 安排住宿,越走越偏僻。那个地方地处四川的大巴山,连绵数百里,他们经过最后一个小县城后,发现继续前进的方向是深山。这地区明显原来荒无人烟,但现在有了一条很简陋的道路。在走过那个县城之后的第三天晚上,他们终于来到了 目的地,那里有几座非常大的厂房模样的建筑,墙上写着“我为祖国献青春”等口号,厂房的周围有很多帐篷,看来他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到了这里。
    看着眼前的工地、周围的荒山、热血的口号,还有简陋的帐篷,十八岁的严毅心情很复杂。一切建筑都是从现在开始从无到有的建造,他们那一代的年轻人并不怕吃苦,可问题是要在这里待多久?是五年、十年,还是一辈子?这种潜意识的恐慌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与其他同伴一样,严毅并没有仔细深想下去,毕竟为国家奉献自己的一切这种理念,在他们的脑海里是毋庸置疑的真理。同时,未来的事对于十多岁的少年来说,毕竟还太遥远。
    严毅就这样在这个深山沟里待了下来。整个山里方圆三十多公里散布着超过 十个不同的车间,在经过前期的各种保密规则培训后,他知道这就是神秘的三线建设,而他们这个工厂则是和生产军事装备有关。在从一九六八年秋天,一直到一九六九年夏,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整个工厂的基建才算彻底建好。工程兵部分撤出后,各种机器设备不断地运进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很多新招的年轻工人,以及一些熟练的技术师傅来带他们。
    这一年里,严毅没有回过家,只寄过两封信,信里根本没有提到这里的具体位置和真实情况,只是说自己已经成为一个钳工,并随信寄了攒下的两百块钱和一百斤粮票。母亲收到信和钱,见严毅过得不错,于是也放下心来。
    虽然山里很孤寂,不过在待遇上的确不错,而且每天的工作非常充实,再加上还有几个熟人,大家经常在一起吃饭聊天儿,也不算太寂寞。如果就一直这样过下去,到了现在严毅应该和很多工厂里退休的老头一样,每天下棋钓鱼什么 的。但这样的平静生活只持续了两年。
    七十年代初的时候,运动已经到了最高潮,全国各地的冲突也发展到了一个疯狂的地步。处在大山里的华光机械厂也终于不可避免地被波及了。
    周源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老胡打断了严毅的讲述:“老爷子,我知道上了年纪的人都爱回顾往昔峥嵘岁月,但你这痛陈家史的兴致一开了头,我怎么觉得就刹不住车了呢?你倒是说点和周源这病有关的事啊。”
    虽然老胡的话听起来有些失礼,但周源心里暗赞一声。对这种老故事他没什么抵抗力,一下就听得入神。现在想来说不定是这老头故意转移注意力,一边讲些有的没的,一边在想怎么糊弄呢。而且这种事老胡这种外表看起来莽撞的人做 起来,才不显得突兀和尴尬。
    严毅听了没什么反应,喝了一口茶,叹气道:“人老了,说话是有点啰唆。不过这件事非常匪夷所思,所以我才从头讲起,包括当时的大环境,你们才能明白前因后果。”
    老胡是典型的外粗里细,立刻反应过来:“那个华光机械厂的地址,是不是就是在这个镇子附近?”
