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五)
一夜风过,窗台上又落了一层落叶,还有从墙外飘来的几瓣菊花。吕姨边掸边嘀咕,这活怎么就干不完呢!
“早,吕姨!”客房的门开了,诸航笑吟吟地招呼。
真是年轻呀,光滑的肌肤,洁净的面容上涂了层胭脂似的,红的是唇,白的是牙,睫毛长长的像把扇子,那对眼睛晶亮如星子般。
“早,今天天气好呢!”
诸航眯起眼,瞧着掩在树荫后的那方刚被霞光染红的天空,袒露在空气中的手也不似前几日那般畏寒。
“是呀,天很蓝,风很轻……”她笑出声来。
十一月十六日,她的赦免日,老天当然要作美了。
从今天起,她的人生要修整,回到之前的轨道,以后,想吃冷的吃冷的,想吹风就吹风,想淋雨就淋雨,想凌晨睡就凌晨睡……
光辉岁月,自由空气,来吧!
吕姨扫完这块,挪到北厢房,卓绍华也已起来,小帆帆今天一身簇新,帽子也换了顶毛茸茸的小熊帽,又暖和又可爱。这是唐嫂昨天特地出门买的。
“卓将,是不是要买些新的卧具或家俱什么的?”诸航满月了,该搬进主卧室了。里面的东西都是沐佳汐生前用过的,吕姨体贴地想到,从道义上也该换新的,不然太委屈诸航。以前有过什么,都不能计较,现在有了孩子,有了名份,那就不同。
卓绍华摇摇头,“暂时不用。诸航?”
他看见她一个屋一个屋地转悠,还特地跑去向两个勤务兵打招呼。
他的两个勤务兵并不是来自后勤处,而是来自警卫营。她不知怎么听说了,特别的敬畏,经常那双骨碌碌转个不停的眼睛就牢牢地盯着他们,很是惊奇。
“到!”她俏皮地向他敬个礼。
“吃完早饭,我们出去办点事。”
“好!”小帆帆昨夜不乖吗?首长没睡好,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下巴上还有一道新伤口,刮胡子失手了?
今天要去给小帆帆报户籍,还要按照传统去给他剪下头发,吕姨买了许多菜,晚上要庆祝下。
“我来开车。”他向勤务兵点下头,自己坐上了驾驶座。诸航坐在后座,身边放着个婴儿推车,小帆帆睡在里面,唇角弯弯,好像很开心。
“卓将,我真不要跟去吗?”唐嫂也被拒绝在外。
“不要,我和诸航可以的。”
诸航偏过头去,有点心虚。
时间掐得很好,街道办刚开门。俊伟冷峻的男子怀中抱着粉嘟嘟的小娃娃,年轻的女子手中提着个男人的背包,看着就一天的心情非常好。
递上户口本、结婚证、身份证、小帆帆的出生证的原件、复印件,几分钟后开好证明,两人又转道去派出所。
办完出来,太阳已渐渐明艳,空气也变得暖融融的。
“我们去拍张照吧!”卓绍华盯着前方的街心公园,说道。
诸航站住,“用手机拍吗?”他们没带相机出门。
他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身往派出所隔壁的一家照相馆走去。
天啦,是那种专门拍证件照的老式照相馆,里面的布置都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冷不丁会以为走进了老电影中。
幸好相机有所改进,不再是那种人躲在一块布后面的。
“我们拍张合照,宝宝今天满月。”他礼貌地向一个三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说明来意。
“放心,肯定帮你们拍出纪念意义。”男人哗地拉开一道布帘,从后面拖也一块有着大海、棕榈树的布景。
诸航强忍住,才没有笑翻。
她自动地往后退了一步。
男人在布景前摆了一张长凳。
卓绍华抱着小帆帆坐下,摘去头上的小熊帽子。小帆帆有点兴奋,头动个不停。
“我来拿帽子。”她探身接过帽子,又往后退去。
卓绍华一拽她的手臂,把她按坐在身边,“坐好,马上要拍了。”
她吞了下口水,压低声音,“我也要拍?”
“帆帆只有爸爸吗?”严肃的俊容罩上一层寒气。
她正襟端坐,咧开嘴唇,挤出一脸微笑。
“妈妈抱宝宝吧,爸爸抱着妈妈。”男人调好焦距,左看右看,觉得有些别扭,提议道。
笑容僵硬,她慌忙摆摆手,“不用,就这样拍好了……”怀中塞进了小帆帆,小手快乐地揪住她胸前的一颗钮扣,她闭上嘴,小心地抱好。
他挨近她,长臂从后面环住她。那只是一个姿势,其实他并没有碰触到她。
男人及时按下快门。
照片下午就可以取,男人写了收据。
走出照相馆,两人都没有说话,小帆帆呀呀地叫着。
剪头发是在一家婴儿护理中心,那里是专门帮婴儿洗澡、剪发的,年轻的爸妈很多,彼此虽然不熟悉,但聊起育儿经,却像是多年的朋友。
理发师说婴儿的头发叫胎毛,可以把胎毛制作笔,写小楷最好了。
“那我们也做一支。”卓绍华低头写下联络地址。
小帆帆就是小帆帆,别的孩子剪头发时哭得震天撼地,他朝理发师笑眯眯的。
上了车,诸航忍不住显摆,“我妈妈讲我小时候也是很乖,剪头发不吭一声。你呢?”
“我记性没那么好。”
诸航吐吐舌,和小帆帆玩去了。她还记得妈妈讲她满月那天,家里来了许多人,有送衣服,有送**蛋,有送被褥的……
她属于超生分子,因为她,家中几乎一穷二白,爸妈还丢了厂里的工作,靠了镇子上的人帮忙,才挺过那道难关。后来家中开了个家常餐馆,生意非常不错,对于邻里乡亲谁家有急,爸妈都是第一个去。她放假回老家,镇上的人都和她开玩笑,说她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小区里不允许放爆竹,吕姨和勤务兵买了几个气球挂在婴儿室,小帆帆眼睛追着气球,激动得小胸口起伏不停。
诸航回来后一直关着客房门,在里面呆了很久。
那天去领证,她收拾了一包衣服。那些都是孕妇服,现在穿着很肥大。天气冷了后,她外面裹一件卓绍华的军大衣,里面加件他的毛衣。这些都是他送给她的。她穿过的衣服,他肯定不会再要。她想里面折叠折叠,也塞进了包中。再环顾一周,真的什么也没落下了。
她深吸一口气,笑了笑。提起桌上的小纸袋,开门出来。
卓绍华坐在客厅里看新闻,吕姨在厨房,唐嫂在院中收衣服。
她走进婴儿室。
小帆帆疯了一天,有点困,眼皮耷拉着。
她恶作剧地拍醒他,“小帆帆,你爸爸人缘很差吗?”
