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不明?”玄宗道。
“老臣听口谕说,陛下召王源入翰林院为翰林学士,而非为翰林院供奉之职。臣若没记错的话,当年陛下召李白入翰林院的时候是召他为翰林供奉的。老臣是想弄清楚,是否是口谕传达有误还是有其他的原因;毕竟翰林学士和翰林院供奉是不同的职位。若以李白召入的先例来看,臣以为是传口谕的内侍有口误。”
翰林学士和翰林供奉可不一样,翰林学士供职于翰林学士院,这些学士们担负着为皇帝陛下起草诏书,随时召对问话,替皇帝解释疑问的重要作用,可以看做是皇帝陛下身边的顾问或者贴身秘书。前任丞相张九龄便曾经是翰林学士,后来直接便转到政事堂当上了丞相,可见翰林学士这个职位看似不高,其实潜力无限,是天下士人最眼红的位置。而翰林院供奉则只是个虚名,并非是个实职,只是名誉上的好听,却无实际的权力。当年李白便是翰林院供奉之职,所以李白老兄才觉得不被重视不开心,天天在长安市上买醉胡闹,最后被赶出了京城。
“朕说了召为翰林学士么?力士,你记得朕怎么说的么?”玄宗自己也有些糊涂了。
“陛下,老奴记得您是说召王源为翰林学士,但说了是无品无级的翰林学士。”高力士忠实还原了当日的原话。
玄宗缓缓点头,恍然道:“你这一提醒朕便记得了,朕确实说召他为无品级的翰林学士。那是因为朕不希望施恩过甚,所以不予王源品级。但王源文才好,朕又想让他帮朕干些实事,当年李白牢骚满腹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没有给他实职,所以朕不能重蹈覆辙,不能以供奉之职敷衍王源,给他个学士之名是朕想好了的。”
“原来如此。”李林甫微笑点头道:“臣也就是问一问清楚而已,老臣对王源的才学也是极为佩服的。梨花诗会上老臣便曾经有举荐王源的心思,但因为王源是李左相府中的幕宾,老臣不好越俎代庖。却没想到举荐王源的不是李左相,而是杨度支郎和几位国夫人,甚是出乎意料。”
李适之今日所受的打击已经够多了,李林甫还是找到机会便刺他一下,总之怎么让李适之恶心难受便怎么做,促狭恶毒的很。
李适之像个木头人一言不发,承受着李林甫当面的讽刺和羞辱,但却无任何反击的机会。
“既然众卿都没什么意见,那便宣旨吧。”玄宗高声道。
高力士展开拟好的旨意当堂宣读,王源高呼万岁接旨谢恩,专人当堂授予官衣官帽,内侍伺候着穿戴起来,官衣上身,立刻从一个布衣小民一跃而成为一名翰林学士了。
早朝也至此告一段落,群臣恭送玄宗退朝下殿之后,殿上顿时闹哄哄起来。不少官员纷纷上前道贺,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上来客气一番,这便是官场之道。
特别是知道了王源是杨家举荐的之后,谁都不愿轻易失礼以免无意得罪王源。王源一一微笑回礼,忽见李适之铁青着脸在人群之后注视着自己,想了想分开众人走上前去,拱手行礼。
“李左相,在下衷心感谢您昔日的挖掘提携之恩,若无左相,在下焉能有今天。”
第139章 马料
李适之面色冰冷,淡淡道:“我道你为何不辞而别,原来是嫌我李适之门槛太低,急着另攀高枝去了。也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倒也是人之常情。只是你身为读书人的品行便不觉得有亏么?”