    果然,严毅点了点头:“你猜得没错,这个镇子就是因为这个厂才慢慢有的。现在这里的年轻人估计早就不知道历史了,因为华光机械厂早就不存在了。”
    周源重新集中注意力听了下去,他隐隐感觉到,严毅讲的故事快要到重点了。
    第二十四章 消失
    三线建设是以战备为核心指导思想的大规模建设,所以建设地点都选得很偏僻,一些工厂甚至直接修建在山洞里,这种战略思路主要是要保证能够抵挡外部的袭击。但实际上,在那个年代,最大的威胁是从内部开始的。
    能进入这种工程建设的人都经过严格的政审,所以开始时大山里的气氛还算平静,虽然学习中央的精神是每天必须的重头戏,但毕竟三线军工厂建设这种项目,本身也都带着很强的政治性,所以依然是以工作为主。但当整个大环境都逐渐失控后,山里的政治氛围也变得紧张起来,大家说话都小心翼翼。
    而当领袖连续发表了几个出名的讲话后,形势剧烈恶化,首先是基地的很多领导,甚至军代表都被打倒,这里的年轻工人都根正苗红,很快就适应新的局面,开始组成各种造反团体。派别之争先是文斗,发展到最后,开始出现武力冲突,正常的生产完全停顿,上千工人成立了十几个不同的组织,打出旗号开始相互攻击。
    严毅的年纪不大,但人很聪明,之前上山下乡的那一年经历让他在心智上很快成熟起来。所以他很不愿意参与到现在的疯狂之中,提心吊胆只想要自保。
    但这种情况下明哲保身是不可能的,狂乱的造反派要打倒的是除自己之外的一切。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也不行,山里的基地是一个封闭的小社会,当时又是属于保密程度很高的军用工厂,可以算得上是机密基地,趁乱逃跑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当成反革命。
    于是严毅加入了一个叫“红工联”的小派系,只有十几个人,属于造反派里比较温和的。选择这个弱小的派系,恰恰是因为人少,所以不会主动向其他组织挑衅。“红工联”的头头叫李爱华,属于那种很要强的泼辣女性,而且能言善辩,在整个基地里的论战中从来不落下风,更重要的是她的父亲当时是这个省的一个大佬,所以这个派系尽管小,但不那么容易受到其他派系的冲击。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却只能深藏在严毅心里,那就是他情窦初开,有些喜欢上李爱华的妹 妹李红霞了。
    严毅考虑得不可谓不周到,可惜他却不能预测到世道有多么诡谲。
    春节过去没有多久,一个震惊的消息传来,李爱华的父亲被打倒关进牛棚,第二天就“畏罪自杀”。这件事虽然发生在遥远的省城,但直接后果,就是“红工联”变成了众矢之的,几个造反派联合起来,声称要踏平“红工联”,狠批这些隐藏在机械厂内部的坏分子。从天之骄子的红小将造反派,忽然变成了黑五 类,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严毅很担心李爱华。
    也许是当时那种革命的情绪已经让人有些入魔,李爱华得知这个消息没有消沉,反而极快地做出了反应,把剩下的人都召集起来,一起固守了起来。
    因为不敢逃回厂区的宿舍,所以他们只能在厂区的范围内躲藏。还好之前为了赶工期,提倡的是“边建设、边施工、边生产。先生产后生活、先厂房后宿舍”,很多新的车间和住宿区都是同时上马,整个基地被运动席卷时,建设还没有完全结束,留下很多建了一半甚至刚开头的建筑物,散布在广阔的山区里。
    严毅他们一共八个人,躲在离居民区十几公里外的一个仓库里。这个仓库本来是准备作为战备物资存储而建,结果物资没存储进来,运动却提前开始。这里位置临山,平时大门紧锁,除了一些工厂里的检修设备,其余场地都是空旷无 人。仓库的旁边还有一个没完工的二层小楼,本来是用来作为仓库值班人员的宿 舍,不过已经封了顶,可以住在里面。加上厚重的库门和干湿度合适的内部环境,是个适合躲藏的好地方,一帮人带着各种自制的武器和食物,固守在这里, 倒也过了几天没有打扰的日子。
    不过厂区再大,近十个人凭空消失,在那个斗争热火如潮的年代可不是小 事,到了第五天的傍晚,仓库门外面忽然出现了喇叭喊话的声音。
    透过仓库的透气窗,他们看到门外走来六个人,带着猩红的袖章,喊着激昂的口号。竟然是当时厂里声势最强的“井冈山”造反派。这帮人都是不怕死的悍勇能打。被对方找上门包围后,“红工联”的人都慌了。
    李爱华是最镇静的,看到来的人不多,思索一下就聚集了所有的男生,让他 们拿上武器,准备抢先冲出去用人数优势打垮这几个人,严毅当时手里就拿着一根铁棍站在最后。
    他们仗着人多,发了声喊就集体冲了出来,不过刚冲出仓库大门没有几步, 忽然听到几声清脆的响声,严毅下意识地退回了屋子,再往门外看去,发现冲在最前面的两个同伴正在地上抽搐。
    借着月光,那两个人身下,红色的血液像是小溪流一样的洇了一地,恐怖的号叫让他意识到,对方居然有枪!
