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钊怒道:“若真是如此的话,吉温可是该死了。好在跟你今日聊了此事,若你所言不错的话,朝中要起可不是大风大雨,而是冰雹刀子了。王源,我们该怎么办。”
王源摇头道:“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本想说明哲保身,但真的被李林甫扳倒了太子和李适之,李林甫便无人能敌了。但此时若是冒然出头也不是个好的选择。恕我此时心乱如麻,无法给你意见。”
杨钊默然半晌道:“一切还都是猜测,我们且不忙有所行动,静观其变。至少目前我们还高枕无忧。只要陛下在,李林甫便不敢动我们。此事你必须一字不漏,漏出一字便有大难,切记切记。”
王源点头道:“我明白,你放心便是。”
两人各怀心思喝酒吃菜,美味佳肴突然吃在嘴里变得索然无味起来。王源草草填了肚子,起身告辞。杨钊也急于出去活动探听虚实,便送王源出门。
临出门时,王源忽然回头道:“度支郎,有一事我想跟你说一声。秦国夫人身边的那名侍女叫青云儿的,我求夫人将她赐给了我。但我后来才知道,原来度支郎也是中意那青云儿的,这事儿颇有些尴尬。我事前不知此事,否则怎敢和度支郎抢人?”
杨钊的心思早就不在一个女子身上,只微觉惊讶后笑道:“这算什么事儿?一个侍女罢了,我早说要送你十个八个你都不要,原来也是看上青云儿了。这叫英雄所见略同,连看上的女子都是一样的。罢了,我怎也要成人之美,改日喝喜酒的时候不要忘了叫我。”
王源拱手感谢,这事儿王源知道其实很简单,杨钊虽然好色,但他是绝不会将一个侍女放在心上的,这些女子只是他的消遣罢了。
午后的长街上有些寂寥,四月的春阳到了午后也很灼热,晒得人昏昏沉沉。奔波了一上午的王源又喝了几杯酒不免有些困意,在马背上昏昏欲睡。
但王源心里其实很清醒,也很纠结。他在纠结一个重大的问题,就是刚才和杨钊一席谈话之后得出的结论。王源是极为相信自己的直觉的,这一次李林甫攻击的目标必是冲着太子李亨的。
那么问题来了,自己好歹是罗衣门的特别执事,太子承诺若无重大危急的事情,自己无需暴露身份去禀报消息。而眼前这件事无疑是重大的消息,就像当初李欣儿冒着暴露的危险逃出相府报信一样,此事也属于紧急重大。
是任由太子李亨蒙在鼓里,还是去立刻禀报消息,让太子早做准备呢?王源心里做着权衡。
第189章 泥潭
北海郡中,柳绩被控制在水姑娘的小院之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柳绩越来越笃定,因为他越来越相信吉温根本没有所谓的证据来证明自己和所谓京城中的命案和劫案相关,昨日的行为不过是恐吓和诱骗罢了。
柳绩心中暗自恼怒,自己好歹也是堂堂北海别驾,说起来也沾着皇亲,吉温等人如此对待自己,显然是对自己的一种蔑视和侮辱。他决定此事之后定要上奏朝廷,要求吉温给个解释。随随便便就诬陷自己,这件事不能这么就算完事了,不给个说法是不成的。
不过,看到吉温手下的几十名人手齐聚小院之中,柳绩心中也自吃惊。如此兴师动众,恐怕事情有些棘手,否则也不会有这般人手的配置。假若周猛之事是真的,自己和周猛之间的交往颇深,倒是很难解释这一点。最好的结果便是,他们根本抓不到周猛,那便毫无办法了。
一整天的时间,吉温丝毫没有打搅柳绩,只命人将他和水姑娘关在屋子里好吃好喝的待着,也不来和他多言。柳绩却无法安逸的待着,他时刻注意着小院里的人手的动向。
天黑之后,柳绩从窗户缝隙里看到了吉温带领二十余名手下倾巢出动的情形。除了看守之外,其余数十人无声无息离开小院没入黑暗之中,小院子里恢复了寻常时候的静谧,但这静谧没能让柳绩的心安定下来,反倒让他更加的不安。因为无法预知这些人正在做什么,这种未知其实才是最折磨人的。
柳绩睁着眼睛耗了一夜,天色破晓时分,他实在撑不住眼皮,在水姑娘的劝说下刚刚朦胧合眼,便听到院子里脚步杂沓之声骤起,吉温低沉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将一干人犯押进西屋关押,大伙儿都洗漱休息一番,一会儿开始审问犯人。”
众手下低声应诺,各自乒乒乓乓的一顿杂乱呵斥之声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柳绩撑着身子,睁着不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问水姑娘道:“他们抓了什么人过来?”
