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木错愕地立在原地,直到过了十几秒也没人走出队列,站在前头的同学们才觉得奇怪,纷纷地扭头过头来看他。
“去呀。”面前的郑大钱朝着升旗台别了别头,薛木心中茫然,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万朝阳的方向。
万朝阳迎上薛木的目光,脸上是面无表情,心中却有些期待,想看看这吃错药的学霸还能作出什么妖来。
“薛木……咳咳……薛木!”台上的主持人有些尴尬,一个高一的学生,也真是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局面,只得反复叫了叫薛木的名字。
薛木扭头看了看升旗台,四周的同学们也都顺着前边人们的目光转头望了过来,即便不上台,现在也是一样万众瞩目了。
去你妈的,死都死过了,怕什么!
薛木甩了甩袖子,昂首挺胸地走上了台。
接过主持人手中的话筒,才发现上头已经蹭上了她掌心一层紧张的手汗,他满怀歉意地朝她点头笑笑,然后展眼看向了乌压压的人群。
“抱歉,刚才耽误了大家的时间,也给……”薛木迅速地瞟了一眼主持人胸卡上的名字,“方圆同学造成了困扰,先跟大家道个歉。”说完做作地鞠了一躬,台下只好又响起了一阵稀稀落落的掌声。
“之所以刚才拖拖拉拉没上来呢,”薛木直起身子继续说道,“是因为我忘了今天是我演讲了,我没准备稿子。”
台下鸦雀无声,万朝阳心中惊呼:我天你还真是能作出新妖来啊……
“哦不对,稿子肯定应该是有准备的,还得给团委老师过目呢──那我就是忘带了,嗯,忘带了。再次抱歉。”
寒风吹过话筒,从音响里传出呼呼地噪声,台下近两千名师生却安静得一点响动都没有。
“但是不管怎么说,既然我已经站到台上了,总得说两句,完成这次‘国旗下讲话’。那由于我没带稿子,只能临场发挥,想说什么说什么了,所以我要先做个声明,我本次讲话的所有言论,仅代表我个人观点,与高二十三班、高二年级组、李老师、曹老师、还有团委老师,都没有一毛钱关系。”──薛木只能想起来年级组长姓曹,团委老师姓什么他是实在想不起来了。
学生们都没见过这个场面,一时都愣住了,站在队伍后头的班主任们却开始忍不住交头接耳。
“刚才方圆说演讲的题目是‘我与二中’,”薛木刚要开始自由发挥,却远远地看到李晓梅和宿管从教学楼里走了出来,立马继续说道,“但是在说这个主题之前,我要先承认个错误,就是我今天早上,刚刚和我们的宿管尚老师发生了一次冲突。”
李晓梅和宿管听到音响里传出来的声音,一时都惊讶地抬起了头看向升旗台,没想到正在发言的就是薛木。
“这个冲突是怎么回事呢,其实很简单,就是我睡觉睡过头了,然后也没叠被子,还顶撞了来教育我的尚老师。”
台下有的学生发出了低低地笑声和小声议论,万朝阳静静地注视着薛木,想看他还要做什么。
“尚老师非常生气,找到了我们班的李老师要讨个说法,然后我用非常文明但不客气的用语,激发了尚老师更加不客气同时也不文明的回应,甚至险些造成对我的肢体伤害。”
薛木一边一本正经地说着话,一边配合着夸张古怪的身体语言,队伍迅速地躁动了起来,嘻嘻哈哈的声响也提高了分贝。
“但是我并不是想用自己拿着话筒站在国旗下这个机会,对尚老师进行什么指责或控诉,反而是要向尚老师道歉,尚老师,对不起。”薛木说完,故意转了个身,朝着宿管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
学生们顿时又安静了下来,顺着薛木鞠躬的方向望去,正看到李晓梅和宿管两张尴尬的脸。
“其实这个事呢,”薛木直起身子再次开口,学生们迅速地又转回头来看着他,“一开始的错误确实在我,正如我刚刚所说,不起床、不叠被子、顶撞老师,都是我的错,所以我当然要向尚老师认错。而至于尚老师对我进行的言语辱骂和人身安全上的恐吓威胁,我却不会要求他向我道歉的,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地位本身就是不对等的,我不能要求他这么做。”
台下再度陷入寂静,学生们瞪大了眼睛等着薛木继续往下说。
“大家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这一点,我们的关系是学生和老师,学生天生就该是被老师管着的,无论我们遭遇了什么不该遭受的对待,都因为这种地位的不对等而必须默默承受。比如像我今天的事情,因为不起床不叠被而遭到粗口辱骂,这样的事,抛开老师学生的身份,仅就两个独立个体的人来说,是该承受的吗?答案显而易见。”
薛木身上虽然被寒风吹得发冷,但内心却燥热无比,他将话筒换了个手,跺了跺冻得发僵的脚,继续说了下去。
“那么今天我决定拒绝承受,进行了一场小小的反抗,结果如何呢?大家也看到了,我在国旗下向尚老师鞠躬道歉,就是这个结果。”
鼻涕被冻得跑了出来,薛木用力吸了吸,脸上也有些发木。
“我为什么要道歉呢,因为根据我们学校规定的学生行为规范,我是违反了规定的,而且我现在仅仅鞠躬道歉可能还不够,之后或许还要再写检讨,接受处分。这样的结果我都接受,因为确实是我违反约定在先,但是在这里我要提出几个问题请大家思考,我们为什么要遵守学校的行为规范?这样的规范制定者是谁?我们是否签署过同意接受规范的协议?还是入学的那一刻就默认了我们必须遵守?我们与学校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这就回到了我要演讲的主题:‘我与二中’。”
薛木越说,越觉得心潮澎湃,他一辈子都是个老实木讷的“木头”,纵使看得听得懂得很多,也并不喜欢表达,可现在这一刻,他仿佛找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状态。
“我们二中是整个靖溪的希望,入学的时候大家都听过这样的一个说法,叫‘今天我因二中骄傲,明天二中为我自豪’,那么有多少同学是真的为二中感到骄傲的呢?大家都知道,北京十九个区县,我们靖溪是最穷最破的,教育资源也是最差的,中考的时候四中八中实验什么的全区只收四五个人,咱们二中也是全区唯一一个市重点。我知道有很多同学在自己的初中呕心沥血,能进二中,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但实际上,据我了解,我们高二十三班四十九个同学,没有一个人第一志愿是二中,所有人都是发挥失常考进来的。我自己揣测,我们高三实验班的师兄师姐们,也是一样的情况。你们觉得,我们会为二中感到骄傲吗?”