客厅中的卓绍华竖起耳朵,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了。
“还首长呢,帆帆这么特别的日子,连个送礼的人都没有。”一点揶谕。
他无语问苍天,苍天亦无语。
“呵呵,可是我有准备哦。开心不?”她把手中的袋中抖得哗啦啦作响。
视线从电视机上跳开,不自觉溜向了婴儿室。
“这个叫奥特曼,日本人的国民英雄,我不是亲日啊,而是他的形像确实高大。小帆帆,对于不喜欢的人,即使很讨厌,但人家的优点还是要学的。”她把一个披红色斗蓬戴盔甲的机器人从袋子里拿出来。
“这个是你满月的礼物,这个变形金刚是你一周岁生日礼物,这个汽车是二周岁的,先买了三件,其他礼物,咱们以后再买,不买贵的,只买好的。小帆帆,你要乖,要让唐嫂带你多出去睦邻邦友好,这样才会有许多许多的朋友哦,还会遇到漂漂的小女生,嘿嘿,不可以太花心。坏家伙,浪费我感情,你居然偷睡。生气了,很大很大的气。”
她把袋中的玩具一一排在桌子上,瞪瞪眼,然后轻轻低下头,吻了吻小帆帆的脸腮。
“小帅哥,我会想你的,但不会很多。”她含笑。这句话是在心中说的。
她把婴儿室的灯光调柔,带上门。客厅里黑通通的,电视关了,灯也熄了,人也不在。
12,春日迟迟,卉木萋萋(六)
“咚,咚……”敲门声有点慌乱。
诸航睁开眼,黑暗中,一时间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诸航!”深夜里,卓绍华的声音比初冬的寒气还慑骨。
诸航跳下床,穿着睡衣就去开门。卓绍华一身外出的装束,眉头紧蹙,“对不起,这么晚还要惊动你,帆帆发高热,量过体温了,近四十度。”
她的脑筋转得没那么快,但手已下意识地去拿大衣、换鞋。“怎么会这样?是白天出去吹风冻了?现在怎么办?”她问个不停。
“必须去医院。”首长尽力保持镇定,其实他心中也乱成一团。睡到半夜,习惯地起身为帆帆换尿片,帆帆小脸通红,像猫咪一样哼哼着,他当时就慌了神,把唐嫂叫来为孩子穿衣,他第一时间就去叫诸航。
在这个世界上,不管怎样否定,帆帆至亲的两个人是他和诸航。
“咣”,袖子套了一半,诸航猛一转身,没注意,头狠狠地磕在桌沿上,眼眶立即就红了。
卓绍华扶起她,借着灯光一看,额头都青了,心就这么突地一紧,手按了上去,轻轻地揉,“怎么这样不小心?”嗓音哑到不能再哑。
“我没事,走吧。”她用力地眨眨眼,扣上大衣钮扣,把泛上的泪水眨去。
小帆帆包在睡毯中,眼睛无力地闭着,哭声都发不出来,诸航心疼得把小帆帆搂在怀中,紧紧的。
卓绍华把勤务兵叫醒,他让唐嫂在家等电话。
凌晨的北京,浅浅眠着,华灯在薄雾中安静伫立,一幢幢高楼隐隐绰绰,只有医院急诊室门前灯光如昼。
他挨着她坐,两只手不知何时牢牢地攥在一起。
“你抱帆帆,我去挂号。”车一停下,诸航把帆帆塞给卓绍华,拎着包就往车外冲,脸上的焦急和不舍,清晰地逼入他的眼帘。
心口再次被一股强烈的浪头冲撞着。“我已经请成功联系了儿科医生,不用挂号。”
她点点头,随着他进电梯。
“成人发热到四十度是件可怕的事,小孩子不要太紧张,来得快也会去得快,可能是季节变化不太适应,肺部没有杂音,血也没炎症,输点液就好了。”医生温和地收回听筒,看看两人,目光落在诸航身上。
“你爱人?”
