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王源羞辱陈妙儿的事情,度支郎只知会了一声,我王鉷可曾再为难过他?”
“不曾。”
“那就是了,王某是真心和度支郎交朋友的,你今日说于我推心置腹,而王某却早就同你推心置腹了。”
杨钊微笑道:“好,有你这句话,接下来的话我便能说出口了。”
王鉷道:“我知道你今日是无事不登门,特别是在现在的情形下,你能来我王鉷的家,必然是有要事的。”
杨钊道:“确实有要事,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从中斡旋劝解相国,立刻让杨慎矜停止拿李适之裴宽的案子做文章,这件事闹得太大了,该收手了。”
王鉷呵呵笑道:“我就知道没什么好事,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了,真人不说假话,这是你那个王源造成的后果,若不是他在北海郡的搅局,又怎会有今日这个局面?你该知道,相国现在很是恼火,现在让我帮你去劝相国收手,你这是要让我找骂么?”
杨钊正色道:“老弟,我知道这件事不易,但京中已然流言纷纷人心惶惶,在这么闹下去恐怕陛下也要出面了,非要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对相国也是不好的。”
“我听的有些糊涂,度支郎的意思是卫护相国咯?这有些奇怪呢。”
杨钊道:“我只是不想惊动陛下。相国和杨慎矜的一意孤行已经犯了众怒,我必须出面制止。”
王鉷愣了愣,抚掌笑道:“有趣有趣,看来传言无误,度支郎确实有心左相之位,这已经把自己当成左相了,这是代众官发声了。好一个收拢人心的办法,佩服佩服。”
杨钊脸色一红,正色道:“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我也不遮遮掩掩。不错,左相之位我势在必得,你该信我有这个能力得到此位,因为陛下已经亲口应允考虑此事。若是众官也支持我的话,此事板上钉钉。我承认这次我出头制止此事有拉拢人心之嫌,你就算不帮我,我也可以进宫求陛下出面。但你若能出面帮我斡旋的话,我便不用同相国闹得不可收拾。”
王鉷微笑道:“你这是又要吃馎饦汤,又怕热汤烫口,打的好主意。但我若帮你,我又有何好处呢?平白无故让相国怀疑我向着你,我岂非里外不是人?”
杨钊微笑道:“这便是今日要谈的重点了,我想和你做笔交易,你想不想听呢?”
第248章 规劝
李林甫今日特意不去政事堂公房当值,这几天他都不会在那里露面。杨慎矜正在自己的授意下发疯,他只需躲在暗中观察便可,在公房之中,反倒会有很多人跑来跟自己啰嗦,应付他们是件麻烦的事情。
而且自从李适之和裴宽倒台之后,很多人像苍蝇一样围着自己转,李林甫自然知道他们打得主意,无非便是觊觎着某些职位罢了。而这些职位,李林甫心中却是早就有了人选。
府中人禀报王鉷求见,李林甫的第一念头便是不见,他认为王鉷也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他还不想这么快便露出心中的打算。但一想到最近王鉷的情绪有些不对,还是该安抚安抚为好。王鉷虽然有些不听话,但他还是自己人,很多事还需要他上前冲锋陷阵。
后园小亭中,李林甫靠在软椅上捧着一杯茶水看着后园花团锦簇的景色,长廊尽头,王鉷快步而来,满脸焦急之色。
“见过相国。”王鉷行礼道。
“你怎没去官衙当值?跑来我这里作甚?刑部的案子审结了?”李林甫吹着茶水,茶水在杯中荡漾成一湖春水。
“相国,下官正是为刑部的案子而来,有件事必须要禀报于相国知晓。”王鉷道。
李林甫道:“杨慎矜怎不来禀报?他才是主审。”
王鉷面色有些尴尬,眼中闪过一丝怨恨,但很快恢复过来,沉声道:“因为事情紧急,下官知晓之后尚来不及同杨慎矜商议,便急忙赶来禀报相国了。”
李林甫抬手指了指凳子道:“坐下说吧,上茶。”
婢女答应着去炉子上斟茶,王鉷忙道:“相国,有一人还在府外等候,莫如请进来让他跟相国禀报吧。”
“哦?是谁?”
“禀相国,是杨钊。”王鉷低声道。
“怎么是他?”李林甫的脸色沉了下来,瞪着王鉷道:“你以前和他交往老夫无话可说,现在你还和他走得这么近,这是给老夫难堪是么?看来你是真的另有打算了。”
王鉷忙道:“相国切莫误会,是杨钊主动找我说有关于李适之裴宽案件的重要事情禀报相国,他担心相国不见他,所以让下官来求求相国。”
李林甫冷笑道:“他怎地如此热心了?他杨钊不是早已经不把老夫看在眼里了么?你去告诉他,我李林甫府太过鄙陋,怕怠慢了他这个红得发紫的度支郎。”
王鉷皱眉站着不动,李林甫冷声道:“怎么?还要替他做说客不成?”