趴在窗户边的水姑娘胆战心惊的道:“抓了好几个人,奴一个不识,全部关在西屋了。”
柳绩再也无法安逸的躺下休息了,急火火的穿衣起来,整理好衣衫和发髻之后,房门喀吧作响,有人打开的房门。
“柳别驾,吉士曹请你出来说话。”一人客客气气的道。
柳绩强自镇定道:“知道了。”又整了整衣衫,柳绩缓步出了房间来到堂屋里。
清晨的微光之后,堂屋上的光线很是阴暗,吉温泥塑木雕一般坐在上首的椅子上,身边的小凳上摆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茶水。周围站着七八名黑衣汉子,一个个也如泥塑木雕一般,手扶腰间兵刃,直愣愣的看着柳绩。
见柳绩到来,吉温微微颔首发声道:“柳别驾,一夜睡的可安逸?我手下的兄弟没有打搅别驾吧。”
柳绩道:“没有,但也没有睡;无缘无故被囚禁于此,如何能睡着。”
吉温呵呵一笑,端起茶来吸溜一口后放下茶盅,道:“柳别驾这么说话便不对了,我们可是商量好的,为了避嫌,你须得和我们再一起逗留两日,免得被人诟病会去通风报信。你自己亲笔写了告假条的,这事儿可不是我们逼你。”
柳绩冷哼一声不语。
吉温站起身来走到柳绩身边,干瘦的脸上满是笑意:“害的柳别驾一夜未眠,某也很是过意不去。不过好消息是,柳别驾用不着呆在这里两天时间了。”
柳绩惊喜道:“你们放我走了?事情结束了?”
吉温呵呵笑道:“可不结束了么?不过还有个坏消息要告诉柳别驾,在你离开你之前,须得和某人对质,还要澄清一些事情才成。”
柳绩发愣道:“此话怎讲?”
吉温微微叹息一声,摆手道:“带上来吧。”
两名大汉进了西屋,片刻后拖着一人出来,那人被五花大绑嘴巴里塞着破布,身上血迹斑斑。头发披散看不清面孔,只不住挣扎扭动。
“这是何人?”柳绩疑惑道。
吉温微笑道:“你该不会对他陌生,何不自己瞧一瞧他的面目?”
柳绩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皱眉看着伏在脚下满身血污的此人,轻轻抓住他的发髻将他的脸抬起,那人四方面孔,浓眉短须,一只标志性的酒糟鼻子最熟悉不过了,此人不是周猛还是何人?
周猛嘴巴里塞着破布呜呜做声,柳绩一把扯出他口中的破布,周猛大声叫道:“柳兄弟,救我,救我。”
柳绩惊声道:“你怎么来到北海郡了?何时来的?”
周猛愕然道:“柳兄弟,我不是一直都在北海郡么?你来北海赴任时我便随着你来了,你怎地问这样的话?”
柳绩脑子里嗡的一声,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退后数步皱眉道:“周猛,你可不要信口雌黄,我何时带你来北海郡了?”
周猛叫道:“柳兄弟,你这是要见死不救么?你若当真如此,兄弟我可什么都不顾啦,我要将京城中的事情都说出来,教你也逃不了干系。”
柳绩怒喝道:“一派胡言,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岂有此理。”
周猛冷笑道:“好,好,好个柳绩,原来你竟是这样的人,我算是看清你了。”
柳绩心中愤怒,一夜未睡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但他还是开始明白,自己好像已经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之中。这周猛的突然出现彻底粉碎了他脱身的希望,这一下麻烦大了。
一名大汉踢了周猛两脚制止了他的大喊大叫,吉温一只微笑抚须看着两人的对答,直到此时才缓缓开口道:“柳别驾,到这个时候,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周猛已然落网,就在城南的一座客栈之中,距离你柳别驾的住处只有两条胡同远。我们早知道他的落脚之处,昨日本想给你个机会待罪立功,可惜你非要逼着我们亲自去拿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柳绩指着周猛道:“吉士曹,你莫信他的话,我从京城来了之后便从未见过此人。”
吉温微笑道:“我信你,但我信你又有何用?周猛,你老实交代,京城中的几件命案和劫案是否是你所为?”