他点头。
她摇头。
医生笑了,低头写处方,“新妈妈太紧张,你安慰安慰她。”
“哪有?”诸航听着医生轻松的口气,紧绷的双肩哗地一松,抢过处方,噔噔跑出去,下楼拿药液。
“你们家是女主外、男主内?”医生戏谑地打趣抱孩子的卓绍华。
他浅浅地笑,不多解释。
帆帆太小,针头不能戳在手腕上,只得戳在脚背上。发热的他可没有平时那么坚强,把喉咙都哭哑了,卓绍华生生出了一身汗。护士连着戳了三针,才把药液输上。在一边帮忙的诸航,背过身去,肩膀轻轻抖动。
“我一直以为生在特权家庭,可以横着在大街上走。其实生起病来,也就是一普通人。”她抹了把脸,在他身边坐下。
他又失语了,实在是不该接什么话才好。他是生在特权家庭,从没觉得比别人幸运,其实有时比别人更辛苦。
输液室暖气开着,并不冷,但小帆帆光着脚,还是会凉。他把睡毯垫在小帆帆的身下,脱下大衣盖在上面,大大的手掌包着小脚。
他想起帆帆从产房抱出来时,印在出生证上的那个蓝色小脚印,那么小,那么软,瞬间就让他疼到心坎中。此时,他才觉得这个小生命和自己有着割不断的牵扯,这是一种陌生的情愫,有责任,有义务,还有满满的爱。
因为他的出生,自己的生命多了一份神圣。
“家人、朋友有事,你是不是都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她这一晚的表现,他算看出来了。
她抬起手,把那团蓬乱的头发弄得更乱。“呵呵,其他的我又不会,只能帮这些小忙了。”
“诸航,把手放下。”输液室人不多,但形像还是得注意。
她扮个鬼脸,手从头发顺势滑到小帆帆身上。药液发挥作用了,小脸没那么烫,他安安静静地睡沉。
“呼,刚才真是各种情绪呀!”她拍拍心口。
“在他长大的过程中,也许还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如果那时她不在他身边,谁和他一起扛起这些?不是没有这个能力独自扛,而是渴望在那时,能够有双柔弱的手,和他一同,十指紧握。
做一个称职的父亲比想像中难太多,不是付出体力,不是有坚强的意志力,不是能忍受孤单、寂寞,不是付出全部的心血就可以。
他同样需要鼓励与支撑,而能给予他的人只有她。
他……突地渴望她的一个承诺,永永远远的承诺。
心跳戛然停止,他惊愕地抿紧唇。
没有人应声。
他转过头。惊吓过后,神经一松,她任睡意侵袭,坐着打起了瞌睡,头一顶一顶,身子会朝外歪去,却不会朝他的肩膀靠来。
轻叹一声,他腾出手,揽过她的头,将她贴上他的肩。
她微微拧了下眉,然后眉宇放平。
在他与她结识的这三个多月中,他都没见过她用任何化妆品,身上也从没有任何香气。她却自有白皙的肌肤,清新的气息每天都像被阳光笼罩。她是不是有很好的身材,他不知。之前是挺着个大肚子,现在是被宽松的衣服遮住。但好与坏,有什么区别?她乐观热情的天性,无人可比。
细细端详,虽说帆帆的轮廓与他相似,睡着的他,和她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一个睡在他的膝上,一个窝在他肩上。在外人眼中,他们就像幸福的一家人。
像?凝视的眼神浮上苦涩。
晨光从窗台挤进来,折射出一道道光线,照上在椅中蜷缩着的诸航。
诸航环抱住双肩,扭扭僵硬的脖子,慢慢睁开眼。灯刚熄去,室内还没那么明亮,但身边冒着青色胡渣的首长,她看得很清楚,眼眶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眼袋。
“你一夜都没合眼?”她很羞愧,睡得那么死,还压着他的肩。
“帆帆热度退了。”他笑得很欣慰。
她记得要吊两瓶药液,那个滴速超慢,他要看着,哪能合眼。“你该叫醒我的。”她咕哝。
“你睡得很香。”
“呵,”她红了脸,“我去买点早餐。”
埋头往外走,差点撞上从外面进来的成功,他闪身避开,叫道:“喂,地上有钱啊,走路都不看人。”
“好了,这是你的地盘,你去买吧,我吃肯德基的早餐就好,首长的就大娘水饺对付下。”
成功歪着嘴乐,“稀奇了呀,只听说医院里的医生管治病,没听说管早餐的。”还肯德基、麦当劳呢!
“你到底是不是人?”诸航冒火了。
成功还是那幅笑容,“我非常确定我不是一只猪。”
“行,那我从现在起就教小帆帆叫你成流……”
“打住,”成功一头黑线,“我这一大早招你惹你了?”
“给你个机会买个早餐很为难?”她瞪他一眼,“小气巴拉。”
“这不是小气的问题,而是……喂,我话还没说完呢!”她头也不回,甩下他,走了。
“绍华,你给评个理,她那什么态度?”成功愤愤不平。
卓绍华面无表情抱起帆帆,“昨晚谢谢你,我该回去了。”
成功怵住,一头雾水。绍华很少对他这般疏离。“帆帆的热度又升了?”
“没有,帆帆很好。”他只是看着成功和诸航那一来一往的画面刺眼,心里面无名火乱窜,但他不会表现出来。
“那就好,要不再复查下回去?”成功小心翼翼地赔着笑。
“不用,改日约你。”他点下头,留下傻傻发呆的成功。
在医院门口,追上诸航,“不用买了,我们出去吃。”
睫毛轻轻一颤,黑色微翘的末梢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分外纤长,她仰起头。
阳光下一切都无所遮掩,首长有点憔悴哦!
他们去了一家粥店,她要了地瓜粥,他要了白粥。小帆帆也饿了,舌头舔着干裂的小嘴。
她用筷子沾了点米汤,沾沾他的唇。小帆帆舔得啧啧作响。
“诸航,”他专注地看着面前的粥碗,忽然低声说,“不要走,留下来……我给你找份工作,你想进军区也可以。”
这样明朗的早晨,这样诚挚的语气,这样重重的承诺,她有理由相信他不是在梦呓,也不是在说笑。
感动吗?嗯,有的。
几秒的呆滞之后,她把筷子收回,喝粥。
“不会是那种喝茶看报混日子的工作,你可以发挥你的一技之长。”声调安静沉着,他添加注明。
“部队和地方一样呀,也可以开后门?”她抬起头,促狭地对他挤下眼。
心情黯然落莫,不意外,她拒绝他了。
“那个……那个还是要说谢谢的,只是我暂时不想工作,我还想上几年学。”她很抱歉。
“是我要求多了。”无力感如黑压压的山头压在心头,他快无法呼吸。
“不是。这样子,会越扯越不清的,你的天空永远会被我这块乌云罩着。我飘走,才会有阳光出现。”
“我从不曾这样想过。”他认真地否决,“事实受委屈的人是你。”
“没有。如果时光再回到去年的那个时候,我仍然会这样选择。你看,小帆帆多可爱呀,他大了后会非常帅呢!”像首长。
他默默拿起筷子,挑了一口白粥,淡而无味,毫无米的香气与粥的黏稠。
他一口一口的强咽。
小帆帆在三日后又生龙活虎,唐嫂讲小孩子受一次折磨就会长点智慧。
首长一身戎装,英气逼人,亲亲帆帆,上班去,网络奇兵小组今天正式启动,最高首长要下达具体目标。这几天,有位黑客成功进入越南政府官网,在上面留下一面五星红旗,这件事直指中国军方。
诸航用微笑送他上车。
她穿着他的灰色毛衣,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天冷,她在月子中,气温突降,他不知该买什么衣服给她,只得拿了几件自己的给她。她不是挑剔的人,也不是心思缜密的人,第二天就穿上了。
“首长,会议时间快到了。”勤务兵说道。
他一寸寸拉回视线,“走吧!”