王鉷摇头道:“相国,还是见一见他的好,他说此事事关重大,一定要见到相国。况且,杨钊虽然对相国有些不敬,但他主动来见相爷,这也是修好之意。相国若是拒之门外,岂非是平白树敌,下官一直认为,若是杨钊能站在我们这一边,对咱们是件好事。”
“原来你是替他当说客来了。”李林甫冷笑道。
“不敢,我也是为了相爷着想,再说他说有关乎案情的重要事情禀报,我也不能隐瞒不说,万一确实是紧要的消息呢?”王鉷静静道。
“听他故弄玄虚。”李林甫瘦削的脸上一副不屑的表情,但却又道:“罢了,让他进来吧,若非是你来说话,光是他自己前来的话,我相国府的门槛他都休想进来。”
王鉷面露喜色,当下仆役去前宅大门前传话,将等待在府门外的杨钊请进府中来。杨钊小跑着上前来口称相爷恭敬行礼,像个乖巧的小学生一般。
“不必多礼了,该是老夫给杨度支郎行礼才是,杨度支郎如今是大红人,来见老夫是给老夫面子呢,老夫荣幸的很呢。”李林甫冷声嘲讽。
杨钊忙道:“折煞我了,杨某自知无颜见相国,相国大人大量不要于我一般见识了吧。”
李林甫哼了一声,对杨钊这番谦逊的态度倒也受用,淡淡道:“杨度支郎是大忙人,今日怎有余暇来见老夫?”
杨钊忙道:“相国容禀,本来我无脸来见相国,但此事极为重要,故而才厚颜请王中丞帮忙求见,王中丞见我说的郑重,本来不愿,但还是……”
李林甫皱眉道:“不要在我面前演戏,王鉷和你关系交好,你二人不是经常把酒言欢么?你央求他的事情他怎会不愿?”
王鉷面色尴尬沉默不语,杨钊干笑两声道:“相国切莫误会……”
李林甫摆手道:“罢了,说正事吧,你说你有要事要说,那便说吧。”
杨钊答应一声,凑上前去低声道:“相国,非我多嘴,杨慎矜捅了大篓子了,相国要赶紧制止他才成。”
李林甫微微一愣,淡淡道:“哦?此话怎讲?”
杨钊低声道:“相国有所不知,今早陛下召我进宫说话,我在栖凤阁边候见的时候,听见宫里的两个小内侍在聊天,说的事情吓了我一跳。”
李林甫支棱起耳朵,打起精神来。在宫里听到的消息永远是李林甫最感兴趣的话题。
“两名小内侍在说高内监的事情,说一大早有人求见高内监,哭的一塌糊涂,高内监听了之后摔了茶碗,大发雷霆。说什么有人拿了高内监的亲眷拷打,逼着他招供高内监的一些什么事情……”
李林甫腾地坐起身来,皱眉喝道:“真有此事?”
杨钊面露得色,斜睨了王鉷一样,王鉷嘴角抽动,轻轻骂了句娘。
“相国,我当时也是吓的不轻,有心问个明白,但又怕坏了宫中的规矩,内侍们的闲话也不能作数。但左思右想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联想到杨尚书正在办李适之裴宽的案子,听说昨晚抓了几十人去刑部大堂拷打,心里很是不安。于是借着公务繁忙出了宫,暗中命人查了查昨夜被杨尚书拿走的官员名单,顿时吓了我一个机灵。”
“怎么?”李林甫满是皱纹的脸上一阵抽搐,表情甚是吓人。
“有个叫莫广坤的官员,是礼部的一名主事,他正是那名高爷在宫外的一名亲眷。”
“莫广坤?他和高内监是什么关系?”