王源轻声道:“李左相,何必如此?在下为何离开左相府,你难道不明白缘由么?若左相诚心待我,我又何必枉做小人?这些事咱们还是不提的好,无论如何总是得左相提携,否则我尚是永安坊一小小坊丁呢。这是我肺腑之言,绝非虚假。”
李适之冷笑道:“也罢,旧事休提,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也算是得偿所愿,苦心谋划有了结果。但本相警告你,你若助纣为虐,不安本分,休怪我当庭弹劾于你,你我之间仅限于朝廷同僚之谊,你也不必来跟我套近乎。”
李适之说罢不待王源说话拂袖便走,留给王源一个潇洒的背影,身边数名官员也跟着离去,丢下几句轻微的“白眼狼”“中山狼”之类的骂声。王源无语以对,也不想辩驳,目送李适之等人离开。
“挨了一顿骂了吧。李适之这人心胸太窄,无容人之量,你不必跟他一般见识。事实上你就根本不该和他打招呼。”身后传来杨钊的声音。
王源叹息道:“他虽对我不仁,我却不能不义,总是有提携之恩,又怎能视而不见。”
杨钊微笑点头道:“那倒也是,来来,你真正该见的人在那边,我来给你介绍介绍。”
王源回头看去,只见李林甫一干人等尚自在宝座之下围坐,居然有内侍上了几杯茶上来,让李林甫在早朝后喝口水下殿,怕这也是李林甫的特权和恩宠。
王源明白,既然上了杨钊的船,便免不了要和李林甫打交道。就算是杨钊,目前也还要跟着李林甫混,不愿轻易得罪李林甫。更何况,之前自己曾经是李林甫和王鉷追杀的对象,他们看在杨钊的面子上放了自己一码,现在则必须是自己出面示好的时候了。
杨钊领着王源来到李林甫等众人面前的时候,李林甫王鉷等人也早就注意到两人的到来,李林甫满脸笑容,脸上的皱纹饱满绽放,慈祥的像个圣诞老人;站在他身边的王鉷和杨慎矜便没那么好了。杨慎矜脸色不阴不阳,而王鉷则根本就是一副敌视的模样。毕竟数月前吃了王源的大亏,手下被杀数人,相好的陈妙儿被裸身吊在牌楼上,丢尽了脸。只有王鉷知道,这都是王源干的好事。
当初杨钊打招呼要王鉷不要动王源的时候,王鉷是根本不理的。后来杨钊不得不请李林甫出面,才堪堪将王鉷压制住,让王鉷暂时没有对王源动手。
“恭喜恭喜,王源……不……该叫你王学士了,荣升翰林学士便是鲤鱼跳龙门,今后出将拜相指日可待。”李林甫拱手笑道。
王源忙道:“相国言过了,无非是陛下开恩,杨度支郎提携罢了;在下无德无能,陛下如此隆恩,我已是愧不敢当了。”
“王源,你就别假惺惺的客气了。当了翰林学士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也不用显摆来显摆去。告诉你,朝堂之上,你还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可别以为陛下夸你几句,同僚赞你几句便自以为了不起。小李白又如何?真李白都被赶出了长安,更何况是小李白?”王鉷劈头盖脸毫不客气。
李林甫不悦的道:“王御史这话说的也太重了些,好歹是后进同僚,说话便不能客气些么?”
王鉷翻了翻白眼道:“相国恕我说话直爽,我说的都是心里话,要说有用,怕是比那些恭喜的人有用的多。”
李林甫呵呵而笑,对王源道:“瞧见没,你这位本家御史参劾人习惯了,说话也有些犯冲病,不懂得婉转温柔,王学士可莫要怪他。”
王源笑道:“相国说笑了,王御史句句金玉良言,我听在心里了。”
李林甫呵呵而笑道:“王学士这是真心话么?”
王源道:“当然是真心话。”
李林甫道:“不论你是真心觉得受用还是假意敷衍,老夫这里倒是有几句话要送给你。你是杨大郎看中的人,那便不是外人。你当了翰林学士,今后便免不了要陪驾,免不了要被陛下问一些对事情和人物的看法,你可知要如何应对么?”
王源笑道:“请相国指教。”
李林甫的目光落在王源的脸上,又从王源的脸上挪开,在周围站立的十余名心腹官员的脸上一一扫过,沉声道:“这些话也是说给诸位听的,诸位能听懂的话,对你们的将来大有裨益。”
众人拱手道:“请相国教诲。”
李林甫缓缓道:“诸位可见过陛下出行的那些神骏之极的仪仗马么?你们可知道,这些仪仗马享受的是三品大员的待遇,吃的是研磨的极为精细的上等马料,夏天有专人伺候驱赶蚊蝇,洗刷皮毛。冬天有专门的炭薪取暖,甚至还给它们穿衣服保暖。比大多数人的待遇都不知好了多少倍。”
众人不知所云,但均点头附和道:“相国说的是,仪仗马的待遇确实挺好。说句难听话,我等都羡慕它们。”
李林甫微笑道:“不用羡慕,你们要知道,它们享受这样的待遇也是因为它们自己足够优秀,而且最重要的一点,它们知道身为一匹仪仗马最忌讳的是什么。”
“是什么?”众人被吊起了兴趣。
李林甫道:“一匹合格的仪仗马,首要的必备要素便是不能随便乱叫,在陛下的仪仗队伍之中,但凡有乱叫一声的马儿立刻便被弃之不用,哪怕它再神骏,再高大,再符合仪仗马的特征都不成。所以仪仗马能享受到三品大员的待遇,可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那是自我克制的结果。”
众人似懂非懂,纷纷点头发出“哦哦”之声。李林甫将目光回到王源脸上笑道:“王学士明白本相说的是什么意思么?”