    当时的基地是有驻军的,有一个连左右的士兵负责安全防卫工作,运动开始的时候,因为军队有命令不参与运动,也就没人敢去惹。但如今看来,要么就是“井冈山”的人从那里抢来了武器,要么就是军队内部也有人加入了进来。无论哪种情况,对于本来就人少势孤的“红工联”是绝对的噩耗。
    情况紧急,他顾不得外面正在厮杀,跑回楼上向大家说了这件事。其实从听到枪声,他们就已经知道今天是凶多吉少了,一向镇定的李爱华脸色也变了。这时楼下继续传来了喇叭的喊话,让他们交出匪首,赶紧投降。剩下的几个男生一咬牙,都拿着棍棒冲了出去,但片刻后又是两声枪响,他们的喊声戛然而止。跟着楼下传来混乱的脚步声,显然这些男生也凶多吉少,对方已经攻进楼里了。
    这时候仓库角落的阁楼上只剩下三个人。李爱华,她妹妹李红霞,还有严毅。李爱华脸色苍白地看着他们,咬了咬嘴唇,突然走过去抱了抱自己的妹妹, 然后整了整衣服,冷笑着对他们说道:“交出匪首?我让他们知道谁才是共产主义战士!”
    严毅本来想说大家从窗户跳出去,也许能够逃掉,可李爱华的表情让他这句话说不出口。直到很久以后,他还能记得李爱华的眼神,狂热中带着解脱后的安静。他当时并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只感觉李爱华已经心死。他当时心想,一会儿自己只好跳窗走掉,但是她妹妹李红霞怎么办?
    李红霞年纪比严毅还小,遇到这样的事一直在无助地哭着。在复杂的心情中,李爱华像是赶赴刑场的烈士,高昂着头拉开破旧的门,严毅这时心里怕得厉害,腿开始哆嗦起来。李爱华看他的样子忽然笑了一下,停下脚步走过来摸了摸他的脸,说道:“放心,没事的,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要照顾好我妹妹。”
    她的手特别烫,犹如高烧一般,严毅当时心里就一愣。
    周源听到这里,同样也不由自主地愣了一下。虽然知道严毅讲这个故事,一定和自己身上的病症有联系,但当这种联系就这样忽然出现在故事里,还是让他有些意外。不过没有人说话,大家都被故事给吸引住了。
    严毅的反应很正常,第一个念头就是李爱华发烧了。可她的脸色如常,这几天也都很正常,一点儿不像生病的样子。不过这个疑问马上就被略过了,因为李爱华本来在门边,是侧转过身子到自己身边的,衣服摆动时严毅发现她左侧的腰 后方衣服里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受过枪械训练的严毅立刻明白过来,那是颗手榴弹,厂保卫科里有几个这东西。
    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弄到的,但这时候也无关紧要了,因为严毅知道她准备做什么了。李爱华在严毅惊愕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示意他猜得没错,然后她看了正在哭泣的妹妹一眼,高喊了一句口号,就冲了出去。
    严毅听着她脚步很快地往楼下而去,心情很慌乱。这时候的最佳选择应该是马上从窗户跳下去,如果运气好没有摔伤,可以逃往附近的丛林。但严毅已经是六神无主,又不愿意丢下小姑娘独自在这里,一时间一筹莫展。他下意识地拉着李红霞的手,靠在窗户下,紧张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片刻之后,就传来了“井冈山”的人的喊叫声,应该是看到了李爱华,但没有枪声,也许是他们觉得一个少女对他们没有什么威胁。接着听到李爱华大声喊着什么,应该是口号,严毅身体有些僵硬,猜到下一刻李爱华就会拉开手榴弹, 又是恐惧又是担忧,不知道接下来自己又该怎么应付。
    随着李爱华的大喊,楼下传来叫骂和惊呼声,但过去了半分钟,预料中的爆炸声并没有响起。严毅的心沉了下去,无论是臭弹,还是她在扔出去之前就被制伏,应该都没有机会了。他不敢想象自己这伙人将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
    这时候又发生了变化,一声男人的惨叫声忽然想起,然后是惊恐的大叫,接着是嘈杂纷乱的脚步声,但只持续了几秒钟,就忽然停止。严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边突然出现的安静有些不正常。他努力地听了听,却没有听到李爱华的声音,心里又怕又惊,一动都不敢动。