“您有所不知,这莫广坤是高爷的侄儿的外甥媳妇的姐夫,人老实巴交的,这官职还是高爷托人给他安排的闲职,你说杨尚书怎么把他给拿了。高内监对家人的看顾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当面骂他都成,但要是动他的家眷,高内监可是要拼命的。我听到这个消息赶忙找到王中丞,要将此事禀报给相爷,相爷赶紧让那杨慎矜适可而止,我担心高内监会将此事向陛下说出来,到那时可就不好办了。”
李林甫神色凝重,他可绝不想惹高力士,自己和高力士的关系还算不错,但若是真的动了高力士的亲戚,无异于自找麻烦。高力士若是跟陛下一哭诉,陛下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却绝不会无视高力士的话,若是派人真的去查此事,杨慎矜抓的这些人可大部分没什么真正的罪行,到那时就真难办了。
“相爷,早作决断啊,我出宫的时候,陛下正好要陪贵妃去百花园的温泉沐浴,暂时高内监还没法见到陛下,若是待会午膳之后高内监见到了陛下,很可能会说上一嘴,那可就迟了。”杨钊絮絮叨叨的嘀咕道。
“相国,这件事可非同小可,决不能掉以轻心。你说杨慎矜怎么不长脑子,怎么也不查清楚底细便胡乱拿人,这不是给相爷找麻烦么?哎,这个人呐。”王鉷也帮腔道。
李林甫沉吟半晌,缓缓起身道:“慎矜行事确实有欠考虑,老夫这便命人去让杨慎矜放了这个莫广坤。”
杨钊忙道:“相爷,何不到此为止?众官都在议论。杨尚书严刑逼供官员攀咬他人,这事儿迟早传到陛下耳中,若是再抓错一个什么人,岂不是又是一番麻烦?京中官员大多你连着我,我连着你,很少有不沾亲带故的。人一旦被抓进去都是相互帮托着托关系往上找人问话,谁知道会问到谁的头上?若是真的有什么大罪倒也罢了,可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么闹下去不好吧。”
李林甫冷声道:“你怎知是鸡毛蒜皮之事?无罪怎会被抓?”
杨钊轻声道:“有罪无罪相爷心里明白,下官只是个提醒。下官巴巴的赶来报信,就是不希望相爷被人在背后说闲话。相爷听也罢不听也罢,下官可不敢替相爷做主。”
李林甫皱眉不语,王鉷轻轻将李林甫拉到一旁低声道:“相国,差不多就成了,我瞧着事儿再闹下去怕是要出事。这杨钊其实下官也是信不过的,但这一会他的话倒是有理,可别真让陛下说话,到时候立威不成反倒适得其反了。”
李林甫终于缓缓点头道:“罢了,你说的也有道理,准备纸笔,我写份便笺给杨慎矜送去,让他收手罢了。”
王鉷点头答应,回身来朝杨钊挤了挤眼,杨钊会意微笑。
第249章 战论
秦国夫人府后园新开辟了一大片沙池,这是王源去北海郡之前要求柳钧搭建的,其目的是用来在学习兵法时垒成沙盘进行演练。
王源对行军打仗的事情本来并不精通,但起初答应柳钧教习他兵法知识之后,王源在翰林院中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临时抱佛脚的研习古书架上的兵书。往往上午钻研下午便要教柳钧。
柳钧对学习兵法的兴趣很大,而且似乎很有些天赋,问出的问题超出了他这个年龄的孩童该问的问题。王源起初认为只需要简单的解答一番便可,但后来发现,必须要真正的解释明白这些问题才能让柳钧释怀,而自己也需要更加深入的钻研兵法,草草敷衍是行不通的。
于是,在秦国夫人府的后园中,这样一座沙池便被开辟出来,周围还开凿了几处池塘。这样,便可模拟每一种兵法所言的战法中的地形。何处高山溪谷,何处水泊纵横,何处沙漠荒野等等。地形模拟推演是后世的军队都会采用的办法,直观而有效。教柳钧的时候固然是轻松了许多,王源自己也在推演之中悟出了许多读书时悟不出的道理。
阳光下,王源和柳钧两人头戴草笠,赤着脚并排站在沙池边。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小旗正对着面前丈许大的地形沙土指指点点,不时的弯腰插上一面小旗。
不远处,秦国夫人带着紫云儿和青云儿坐在树荫下闲聊,三双美目不时瞟向在阳光下忙碌的汗流浃背的师徒二人,眼中都带着笑意。
这一次模拟的是楚汉相争时的彭城之战,柳钧最佩服的人便是楚霸王项羽,这次大战的模拟推演王源也是投其所好,特意选取了楚霸王的经典作战战例来分析。
将手中所有的红蓝旗帜尽数插在地面上之后,王源微笑道:“柳钧,你来瞧瞧楚汉两军的军力对比,有何感想?”
柳钧目瞪口呆的看着遍地密密麻麻的红旗和寥寥无几的蓝旗挠头道:“老师,这实力也太悬殊了吧,汉军兵力超过楚军怕是有好几倍……不……好几十倍才是,这可怎么打?”