车一出院门,诸航回屋拿了包包。“唐嫂,我上街一趟,要我带什么回来吗?”
“不用,你早去早回,别让帆帆等太久。”
她摆摆手。
她要去街上给北京的手机卡冲钱,为回北京做好准备。在去移动公司前,她得去趟银行取点钱。
“取多少?”为她服务的是个刚工作的小姑娘,笑容非常甜美。
“五百!”她的钱是打工来的、姐姐给的,不能乱花。
“还有六十八万七千九百五十四块。”小姑娘把钱和银行卡递给她,“这么大的金额,不买个理财产品或存个定期什么的?”银行的指标定得很高,小姑娘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
“你看错了吧!”她随意地接过卡。
“你不知道?”小姑娘回身盯着屏幕,“昨天下午你有一笔款项进账,是685800,如果换算成美元,昨天的汇率,正好是十万美元。”
诸航失神了好一会,心中千丝万缕、五味杂陈,想笑,嘴角倾了倾,却逸出一声叹息。
13,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一)
收起卡,出去到街角的甜品屋买了一盒香草冰淇淋,狠狠款待了下自己。她现在是有钱人了,是不是?
香浓的冰淇淋入口,如丝般迅即滑了下去,味蕾舒服地叹息。
在这个世界上,你就得承认钱是好东西。有了钱的插入,再复杂的事也会变简单,再浓厚的情感也能变稀薄,再深的印迹也能抹干净。
何必去纠结?何必装清高?何必要留恋?
让一切云淡风轻,船过水无痕。
她买单出来,打车回军区大院。
午饭吕姨做得非常的清淡,她多吃了点。饭后,唐嫂和吕姨午睡了,她陪小帆帆。
小家伙睡多了,人很精神,呀呀的像是和她在聊天。
她刮了下他的鼻子,想起唐嫂讲小孩鼻子不能刮太狠,不然以后是个塌鼻子。男生的鼻梁高挺,才会让面容有立体感,那才叫帅。她就轻轻刮了他一下下。
“卓逸帆,”鼻子一吸,她暗骂自己没出息,心中居然酸酸涩涩,“我叫诸航,诸子百家的诸,航行的航,我们俩朝夕相处十一个多月,应该算是好朋友啦!以后在街上遇到,要对我有礼貌,称呼什么无所谓。嗯?”
小帆帆咕呀咕呀的嘤咛。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你乖乖呆着,送就免了。再见喽!”婴儿皮肤嫩,不敢亲太狠。她抓起他的小手,用力吮了下,还咬了一口。
小帆帆嘴直扁,哈,他晓得疼了。
“小帅,祝你风华绝代,你祝我前程似锦。”她啵地送去一个飞吻,替他掖好被角。
“唐嫂,帆帆醒了。”她叫醒唐嫂,这才回房。
就一个包,提着非常方便。出门时,院中没有一个人。分离总有点伤感,她就不把别人的心扰乱了。
她给首长留条了。
不当面辞行才能别得轻松。真是不知该怎么表达,她说这些日子承蒙照顾,他又会讲让你委屈了。
就是把刀搁她脖子上,她也不是个肯委屈自己的人。
真的不委屈,只是意外多了点,只是结尾差强人意。
门口那条大道落叶缤纷,都初冬了,树叶还密得阳光透不进来。她走得很慢,以前都没好好欣赏过小区的景致。这小区的设计过于硬线条,没有多少居家的小温馨,但非常大气。也许这就叫经典——过个几十年也不会太落伍。
与她擦肩而过的人朝她飞快投来一瞥讶异,她无所谓,她不认识他们,以后也不会有机会碰面。
我行我素,老牛慢步。
站岗的小士兵目光如炬,握枪的手在北风中有点发青。她好同情地向他们致礼——少先队礼。
小士兵热血上涌,双臂哆嗦。
她咧咧嘴,挥手离开。
不是周末,又不是节假日,去南京的火车票很充裕。她买了张晚上七点的,动车组,到南京是午夜。顺便回程的也买了,后天早晨的。花了这么多车资,至少要饱览下南京的市容。别人问起时,千万不能像个白痴。
唉,撒一句谎,就必须用百句话来圆。
诸盈是个细腻的人,若从南京回,不是一句话就能打发的。她必然要查列车班次,提前一小时买好站台票到月台上来接。所以她得从北京先去南京,再从南京回北京。幸好当时没有信口开河,说去新疆工作。
火车站对面有一排的小吃店,有家面馆看上去颇干净,点了碗盖交面充当晚饭。在首长家,饭来张口,这种日子不会有了。等面条的时候,把南京的手机卡换上北京的卡。
短信有几十条,监听、房产、股票投资、一夜情等等的垃圾短信,不看了,统一删除,同时把通话记录也一并清理。
七点的初冬,暮色很浓了。进站前,行李先安检,队伍排得很长,她在队伍尾端,无聊时随便扫视。
街边,一辆摩托车停了下来。开摩托车的男人不太高,属于三级残废,壮壮实实的,穿了件风雨衣,头上戴着个大头盔。不一会,一个妙龄女郎跑过去,男人递给她一顶头盔,她跳上后座,圈住他的腰,脸贴上他的后背,车绝尘而去。
诸航握着包包的手指不禁握成了拳,倒吸一口冷气。
那男人是姐夫骆佳良。
她希望是一个身高和体型与姐夫相似的人,可是那车,那车牌号,她不能自欺欺人。
骆佳良有个怪癖,对6和8这两个数字有点偏执的喜欢。摩托车买好,去办牌照,他找了许多人,才办下尾号为8866的车牌,当时,他很是得意了一下。
诸盈没好气瞪他一眼,说他俗到骨子里了。
他呵呵笑,图个吉利呗。
这样的车牌,瞟过一眼就记得了。
诸盈身高168,骆佳良只有160。诸盈工作必须穿白跟鞋,与骆佳良站一块,足足高出一大截。诸盈是南大毕业的,后来在北京找的工作。骆佳良也算本科生,民办大学的本科,幸好考上公务员,这几年混得还算顺利,现在是办公室主任。只是他这个单位是专业局,那些工程师虽然没有职务,个个手里都有几项专利,不能得罪。上面又是领导,更不能忽视。回到家,面对的又是漂亮能干的妻子。于是,他见谁都点头哈腰。久而久之,背有点佝。
这样其貌不扬、能力平平的男人,娶到诸盈,让许多人都不解。爸妈也愕然,当时还非常小的诸航也不喜欢骆佳良。他第一次去她家,她挡在门外,怎么也不肯让他进。她那么美的姐姐,应该是英俊卓尔的男子才能相配。
可是诸盈铁了心要嫁他,甚至不惜与爸妈翻脸。直到梓然出生,爸妈才勉强接受了骆佳良。
他这人到不记仇,满腔热情地对待诸家的人。诸航到北京上学,他比诸盈还疼诸航。
他的同事们爱拿小姨子开荤色玩笑,平时老好人似的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这个不能瞎说,我家航航是个孩子呢!”