王源笑道:“朝廷上做官也跟这些仪仗马一样,要想吃到上好的马料,便要学会闭嘴。相国,是这个意思么?”
李林甫挑起大指道:“孺子可教,这是老夫总结出来的为官之道,一时兴起说了出来,大家听过便罢,勿要妄传。就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杨钊咂舌道:“精辟啊,我刚刚才品出其中之意,姑且叫之为‘马料论’如何?将来史书上必有此高论一笔,王源,相国这是传授真本事给我们呢。”
王源也笑道:“马料论!真是个好名字。”
……
翰林学士院在大明宫西少阳院之南,内侍省之北。整座学士院古色古香,虽不甚大,但几间宅院整洁清静。前院之中一棵古榕树已经绿色婆娑,虽在大明宫内,但却颇有些遗世独立之感。
王源在颜真卿的引领下来到学士院报道,进了门后,见几名老者正懒洋洋坐在院子的阳光里摇头晃脑的读书。其中两位却是在梨花诗会上见过的评审夫子,一个叫孟元昌另一个叫彭秀中,倒也算是有一面之缘。
几名夫子当然知道王源的大名,听颜真卿宣布了王源正式成为翰林学士之后,皆拱手道喜。翰林学士院的首席学士称为承旨,名叫陆元机,今年六十有六,说话颤颤巍巍老眼昏花。
不过他给王源安排的公房倒是挺不错,这是最东面的一间屋子,虽然不大,但临窗透光,四壁皆书。一棵梅树栽在窗前,虽然过了花期,但虬枝苍劲,姿态甚美。王源在书桌前坐下,伸手抚摸桌上的书籍和笔墨纸砚,嗅着书墨之香,心满意足。
第140章 绑架
此后数日,王源过上了久违的一种生活,每日辰时进学士院,听完老学士们的训诫之后,便基本无事。皇帝陛下不召见,学士们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除了读书写字之外便再无他务了。
这和后世王源的生活略有类似,后世在大学教书基本上也是这个节奏,过得同样是单调而简单的生活。但相比较而言,这里的生活更加枯燥些。毕竟整座翰林学士院连同自己只有十几个人,除了三名内侍充任的小吏之外,剩下的都是些说话漏气,走路无力的老夫子,对王源这个年不到二十的青年来说,和他们说话很难有共同的语言。
但有一点好的是,翰林学士院中藏书颇丰,上至天文地理下到市井笔记名家之作佚名之文皆有珍藏。更加难得的是,这些书都有句读和注解释义,读起来少了很多的障碍。
这都是历代翰林院的夫子们读书的成果,这些夫子看起来虽然僵硬不化,但其实脑子里却是有思想的,在读书时他们会写下注释和心得,解释原文典故。有时候洋洋洒洒一大篇,写的比文章本身的字还多,夹在这些书的书册之中。有的地方某一观点会起冲突,同一处会夹上十几张写有各自见解的纸张。他们也不当面辩驳对方,而是通过这种纸上交锋的方式完成思想上的交流,参与这种交锋的人相互之间甚至不知对方是谁。
王源很快便沉溺于学士院的书海之中。一则这是打发漫漫春日的最佳途径,在这个没有手机电脑,也无法随意走动的大唐翰林学士院中,有什么会比泡上一壶茶,拿起一本书来更让人惬意的呢?另外一点,便是王源本身就是个喜欢读书的人,面对如此多的藏书,又很有趣的看到翰林夫子们很独特的辩论手段,便很容易代入自己。
于是乎,王源几乎毫无障碍的融入到了翰林学士院中,在外人看来极为枯燥乏味的生活之中。
每日入宫,但无陛下传召之事,众夫子们都会聚拢在一起先谈论一番,在这个时候,有人会将自己昨日的诗作或者是写的一幅字拿出来给众人鉴赏。当然会引发一些温和的争论,但大多是相互的褒奖,委婉指出不足。
这之后,各自互不干扰的回到各自公房,或品茶读书,或临窗写诗,或只是坐着发呆。直到午后,除了下午当值的一名学士之外,其余人便可以回家了,因为大唐朝的公务员下午是不上班的。
在翰林院中数日,生活节奏慢的离奇,王源好像也瞬间变老了一般,居然享受起这种慢节奏与世无争的生活了。
三月十一中午,一上午的消磨结束,灌了一肚子茶水的王源站起身来,看看窗外白花花的春阳照在头顶,懒洋洋的伸了个懒腰,开始慢吞吞的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回家。
院子里忽然有了人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叫道:“王源王学士在么?”
王源背着包裹走到院子里,只见两名宫装侍女正站在大榕树下,孟夫子正在和她们说话,见到王源出来,孟元昌指着王源对两女道:“这一位便是王学士,你们有话对他说去吧。”
两名侍女上前来施礼,王源忙还礼道:“两位姑娘是?”