    他想是不是李爱华被那帮人制伏了?可他又没胆子出去看,李红霞本来在小声抽泣,此时也安静下来,只是使劲握紧他的手。两个人提心吊胆地蹲在窗户下,总觉得下一刻仿佛就有人破门而入。
    他们就这样紧张地盯着门,一直蹲到腿都麻木难忍,外面还是没有任何声音。天色早已经全黑了下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终于忍不住,互相用眼神鼓励着站起来,舒缓了腿上的血脉,才鼓起勇气打开门。因为这栋楼没有通电,没有电灯,他们摸出手电筒缓缓朝楼下走去,当来到二楼的走廊上,电筒亮光照出去的景象让他们顿时呆住了。
    整个一楼到处都是血。
    平时说“到处都是血”这句话的时候,一般都是形容词,指的是伤口旁的衣服,或者身体附近的地面溅了很多。但当电筒缓缓扫过去,他们发现眼前的天花板上、地板上、墙壁上,几乎像是用水管浇上去那样,全都是鲜血的痕迹,诡异无比。
    他们的心提了起来,担心起李爱华来,因为这时候他们已经看到了地上躺着的尸体,那是一个“井冈山”的造反派,浑身都是黏稠的鲜血,脸色惨白,一副惊恐无比的表情,在这种环境里显得很狰狞阴森。为什么这些人会忽然死在这里?明明没听到手榴弹的爆炸声。这些人又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状如此的离奇?当然,眼前最重要的,是找到李爱华。但他们又很害怕真的看到李爱华的尸体。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下,他们只能努力克制住内心的惊恐害怕,一具一具翻看尸体,虽然没有检查得很仔细,可还是看出了异状:每具尸体上都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伤痕,这让严毅事后想起来非常困惑。
    根据严毅的判断,当时的状况应该是李爱华扔出了手榴弹,却没响,那些人在惊吓之余,一起冲上来抓住了她,因为根据这些人死去的位置,可以看出是挤在一个不大的区域内。
    但翻检完所有的尸体后,他们却发现,找不到李爱华了。
    李红霞反而舒了一口气,说也许姐姐是跑出去了。但严毅心里觉得不太可 能,只是没有说出口,因为即使出现什么意外,她没事后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两人一起往楼下搜寻,在一楼和大门外不远,见到了“红工联”战友们的尸体,身上都带有枪伤和钝器伤痕,比起之前“井冈山”的人,死状看起来正常许多。
    经历了这些事,这时严毅已经手脚发软,很想远离这个地方,但李红霞执意要再回楼里找姐姐,说可能是黑暗中两个人找漏了。两个人硬着头皮重新回到二楼,把尸体一具具地搬开,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颗哑了的手榴弹,除此之外,没有李爱华的任何痕迹。
    第二十五章 遗传
    严毅讲到这里停了下来,端起茶杯慢慢喝了起来。
    老胡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发问道:“这个李爱华,就这样消失了?”
    严毅缓缓点了点头:“确实消失了,因为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而且……”
    说完这句话,他神色复杂地看了周源一眼:“关键在血迹最重的那具尸体旁边,我们发现了地板上有一块很奇怪的东西。”
    周源的心提了起来,听着严毅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是一块黑色的痕迹,就像是被灼烧过一样。”
    周源还在想着这个故事里的场景,听到这句话以后,脑中的第一反应是冒出了个不相关的念头:这老头果然厉害。几乎同样的事情,自己在现场却差点儿被吓得崩溃。
    同时周源心中有股如释重负的感觉,这个故事到了这里,至少终于明白它和自己身上奇怪的病有什么关系了,于是问出了心中的疑问:“自燃?”
    陆明也明白过来,他更冷静理性一些,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林河的父母是谁?”