周猛咬牙道:“是又如何?但都是柳绩的指使。柳绩睡了马全的老婆,马全找他理论,他便命我杀了马全。柳绩说他有太子庇护,绝不会让人追查到我头上。另外卫国公府,陈侯爷府邸,张大户宅子中的窃案也都是柳绩谋划,其中被人发现的引发的命案也都于此有关。他不仁我不义,今日全部竹筒倒豆子,大伙儿一起完蛋就是。”
吉温喝道:“这些口供你可敢画押?”
周猛道:“为何不敢?我做的我自然敢当,不像某些人只想推脱责任。”
柳绩脑子里如炸雷般的轰轰作响。猛然间他猛扑过去,一把掐住周猛的脖子,口中大叫道:“周猛,你这天杀的恶贼,为何要陷害我?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待我?我要杀了你这恶贼。”
柳绩双手如勾,嵌入周猛的脖子里,周猛四肢被捆无法躲避,被掐的双目翻白舌头吐出,吉温使了个眼色,周围人等一拥而上将柳绩拉开来。哗啦啦锁链声响,柳绩被上了锁链镣铐。
柳绩叫道:“吉士曹,你难道当真相信这贼子的话么?我柳绩在京城时也是堂堂左骁卫兵曹,还是太子府的亲眷,我怎会做这等事情?”
吉温冷笑道:“我们只信证据,其余的我一概不信。”
柳绩喘息半晌,高声叫道:“我明白了,你们这是故意栽赃陷害于我,吉温,你好大的胆子,连我也敢栽赃陷害。”
吉温哈哈笑道:“柳别驾,你若再胡言乱语,可莫怪我不给你面子了。你的事儿还没完呢,将周猛押下去画押,带其他人犯上来。”
柳绩目瞪口呆之中,五六名同样绑着手脚塞着嘴巴的人被从西屋之中拖出,尽数丢在柳绩脚边。
第190章 密会
大唐王朝虽无半天作息的明文规定,但到了午后不理公务已经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无论政事堂六部衙门还是翰林学士院这样的地方,除了当值官员之外,官员们一般都作鸟兽散。换下官服穿上便装聚会的聚会,逛街的逛街,补觉的补觉,舒舒服服的过掉余下的半日时光。
王源从未有一次在午后时分留在翰林学士院中当值,一来资历尚浅不足以独当一面,陆元机等老夫子们也不放心让王源一个人跟几名小吏在此当值。另外一点也是因为,夫子们都一大把年纪,早已失去了去西市看胡姬跳舞,去平康坊找乐子的兴趣,与之相比,他们宁愿沏上一壶茶呆在安静的翰林学士院的院子里,捧着古书摇头晃脑。
然而今天,王源却破天荒的在午后时分来到了翰林学士院,主动提出下午在此当值。正在当值的陆元机觉得没有必要,但不好打击王源的积极性,加之这几日家中确实也有些杂务要处理,于是千叮呤万嘱咐的说了一大通注意事项后,留下王源和三名老成持重的小吏在此当值。
王源静静呆在公房里看了一会儿书,未时末的时候出了公房,召来一名小吏吩咐道:“我出去走一走,若有急务的话可去太液池边的柳林寻我。”
小吏应诺,王源负手缓缓步出翰林学士院,沿着宫中小道往北而行。翰林学士院以北这个方向王源一次也没来过,倒不是因为这里是禁区,而是因为西少阳院便在北边不远处,那是李亨居住的地方,王源不想往这个方向走,便是避免碰到李亨或者是太子身边的人。但今天王源却很希望能碰到李亨,因为他已经决定了,要将刚刚得知的那件事禀报上去。
这件事的利弊其实很明显,如果自己装作不知道的话,太子李亨也许会遭受重创,而太子被李林甫扳倒是王源最不愿意看到的,因为那样一来,李林甫必将在朝中权势霸天无人能敌。到那时也杨钊也护不住自己,如果李林甫想动自己的话。
很明显,这段时间虽然李林甫王鉷等人和自己相安无事,那是杨家的面子护住了自己。但其实王源依旧能感觉到李林甫和王鉷的蔑视和敌意,王源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李林甫不可一世而不去做点什么。另外,对太子李亨这一方虽然没有什么真正的忠诚,但是王源当初决定加入罗衣门的目的便是想让自己有第二个保护伞。因为未来大唐王朝发生的那场大乱虽不能确定是否一定会发生,但一旦发生了,杨家的下场是悲惨的,到那时这个保护伞会让自己脱身。
一切尚未定论的时候,王源不能丢了这个保护伞,所以他必须要将这件事告知太子。无论自己和杨钊的猜测是否正确,起码要保证吉温此次去北海的行为不能对太子造成致命的打击。这既是保护太子,也是保护自己。