“喂,你到底走不走?”排在诸航后面的旅客催促道。
诸航愣愣地往前挪动,浑身发冷。
姐夫有外遇了?她无法相信。她总觉得姐夫有了姐姐,睡着也会乐醒的。他没有出轨的条件和自信,他所有的爱都应该不留点滴地给姐姐。
上了火车,诸航仍然回不过神。
她犹豫了下,给诸盈打了个电话。
“呃,现在用这个卡了?”诸盈问道。
“嗯!姐,我工作辞了,房子也退了,后天回北京。”她把列车班次报了下。
“好,我去接你。你就住我家复习,今年春节别回老家,争取一次通过雅思考试。”
“不了,我在,会和梓然吵架的。我同学租的房子大,我住她那边,她也要考雅思,正好一起复习。姐,你在干吗?”
“你回来再说吧,我在帮梓然检查作业。”
“姐夫呢?”
“他今天有应酬。”
“喔!”她欲言又止,刚才那一幕,她若说了,后果她不堪设想。她和诸盈说后天见,把手机合上了。
动车组的车厢很洁净,也很安静,旅客们有的在上网,有的在看书、听音乐,有的在假眠。她邻座是个文艺青年,令人毛骨悚然,他在看本诗集。
侧过身,发觉他正在看一首叫做《腹语术》的诗。
我走错房间
错过了自己的婚礼
在墙壁唯一的缝隙中我看见
一切行进之完好他穿白色的外衣
她捧着花仪式
许诺亲吻
背着它:命运我苦苦练就的腹语术
(舌头那匹温暖的水兽驯养地
在小小的水簇箱中蠕动)
那兽说:是的我愿意
她怕诗歌,比文言文还要怕。文言文还能追根寻迹,诗歌完全是不知所云,见仁见智。
但这首诗,却让她不寒而栗。
诗很有画面感,故事性也很强。是她敏感过度了么,她在这诗中读出谁都不是谁的唯一、没有任何人是不可替代的感觉。你若转身,必有人走来。演出要继续,A角缺席,B角粉墨登场,观众同样掌声如雷。
凭什么笃定人心不能变?
十指相绞,指尖发白,但愿是她想多了,姐夫不是那样的人。若是,诸盈会怎样,她不敢想。
手机在口袋中叮咚叮咚作响。
是莫小艾,长长地喘了口气,“猪,你可终于开机了。”
她们这三宝,毕业后,她在社会上游手好闲,宁檬工作了,莫小艾保研。
“乍了,想我?”她捂着嘴巴,不惊动邻座读书的人。
“恨你差不多。驰骋网游公司老总要请你吃个饭,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啥时候打给你的?”
“昨天。”
她呵呵笑,不敢提自己已经见过那老总一面。“我后天到北京,到时我约他。”看来,她的设计方案是通过了。“对了,你那儿能挤个人吗?”她真的不想住在姐姐家。她一去,姐夫就会和梓然挤小床,把大床让给她和姐姐。
莫小艾支支吾吾的。
“呃,你有情况?”她嗅出点不明气息。
“我……谈了个朋友,他有时会过来看我。你要不介意,就过来吧!”
她很介意好不好?
“那我另外想办法。”色欲熏心的损友,哼!
“我帮你留心下房子。”
“不用了。”匆匆收线。原先住的四合院没有退租,住是能住的。只是住在那儿,怎么交待肚中的小帆帆哪去了呢?她可不愿再欺骗善良的人民。
头疼!
南京在下雨,不见得比北京暖和,空气潮湿yīn冷。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锦江之星住下,洗了个热水澡,然后埋头大睡。醒了之后,发觉都是午饭时分。出去吃东西,一眼看到一面大大的湖泊,湖中有船,有袖珍的小岛,不要问了,这就是玄武湖了。
雨已经停了,她买了张南京地图,抓紧时间去了趟中山陵,没有爬到最上面,在中间就折回,然后匆匆去雨花台、美龄宫、夫子庙、秦淮河转了一圈,晚上十点多才喘兮兮回到宾馆。
火车是隔天早晨十点的,她起了个早逛玄武湖。游湖坐船,那种六人的,十五元一张,不算贵。只是要等人凑齐了。
湖面上有点小风,吹在身上凉嗖嗖的。一艘大的游船劈波斩浪迎面驶来,她坐的小船被波浪推开几米。
同船的游客说那样的船只只提供给贵宾,里面肯定有重量极人物。
她腹诽着,不平地瞪过去一眼。
“小诸?”游船的甲板上,一个中年男人愣住了。
她把脸转向一边,假装看湖心的波纹。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好不!世界是大是小,和她没关系。
“那人是不是叫你?”其他五位游客是一块来的,没人姓朱(诸),船老大说他姓杨。湖中心又只有他们这只船。
“我不认识。”她沮丧地又想抓头。
大船很快就驶远了,她这才放宽心情吹风游湖。
他们买的是一个小时的钟点,船老大盯着时间呢,转了一圈,就往回开。
码头上,早有人在等候着,笑吟吟地递上手机,“绍华和你说几句话。”
仁慈的上帝,这就是所谓的天网恢恢么?
要不是后面是湖,真想掉头走开。她恨恨地接过手机,挤出一丝假笑:“谢谢小姑夫。”
晏南飞默契地挤挤眼,“不要谢,这只是巧合,是不是?”
14,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二)
泄愤地点了大号的汉堡、大份的薯条、大杯可乐、大碗芙蓉汤,眼角一扬,侧过半个身子。和长辈一起,当然没有晚辈付款的道理。
晏南飞笑容可掬地问道:“要不要再来份圣代?”