台下骤然热闹了起来,班主任们反而惊得怔住,薛木这几句话,激起了不少人的共鸣,同时也冒犯了很多人的自尊。
“就我自己而言,收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绝对没有一丝一毫的骄傲,反而觉得无比屈辱,甚至也考虑过复读,被家人劝说放弃这个想法后,我也十分消沉苦闷,觉得自己被耽误了,可是开学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多么特殊的一个,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整个班都是一样的情况,而其他班没有进入实验班的,也一定还有更多这样的同学。我受到他们的激励,再次开始努力学习,把自己搞成一个学霸,每天较了劲地跟大家一起努力竞争,可这一切是同学们给我的,还是二中给我的?”
嘈杂的人群又渐渐恢复了平静,一双双眼睛注视着他,有期待、有探询、有嫌恶、也有不屑。
“所以回到了那个问题,我们和二中是什么关系?我的理解是,二中并不是指靖溪北路68号这个校园建筑,也不是什么全区最优秀的师资力量,而是我们一千八百名学生,构成了二中这个并不具体的概念。我们就是二中,二中就是我们自己。那大家有感受到过自己对二中的归属感吗?有所谓‘学校的主人’的体会吗?没有。因为我们学校并没有给大家当主人的机会,我们的行为规范是老师定的,我们的课程安排是老师定的,我们双周才能回家一次的制度是老师定的,我们在这学校要过的三年的生活,全都是老师定的。一切规则的制定程序都是不透明的,我们没有参与的权利、没有质疑的权利、甚至没有监督的权利,只有遵守的义务。学校把我们当成其管理的员工,可是我们非但没有工资还要交学费,老师本该向我们提供教育服务,现在却把自己当成我们的家长,掌控我们的一切,大家甘心就这样接受强加而来的规定和安排吗?!”
“不甘心!”人群中一声高呼响起,薛木循着声音望去,发现喊话的竟然是万朝阳。
万朝阳胸膛猛烈起伏着,脸上带着坚毅的笑容,欣赏钦佩的目光与薛木交汇。
“不甘心!”“不甘心!”
四面八方的应和声渐次响起,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最后竟然排山倒海地怒吼了起来。
薛木看着眼前一群中二学生热血沸腾的样子,心中一沉:卧槽……冲动了……场面好像有点儿失控……
第六道题 这集体歇斯底里发狂
“不甘心!”“不甘心!”
薛木问出这句“甘不甘心”时其实并没打算要跟台下互动,只是想渲染一下现场的气氛,至于渲染完了要往哪儿铺陈去他自己也还没想好。
然而万朝阳竟然好死不死地在他换口气的间隙来了一声突然的应和,结果就煽动起了全校一股要造反的气势。
薛木迅速察觉到远处年级组长和德育处长正迈着大步赶来,这要是话说到一半被薅下升旗台,那场面也是太壮烈了,闹不好将来二零零八、一二、薛木之类的名词还得成了二中校史和网络平台上不能出现的关键字。
“好!”薛木赶紧一声大吼镇住了场面,“我知道大家都不甘心!那我想问问,你们对于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有什么想法吗?”
此话一出,台下迅速地又重回一片鸦雀无声,千百双眼睛等着薛木的下文。
而这一片寂静中,两个老师的脚步声就显得尤为刺耳,不少学生纷纷转头望去,两人也没料到局面又有变化,不由得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薛木稍稍松了口气,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们都是十几岁的学生,我小学的时候入学早一年,今年的生日还没到,所以我现在其实只有十五周岁,可能高一的师弟师妹里都有比我大的,而高三的师兄师姐,最年长的,我猜,也就是正在复读的,顶多也就十八九岁。我们这个年纪,正是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也是学习能力最强的时候,甚至也是一生中身体素质最棒的时候,可偏偏,我们大多数都没有成年,没有完全的行为能力,不能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全部的责任,所以──我们是需要老师们来管着的。”
刚刚被调动起来的热情,就这么骤然泼上了一盆冷水,学生们个个都有些不服气,纷纷攘攘地躁动起来,万朝阳也收敛了方才的激动心情,不由得拧了拧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