左首绿衣侍女笑道:“奴等事秦国夫人贴身侍婢,奴叫青儿,那一位叫紫儿。我们是奉秦国夫人之命特地来请王学士的。”
王源楞道:“请我么?有什么事么?”
那叫青儿的婢女笑道:“学士忘了答应我家夫人的事情了吧,夫人这几日还等着你去见她,可五六日都没消息,这不,只好命我两个来请您了。”
王源皱眉想了想,扶额恍然道:“是不是给你家少公子当老师的事情?”
旁边那名身着紫衣的婢女有些愠怒道:“明知故问,答应了的事还能忘了不成?我家夫人在南内贵妃娘娘处用膳,马上便要出宫,咱们从大明宫出去便可与夫人汇合,一起去秦国夫人府。”
青儿笑道:“对不住王学士,我这位姐妹脾气不好,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不过我家夫人确实是要我们两个请你和她一同回府,夫人说了,今天务必请你去府中。”
王源点头道:“无妨,也怪我这几日忘了这件事,本该去拜见你家夫人的。既如此那还等什么?咱们走吧。不过须得派个人送信去我家里,否则我午后不回,家里人会不知我发生了何事。”
青儿笑道:“放心,已经通知你随身的那位随从了,叫做黄三是不是?他已经赶着马车回去了。”
王源张口结舌,点头道:“好吧,既然都已安排好了,那也没什么了,两位姑娘请。”
三人从大明宫中出来,两个女子确实有出入大明宫的腰牌,这让王源对她们的身份没什么怀疑。宫门前马车停放之处确实不见了黄三和自家的马车,这段时间都是黄三充当自己的随从,王源已经跟李欣儿商量买个小仆役来当跟班,免得折腾黄三,但一直还没买到手。
不过这三郎也是实诚,没有自己的片言只语光凭着别人的话就赶车走了,这也太随便了吧。王源心里不免有了些埋怨。
青衣女子站在一旁挥了挥手,只见一辆华贵马车从旁边缓缓驶了过来,停在王源身边。
“学士,请上车吧。”青儿微笑道。
王源道:“你们呢?难道和我同车?”
青儿脸上闪过一丝愠色,笑道:“莫管我们,我家夫人怕是已经出了兴庆宫了,咱们赶紧去回合才好,免得夫人等的捉急。”
王源点头,拉开马车侧门钻了进去,就听吧嗒一声,车厢门在外边像是被扣上了;车厢里顿时黑咕隆咚一片。王源忙伸手撩开前方的布帘,光亮透了进来,可看到两名女子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的背影,心中稍稍安定了些。
“快走。”青儿的说话声传来,车夫抖动缰绳,鞭儿甩动之声啪啪作响,马车移动,不一会速度加快,像是在大街上疾驰起来。
王源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紧紧抓牢,整个人在车厢里被颠簸的高来低去,甚是难受。透过前方的车窗,王源注意到去往的方向是东边,而从大明宫出来要和兴庆宫中出来的秦国夫人回合的话只能是往南走才是,这么一想,顿时心中一惊。
“喂喂喂,这是要去哪儿?好像方向不对啊,往南走才是啊。”王源敲着车厢朝坐在车辕上的两名女子叫道。
青衣女子回过头来,透过车窗对着王源笑:“王学士,放心吧,刚刚接到夫人的传话,要我们直接把您接到府中等她。”
“喂喂喂,那也不对啊,秦国夫人的府邸不是在永昌坊么?直接往南便是啊,这方向是往永福坊的啊。”
“对的对的,放心好了,永福坊还有一片宅子呢,夫人今日住在永福坊呢。”青衣女子依旧笑道。
王源意识到不对劲,叫道:“停车停车,我下车透口气。”
青衣女子尚未说话,旁边的紫衣女子忽然回头,手中握着一柄明晃晃的刀子在车窗前一晃,恶狠狠道:“闭嘴,乖乖呆着,否则我将你一刀捅了。”
王源心中一凉,预感的担心成了现实,自己居然被绑架了,还是从戒备森严的大明宫中学士院里被绑架了,不确切来说自己是被骗了。一时间心念电转,考虑是谁会绑架自己,是要对自己做些什么。但脑子里一片纷乱,一时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王源不再说话,伸脚朝马车的门和四壁乱踹,咚咚咚沉闷的声音传来,震得自己的腿脚酸麻,马车四壁却纹丝不动,显然是很结实的材料制成的。
“别费力气了,全是檀木做的车厢,加了加固的横档,别说你一个王学士,便是十个王学士也弄不开。省省力气吧。”紫衣女子揶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