“好啊,我要草莓的。”不吃白不吃。
晏南飞掏出票夹付款,让她找张桌子坐下,他等食物全了,再过去。宠溺的语气完完全全当她是一小孩儿,想撒个泼都没理由。
诸航闷闷地坐下,啃噬着指甲。
晏南飞三天前来南京主持个会议,今天会议结束,主办方安排参会人员游览市区风景,第一站就是玄武湖。他在南京读过四年书,南京的角角落落早踏遍了,没什么兴趣故地重游,却推却不了负责安排的黎珍的盛情相邀。
黎珍是他的大学同学,十多年不见了。
下过雨后,气温微降,湖面又飘点风,站在前甲板上,有点不胜寒意。黎珍给他介绍玄武湖这几年的变化,正听着,一抬眼,看见蜷在小船上的诸航。
他把诸航介绍给大家,一说是内侄媳妇,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迅速噤声。晏南飞大舅卓明是谁,全中国没几个人不知道。内侄卓绍华,为人低调,却掩不住光芒四射。
黎珍反应最快,忙热情邀请诸航一同随组游玩。
“我十点二十的火车。”诸航婉言谢绝。
“那我们现在去吃个午饭。”黎珍随机应变。
九点半就吃午饭,太夸张了。诸航哑口。
晏南飞笑笑,代诸航道了谢,请黎珍帮他也买张十点二十的火车票,他陪诸航一同回北京。
然后,他把黎珍一行打发走了,带诸航去吃饭。他问诸航想吃什么,诸航随手一指:“肯德基吧!”
“没吃早饭?”晏南飞瞧着诸航鼓起的双颊,直咧嘴。
诸航眼都没抬,“喔!”
“原来真有产后抑郁症一说。”晏南飞招手,请服务生给他倒杯水。
诸航一口呛住,咳得脸像熟透的小辣椒。“产后抑郁症?”
“不是吗?不然怎么会一声不吭地跑来南京,绍华惹你生气了?”这孩子白皙的肌肤因为咳嗽而覆上粉红色,显得特别清新漂亮。
“我不是离家出走。”
“嗯,你是来走亲访友、游山玩水。”晏南飞责备地瞪她一眼,“你现在是妈妈了,不比从前,不能这样任性。你想过绍华会担心你吗?”
没有心情再吃东西了,抽出纸巾擦了擦手,叹息道:“小姑夫,我讲过了我真不是任性……”
“那你是有计划有预谋的?我给绍华打电话问起你,他都接不上话。”
“他本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嘀咕。
她不知首长和晏南飞讲了什么,接过手机,首长的声音很平静。
“南京冷吗?”他问,如同平时上班时对她说“我上班了,回来时要不要帮你带点什么回来?”
“不冷。”头皮发麻,不辞而别是不道德的。
“带充电器了吗?你看下,你的手机没电了。”
她汗颜,低头认错,“那个……那个我换了手机卡。”他找过她?为什么呀?不都讲清楚了,唉,难道是她的意思表达不够直白?
“方便告诉我号码吗?”温文尔雅,知书达礼。
她无胆拒绝,老老实实报出十一个数字。
“帆帆昨夜吐奶,闹到凌晨才睡。我似乎有点感冒,该和他隔离个几天。这个周日,我要去兰州军区出差几天。”
她默然。
“诸航?”
“在呢,在呢!”
“那个赚钱的工作合同过来了吗?”
“还没有。”
“过来时,我找律师帮你看看。然后我和你一块去签合同。”
人多力量大?“呵,你挺忙的。”码头上,游人越来越多,晏南飞还在一边等着,她想收线了。
“这个时间我抽得出来。好了,和小姑夫去吃点东西吧!晚上见!”
“不见的,我……回姐姐家。”声音轻的,仿佛风一吹就掠过了。
“住几日?”
“没有几日。”
“嗯,那好好陪你姐姐,我给你打电话。”他先说了再见。
接着,她的手机“咚”地一声,有短信发过来,“诸航,我是卓绍华!”他知道她记不住他的号,预先知会一声。
他们之间,因为小帆帆,两根平行线生生打了个结,在前天,她拖着行李走出军区大院时,她以为那个结,她已解开,现在,他重新又把那个结系上了。
她真是猜测不了他的用意。她能猜测的是,从现在起,她的行动被掌控了。
黎珍很快就送来了晏南飞的火车票,还有两大袋南京特产,什么板鸭之类的,体积很大。
他们作为贵宾,走的是专用通道,车上有他们两人的专用包厢。黎珍与晏南飞握手道别,保养不错的丰腴面容浮出淡淡的晕红,下车时,眼中水光潋滟。
诸航脱口问道:“她是你大学时的红颜知已?”
天yīn灰灰的,车厢里开了灯,灯光照在晏南飞的肩上,一侧处在背光中,轮廓清晰,另一侧被灯光照亮,他的表情有点模糊,似乎有点像跌入了时间之河。
“我说对了?”诸航弯弯嘴角,不指望晏南飞认真回答。
没想到他接话了,浅浅一笑,些许落莫与感慨。“我和黎珍只是同学,但我确实在那个年纪喜欢过一个人。”
诸航兴奋了,长辈们对于恋情通常都非常隐讳,聊起,大部分是平淡无奇,有些却荡气回肠。
“少男少女的喜欢不需要彼此了解,是一见钟情式的,长大后也会有一见钟情,但那是饱经世事沧桑、深知人间冷暖后的一见,钟情是在一瞥后深思熟虑的理性结果,而年少时的一见钟情,则完全是理想的、感性的、毫无自我保护的。”
“好深奥,你的意思是你有过两次一见钟情?”
晏南飞苦笑,“可能是吧!”
诸航直眨眼,车开动了都不知。
“二十二岁时喜欢一个小女生,一腔热情,不闻不问,头脑发热,许下这样那样的誓言,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自己没有这样的能力,也没有那份走到白头的自信。年轻时,人总是擅变的。有了阅历,有了挫折,整个人慢慢沉淀下来,这时的恋情才是真正的恋情,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她,我能给她幸福。男人过了三十五岁,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诸航有些不理解,“你的意思是三十五岁前男人讲的话都不能相信?”