王源微笑道:“是,史载,刘邦联合其他诸侯兵马,总兵力高达五十六万,而项羽迎战之兵力只有区区三万,这是一场实力悬殊巨大的大战。而且当时,项羽的兵马正在伐齐,被刘邦联军从腹背突袭入楚地,在一般人看来,这是一场必败之战了。但事实却并非如此,项羽抽调伐齐的三万兵马迎战,不仅打赢了这场战斗,而且几乎全歼了这五十六万汉军。若不是这是事实,你肯定以为我是在说笑。”
柳钧面目呆滞,喃喃道:“居然赢了,还全歼敌手,这真的难以置信。项羽是如何做到的?”
王源手持长竹竿开始在沙盘地形上指点,在他的指点之下,柳钧不是俯身插拔旗帜,小半个时辰之后,沙盘上的红色汉军旗帜已经只剩下一只,而且远离战场之外。那已经是刘邦孤身逃窜的标志。
柳钧兴奋的小脸通红,听着王源叙述的一场又一场神出鬼没的作战,一场又一场不可思议的胜利,小小的身躯里也是热血沸腾。
“老师,我不明白为何项羽会连战连捷,我知道他是大英雄,但毕竟实力悬殊,俗话说一拳难敌四手,好汉也架不住人多啊。”
王源抹着他的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重点了,事出必有因,这些原因我们在之前教习兵法的书上也都学过。其一,兵并非越多越好,而是越精越好。所谓兵贵精不贵多,精则有所专注,多则散乱无纪,难以约束。若是领兵之人无能,再多的兵马也是乌合之众。”
柳钧微微点头道:“那本《兵法金匮》上是这么说的。”
王源点头道:“放在此战之中,我们可以发现,项羽的三万楚军乃跟随他征战多年的精兵强将,彼此之间已经心意相通,军纪严明,作战经验丰富,这便是实实在在的精兵。而刘邦的联军,虽有五十六万之众,但是五大诸侯的联合兵马。在开战之初,五大诸侯之间便已经为了土地财物的瓜分而闹得不愉快,若非刘邦压制,他们也无法联合起来一起伐楚。五诸侯各怀私心,各自保存实力,只派出少量精锐,其余大多为老弱之兵。五十六万兵马中,真正能算的上是精兵的最多十万,其余的都可称作为乌合之众了。”
柳钧缓缓点头道:“原来如此。”
“而且这五十六万联军因所属不一,军制不一,难以形成统一的指挥和调配,这也是联合军队的通病,大大削弱联军的战力。”王源补充道。
“老师,我明白了,但即便如此,兵力还是相差悬殊,乌合之众也非全无战力。就算那十万精兵也是项羽兵马数倍了。”柳钧皱眉道。
王源微笑道:“当然并非只是这一种原因。就兵种而论,项羽所率的三万兵马不仅是精锐,而且全部是骑兵。兵法云:兵贵神速。骑兵的机动之力比之步兵优越何止数十倍。但刚才我跟你叙述战斗过程时候你是否注意到了,项羽先进军鲁瑕丘击破樊哙等军后,即转战胡陵至肖县采取包围闪击。这两处相聚百余里,傍晚时分击溃樊哙军之后,半夜里便抵达肖县胡陵,若非骑兵,如何能办的到?而得之肖县胡陵兵马遭遇项羽攻击之后,曹参周勃连夜拔军救援,带抵达时项羽已然大胜遁去,这便是骑兵机动的威力。”
柳钧悠然神往,满脸崇敬之色。
“原因之三,孙膑兵法中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此战刘邦趁着项羽攻打齐国而腹背偷袭,项羽回击时楚地已经尽入联军之手。然而楚乃项羽立足之地,这场大战正是在楚地中进行的,于项羽而言对地形山川城池都了如指掌,此为地利之利。楚地百姓拥戴项羽,所到之处奉清水粮草与楚军,禀报联军动态,并有自发破坏道路桥梁,毁坏山道城池之行,这便是人和。而项羽兵马本就生长于楚地,对冷暖天气上显然更加的适应,天时地利人和具备,岂能不胜?”
柳钧拍手道:“老师分析的精彩,学生茅塞顿开,不过学生可否加上一条。”
王源微笑道:“哪一条?”
柳钧挺胸道:“还有个原因便是,那是项羽的兵马,楚霸王力拔山气盖世,他在战场上以一敌千,汉军见到他怕是都腿软了。”
王源哈哈笑道:“可以加上这一条,主将勇猛,武功盖世也确实是一个因素。主将的决心决定了士兵的决心,主将勇敢,士兵没有不勇敢的。”
柳钧也哈哈笑了起来,师徒相对而笑,开心之极。一名婢女从树荫下走来,袅袅婷婷来到沙池旁,一边提着裙子躲避地上横流的浑浊的水渍,一边行礼道:“王学士,夫人请你和少主人去树荫下喝口水歇一歇,说太阳怪晒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