    严毅露出一个苦笑:“林静、林河的母亲,就是李红霞,李爱华的妹妹。” 周源心说怪不得,果然事出有因,林静和林河的病的根源原来在这里。看来这病很有可能是遗传。但李爱华并没有像林河那样自燃,而且她消失的地方留下 那么多血又该怎么解释?不过故事还没说完,他也就忍住了发问的冲动,继续听下去。
    从小楼逃生之后,严毅和李红霞暂时摆脱了危机。但严毅发现自己马上面对的是另一个棘手的问题:应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毕竟死了这么多人,而且最后是以那种诡异的方式结束。他和李红霞都吓坏了,所以他的处理方式很干脆,就是逃避这个问题,找一个僻静的地方躲起来。 这个倒是不难,广阔的厂区他们两个人躲起来还是很容易的,而且在山里生存下来,食物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那个满是鲜血的噩梦般的场面几乎每天都会出现在他们的梦里。更糟糕的是,随着一天天过去,他们不得不正式面对这个问题:如何向其他人解释发生了什么?虽然现在已经没有社会秩序的存在了,可严毅的直觉判断,这种日子不会太久的。
    一九六九年这种冲突到了最高潮,但也正是因为它发展得太夸张,太过残酷,以致所有人都无法忍受,所以几个月后,当政策发生变化,全国范围内的武力冲突很快就迅速平息下来。
    接下来就是大规模的清查。昨天还是意气风发的造反派领袖,今天可能就变成杀人犯,这种反攻倒算下,人人自危。严毅和李红霞被关起来连续审查了两个星期,因为他们之前的行为,勉强算是“逍遥派”,并没有做过什么过激的行为,这些都没有什么问题。
    可关键是小楼的那一晚。
    “井冈山”的人手里的枪支是他们冲击驻扎部队营地抢来的。抢夺枪支,无论在哪个年代,都是极其严重的恶性案件,这件事当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响,上面专门下来一个专案组负责审问,如果解释不清楚,问题就会变得很严重。
    在躲藏起来的那段时间里,严毅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在这种现实的危机 面前,李爱华的诡异消失反倒不那么重要了,最后他只能想到一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否认两人在场,一口咬定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
    这样做是否有用,其实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因为这样做说穿了其实就 是抵死不认而已。因为实在没有办法掩盖现场的痕迹,而且李红霞和李爱华是姐妹关系,专案组的人又大多数是在运动中被打倒,现在临时提拔复起的那一批干部,对造反派深恶痛绝,所以不可能会轻信他们,很可能会以“抗拒从严”的理由从重审判他们。
    但严毅知道,即使承认自己在场,还是根本解释不清后来发生的事,所以咬牙坚持自己那天就躲在另外的地方。这也是和李红霞商量好的,本来严毅是想说两个人那天一起去了别处,可李红霞提出了异议,在那种时间那种形势下,两 个人忽然失踪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本来就是有问题的。严毅明白她的意思,两个年轻男女在运动的前夜躲起来,只可能是谈恋爱。今天看来这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可在当时阶级斗争的主旋律下,这种事带来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而从专案组的角度来看,最重要的不是对整件事的具体过程进行详细侦破, 而是如何定性。“井冈山”造反派无疑是罪魁祸首,毕竟他们干的恶行更多,包括从基地驻军连队手中抢夺枪支!而即便是在武力运动的最高潮时期,这样的事依然是不可能被容忍的。
    这对严毅是件好事,因为在专案组眼中,严毅只是涉及其中无关紧要的一个小人物。两个星期后,案子迅速告一段落,“井冈山”剩余成员中有七个都被枪决,其余成员都被重判。严毅只是劳教一年,这个结果完全出乎他的预料,比他 之前预计中最幸运的情况还要好一些。但判决书的另外一项让他十分意外:李红霞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
    聪明的严毅思索之后,马上就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李红霞并没有按照之前他们说好的那样去对口供,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李爱华是姐妹关系,而且两人感情很好,总是形影不离。她几乎不可能从这件事里完全脱身,于是干脆地承认自己参与了。严毅的处罚结果相比要轻许多,肯定是李红霞在为他推脱。
    案子最后定性为造反派之间的火并,也就是说李爱华和其他死去的同伙,死后的身份依然是犯罪分子。这让严毅很失落,但他根本无力改变这一切。唯一让他心里稍稍安定的,是关于那场奇怪的死亡,以及李爱华的“消失”,并没有人 在意。
    消失和死亡,在那个时候,是一个同义词。
    严毅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脸色有些发白。周源看出来他是陷入回忆有些深,就没有再问话,直到他自己使劲喘了口气,才继续说道:“这事之后,我心里一直都在愧疚。而之后的事,更是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
    在宣判之后,严毅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解除劳教后他也曾想过,去监狱看看李红霞,但内心的惊恐大过了他的愧疚,他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谎话重新变为阶下囚,每天都担心自己的家里忽然闯入陌生人。同时他的内心也对李爱华消失这件事,抱有一种敬畏的态度。
    严毅目睹了一切,知道那个秘密,但却不明白它为什么会发生,他的疑惑越来越大,最后甚至大过了他的惊恐,于是他终于开始试着去寻找真相。只是以他当时的年纪,自然不可能查到什么。出事的那个仓库,被当地的政府封存了,政府对外的调查结果就是,群体斗殴导致多人死亡的恶性事件。他也曾偷着进到那个仓库里调查,但进去后才发现,当时的那些痕迹已经全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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