“哈,”晏南飞大笑,“我只是指我,你别联想到绍华。”
“你很幼稚?”
“曾经是。”
“替你的初恋女友感到同情,但愿她不太深爱你,不然,她会觉得受到伤害。”她一直都觉得“爱”是一个凝重的词,一旦出口,便如千斤重,别拿幼稚当借口。
“你很幸运,爱的人是绍华,他非常有担当。”晏南飞语重心长。
“啊,过江啦!”她站起来,趴在窗边看下面滔滔的江水。江中有几艘大型的货船鸣着笛驶过,远处一大片芦苇丛在风中飘荡。
姐姐说过,南京是六朝古都,又有江南秀丽的山水,又有历史的沧桑斑痕。与北京相比,它更多一份雅致与细腻。可惜她来去匆匆,没有领会得到。
她问过姐姐为什么不留在南京工作?当时,姐姐是可以留校任教的。
姐姐说,她想换个环境而已。
火车越往北走,视野苍茫了些,地形也复杂了点。有服务员进来送上水果和茶点,两个人都没怎么吃。
她睡了一会,醒来,晏南飞不在包厢。回来时,他身上有淡淡的烟味。
“你抽烟,小姑姑有没有意见?”她笑问。
“不要太过,是可以接受的。她画画时,偶尔也会抽几支。她最爱的事,是画完画之后,畅饮一杯法国红酒。”
“你们生活非常惬意。”
“还行!”晏南飞的笑是伉俪情深的幸福满足。
列车在石家庄站停靠时,诸航焦躁地揉揉头发,呵呵笑道:“小姑夫,一会我们到站就兵分两路啊,这一路谢谢你的照顾,我们后会有期。”
“你另有什么计划?”晏南飞不太赞成地看着她。
“没有,我的终点站就是北京站,只是我需要去办点事,我和首长……帆帆爸爸有汇报,他同意的。”
“那件事我不能知道?”
“每个人都有隐私的,是不是?”
晏南飞沉吟了下,“好!”
车到北京站后,晏南飞等着诸航离开了十分钟,才起身下车。不远不近,正好可以将她的身影罩在视线内。
月台上人很多,一个身着灰色大衣、头发整齐地盘起的女子踮着脚四下张望,诸航叫了声,欢快如孩童般地向女子跑去。
女子的面容与诸航有几份相似,但她因为年纪的缘由,多了几份知性、翩然的气质,眉目间淡淡的风韵如画。
她疼惜地将诸航搂住,接过包,不住地打量着。
晏南飞微笑来不及展开,突地凝在了嘴角,连惊愕都来不及掩去,就那么与女子的视线撞上。
“姐,你怎么了?”诸航发觉姐姐的脸猛然间苍白如雪,眼神慌乱不安,握着她的手一片冰凉。
“没……没什么。我们走吧,梓然还在学校等着呢!”诸盈闭了闭眼,咽下尘封太久的痛楚,拖着诸航,僵硬地离开。
诸航悄悄回了下头,想和晏南飞挥下手。
那人被什么惊着了,目光笔直,一脸不敢置信的呆滞。
15,鸿雁于飞,肃肃其羽(三)
诸盈的家在一幢紫红色的四层楼里,老式的公寓,以前住的是拿政府补贴的工程师们。后来,他们都换了新房,这儿就另行分配,骆佳良及时地抢了一套,恰好赶上和诸盈结婚。
在北京能有自己的房,对于工薪阶层来讲,是件了不起的事,虽然它小得完全可以叫巢。
进走廊,往左拐第一家,就到了。
一楼,却带了个小院,种着几株一人高的柔顺的植物。
骆佳良的摩托车就搁在院角,诸航多看了几眼。车保护得极好,上面还遮着块挡雨布,两个头盔搁在挡泥板上。一只是黑的,一只是红的。那天的妙龄女子戴的就是那只红的。
诸航悄悄瞄了下诸盈。
诸盈低头开门,钥匙怎么也对不上锁眼,她气急地用脚踢了下门。
骆梓然愕然地看着妈妈,又斜了眼诸航。
他在和诸航生气,到现在都没叫一声小姨。
这人只比他大十二岁,充什么老呀,哼,和他抢东西吃、抢电脑玩。有次爸妈都出差,委托她去开家长会。她把手背在后面,问老师,我家梓然在学校乖吗?如果不乖,就给我打,别手软,不打不成才。
他真想装着不认识这人。
最最让人讨厌的是,这人说话不算话。讲好十岁生日,她陪他一天,给他买一套几米的画册,结果,她跑南京去了,足足一年。
门开了。
门内,骆佳良腰里扎着围裙,甩着手里的水。身后的厨房里热气弥漫,菜香饭香交杂着飘了过来。
“航航到了呀!”他的脸庞很大,眼睛很小,笑起来眉眼全挤在一块。
“姐夫好!”诸航叫了声,把手中提的一个礼品袋递过去,那是晏南飞硬塞给她的。
“在外那么辛苦,干吗乱花钱?姐夫家都有的。”骆佳良嗔怪着,上上下下打量着诸航,“我家航航乍这么瘦呢?”