四月里的宫中花团锦簇美不胜收,连接东边的太液池的一条人工开凿的小河从东往西一直延伸到翰林门外,直接进入西内太极宫中。王源来到小河边,眼望着河对面颜色灰扑扑的一片房舍,那里就是西少阳院。
王源站在河边,手扶一棵柳树树干,犹豫着考虑该如何才能去见到太子。直接去求见肯定是不成的,自己的身份是保密的,少阳院中保不准也有不少人的眼线在里边,直接求见会暴露身份。
静静站了片刻之后,王源想起了两月前自己觐见太子的时候,李辅国送自己出来的时候曾经约定好的见面的手段。只是仓促要求见,不知这手段能否管用,数月时间自己都没用过一次这中见面的记号,不知道还会不会管用,或许李辅国都忘了这记号了。
王源出了柳林踏上了河面上的石拱桥过了河,在桥下找到了四方的青石板,看左右无人,王源捡了十几颗小石子在青石板上摆了一朵花的图案,之后便头也不回的回到了翰林学士院中。石板上摆一朵花正是约定的见面方式,当初李辅国说出来的时候,王源还觉得甚是好笑。心中暗讽李辅国是宦官,约人见面的记号居然都这般女性化,甚是可笑。
太阳快要落山了,街鼓声已经响起,一下午的时间过去,王源也只能收拾东西,吩咐小吏们锁门关窗准备出宫回家。出了翰林学士院往南,经过一下丛郁郁的竹林旁边的时候,正在想心事的王源忽然被从竹林中钻出来拦在面前的一个人吓了一跳。
那人低垂着头,带着一件宫中不常见的斗笠,低声道:“是王源王学士么?”
王源皱眉道:“我是,你是何人?”
那人拱手道:“请学士跟小人来,李内侍在林中等着学士。”
王源一惊,忙跟随那人钻进竹林,密密的竹叶遮挡了天光,里边幽暗深邃。厚厚的一层枯黄的竹叶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在静谧之中显得很是刺耳。
竹林中间竟然有一片小小的空地,空地中间有张石桌几只石凳,王源从这竹林边走了几十趟,竟然不知道这片小竹林里居然别有洞天。
“请学士稍坐,李内侍马上就到。”那带着斗笠的人躬身说罢,轻手轻脚原地退出。
王源打量四周,空无一人,风过竹林沙沙作响。已经是比较炎热的季节,这林中居然还有一丝寒意。
“王学士,别来无恙。”突然想起的话语声吓了王源一跳。
循声望去,一个黑影隐没在竹林的暗影里一动不动,刚才自己居然没发现那里站着一个人。那人举手似在拱手行礼,王源眯着眼仔细的看清他模糊的脸,丑陋的一张面孔,参差不齐露着牙龈的牙齿,一双冷冷的小眼睛,短而粗壮的眉毛,正是李辅国。
“真是李内侍,有礼了。”王源拱手道。
李辅国缓步走过来,坐在石凳上,向王源做了个请的姿势,王源拂掉石凳上的落叶,坐在李辅国的对面。
“和学士见面可真是不容易啊,一个多月时间,某家做了八次记号,没一次见到学士响应。我还以为学士已经忘了自己的身份了。”李辅国淡淡开口道。
王源愣了愣道:“不是说好无事不见么?我可并没做错什么。”
李辅国冷声道:“无事不见,见必是有事了,罢了,你没见到记号便罢了。本来这几日我也打算直接来见你了,殿下那里有些事想让我来问一问,没想到你倒是破天荒的发了记号要求见面,看来你还没忘记你是殿下的人。”
王源微笑道:“我可从来没忘记自己的身份,只是我不想太过照耀,一旦身份泄露,我个人的生死事小,坏了殿下的事情可就麻烦了。”
李辅国点头道:“罢了,说一说你要见面禀报的事情吧,我相信若不是大事,你也不会找我见面。”
王源想了想道:“是否可以见太子说话?”
李辅国面色一变道:“你居然连我也不信?简直可笑。我告诉你,罗衣门我便是实际的统领之人,潘成芳不过是替我打理罢了。你居然不信任我,这可真是笑死人了。”
王源忙道:“不是不信任你,只是我想当面和太子说这件事罢了。”
李辅国冷声道:“不必了,只跟我说便是,太子那里我一字不漏的转达。你别忘了,你是罗衣门的人,必须跟我禀报。若你想绕过我见太子殿下的话,你的死期也就不远了,你的位置再重要,也没有罗衣门的规矩重要,你可明白?”
王源点头道:“好吧,是我不懂规矩,那么我便将此事告知李内侍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