“呵,这是骨感美。”诸航不自然地摸摸脸。
“美这个词和你无关,请别乱用。”骆梓然板着个小脸,换鞋,进屋。
“怎么这样和小姨讲话?”骆佳良瞪了梓然一眼,给诸航递上拖鞋,“盈盈,你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他温柔地转向妻子。
诸盈混乱地看着他,那神情像看着个陌生人。
“姐有点不舒服。”诸航小声道。
骆佳良皱起眉,进厨房关了炉火,“那快进屋躺着去。银行工作压力太大,神经整天紧绷着。”他去揽诸盈的腰。
诸盈突地一缩,“不用管我,你把航航和梓然照应好。”
“知道,他们重要,你也重要。”骆佳良笑眯眯地,先去拧开卧室的灯,铺好床,把睡衣递到诸盈手上,“你上床,别忙睡,我炖了排骨竹笋汤,给你盛点。”
“我没有胃口,你出去吧!吃好检查梓然的作业,让航航进来和我睡。”
骆佳良叹了口气,“其实你不用这样拼,奖金少拿一点没关系,我会赚回来。航航出国的学费不是有了吗,房子,咱们等这儿拆迁,不急,反正梓然还小。”
“两个孩子都在外面,你别说些有的没的。”诸盈躺平,闭上眼睛。
骆佳良呵呵笑着,转身出去。
外面两人,也不用筷子,已趴在桌上用手捏了起来,像比赛似的,嘴巴塞得鼓鼓的。
骆佳良一人一巴掌,把两人推了去洗手间洗手。
“姐夫,你最近工作怎样?”吃了大半饱,诸航才有空抬起头。
骆佳良在给两人剥虾,一口菜都没顾上吃。“姐夫还是老样子,开不完的会,出席这样那样的宴请,安排好职工的劳保与福利,有人生病了去看望,领导出差得订票……呵呵,我就是一单位的管家,没啥成就却忙得象个陀螺。”
“姐夫谦虚了呀,你这工作可是很讨人欢喜的,有没有小MM暗恋你?”诸航鬼鬼地挤挤眼。
骆佳良嘿嘿地指指自己,“我这样子暗恋别人还差不多,谁暗恋我,眼睛有毛病。”
“那姐夫暗恋上谁了?”
“你没问题吧?”骆梓然冷冷地插了进来。
“乍讲?”诸航好谦虚。
“爸爸有妈妈了,需要暗恋吗?”骆梓然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非常轻蔑。
“难讲,爱情如同发神经,搞不清什么时候会发作。”
“我爸爸又不是某人,他很正常。”
“某人是谁?”诸航狞笑着问。
“我这辈子不管是暗恋还是明恋,都给了盈盈。呵呵,我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骆佳良把虾沾上酱汁,一人嘴巴里塞一只,成功堵住两人的嘴。
诸航嚼着鲜美的虾肉,她从骆佳良憨笑的面容上,真找不出说谎的痕迹。或者讲,他是个中高手。
饭后,骆佳良就催她洗澡进卧室去陪诸盈。她想装模作样偷看下梓然的作业本,被梓然用生命威胁,她摸摸鼻子,没进梓然的小屋。
顶着一头湿发,小心翼翼推开卧室的门,发现诸盈没有睡,眼睛瞪着天花板,在发呆。
她走近,在床边坐下,用大毛巾擦拭着头发。
诸盈幽幽地把目光转向她,直勾勾地盯着。
“姐?”诸航讶异地唤道,姐姐的眼神很怪异。
“航航长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刚会走路,抱着我的两条腿,跟我要糖糖吃。”诸盈眼中一柔,坐起,接过毛巾,轻柔地替诸航擦拭。“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诸航不好意思地笑,“我小时黏姐姐呀,你放完假回校,我都会哭着追上半里路,要妈妈哄很久才作罢。”
“妈妈讲你梦里都在喊姐姐。”诸盈手僵在半空中,眼中慢慢地浮出一团热气。
“同学都羡慕我呢,她们是独生子女,我比她多一个又漂亮又温柔的姐姐。”诸航撒娇地依进诸盈的怀里。
“调皮!”诸盈宠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子,“航航,乖,努力把雅思考试过了,早点出国,能有机会留在国外就留吧!”
“不要,爸妈年纪大了,我要照顾他们。”
“我会照顾的。”
“这也是我的义务,何况我会想姐姐、梓然还有姐夫。”
诸盈轻轻叹了口气,“如果姐姐不想你留在国内呢?”
“为什么?”诸航愣住。
“你不听姐姐的话?”
“不是……”
“别问了。来,躺下,让姐姐抱着。姐姐有点冷。”
诸航眨眨眼,听话地钻进被窝中。诸盈熄了灯,温柔地伸过手臂,将她揽进怀中。
她有点害臊,真的,已经有很久很久没这样被人抱过了。她自小就野,别人碰不得,除了姐姐。但七八岁后,她觉得她长大了,姐姐抱她,她会难为情,于是就找理由躲开。
今夜的姐姐仿佛特别柔弱。与其说是姐姐抱她,不如是说她是姐姐的一个支点,抽开,姐姐就站立不住。
姐姐的怀抱很软,有股暖暖的香气,她没抵挡多久,就睡着了。
半夜里,被一声尖叫吓醒。
诸盈不知做了什么恶梦,眉头痛苦地蹙着,泪水从紧闭的双眼中沽沽流下,身子哆嗦个不停。
她大声叫着姐姐。
诸盈睁开眼,一把抱紧她。
“姐,没事了,那只是个梦。”
诸盈上下牙打着战,“航航,航航……”
“我在的,姐姐!”她轻拍着姐姐的后背,喃喃低哄。
诸盈到天明,再没敢合眼。
诸航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屋里只有她一人,梓然上学去,姐姐和姐夫都上班了。她的早餐和午餐,骆佳良用不同的便当盒装着。诸盈留了个条,让她去雅思报名处看看考试时间。
诸航是准备出门的,她要和莫小艾见个面,还要去大杂院把自己的行李给取过来。
莫小艾早晨有课,两人约好下午在必胜客见。她带了身份证,先去了雅思考试报名处。
办事人员友情提醒,圣诞、新年和春节都快要到了,你能静下心来准备考试吗?
整个怀孕期间,她一边准备雅思考试,一边在研发她的游戏软件,只丢开一个月,捡起来应该很快。
报好名,就坐车去大杂院。
她想好,行李先寄存在莫小艾那里,等她找到租处再拿走。
大杂院的门永远都是一半开着一半掩着,谁进来,那门就吱呀呀地叫着,比门铃还管用。邻居们都出去忙活,院中只几个老人在。
她礼貌地招呼。
老人们热情地围上来,“今天怎么过来了?”
“呵,我来看看奶奶们。”
“宝宝呢?乍没带来?”老人们有点小遗憾,“像你还是像他爸爸?听说是个大胖小子。”
“听谁说的?”她怵着。
“你老公呀!”
她笑得像哭,“他……什么时候来过?”
“大前天,来把房退了,你的东西装了两大箱,一个小军官扛走了。我们问起你,他说在家带孩子。瞧他多体贴,多会疼人。”
“是呀,是呀……”很疼,心也疼,头也疼。
首长吃错药了?一个旧笔记本,几本书,一床被,要了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