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时辰的休息,天行的五感逐渐恢复,稍稍感知,眉头一蹙:“施主是不是患有重疾?”
“你懂得医病?”
“小僧……不懂。”
“那你问什么?”
天行在心里做出判断,这位姑娘之所以独居于此,一定是因性情孤僻,不善与人相处。
他也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叶隐却道:“我并非针对你,我只是很讨厌和尚。”
天行一怔:“施主是否对我佛门中人存在什么误解?”
“你可知,我曾与一个和尚,玩儿了一个谁比谁更无情的游戏。”
“那么,谁输谁赢呢?”
叶隐才将要开口,又咳嗽起来,衣袖拂过嘴角,抹去怵目惊心的血迹:“他输了,赔上了命。但我也没有赢,苟延残喘于世,最终我们落得个两败俱伤。”
天行默默听她说。
叶隐望着火盆:“你见过这样的和尚么,他六根不净,喝酒,杀生,说谎,睡女人,样样翘楚。却又总将姿态摆到天上去,高谈阔论自己身戒虽破,心戒仍在,不算破戒,那副俯瞰众生的嘴脸,我厌恶至极。”
天行微微皱眉:“假僧人吧?”
火光中,叶隐渐渐失神:“然而他瞧着不食人间烟火,骨子里亦正亦邪,莫名有些魅力,令我难以抗拒。我与他朝夕相处了七年,他对我欲擒故纵,我为他费尽心机。他动了心,我动了情。他想炼死我,我先把他给宰了……”
还跑去报复他的转世。
有双看透天机的眼睛?挖了。
有条会哄会骗的舌头?割了。
冷风夹着粗粝的雪粒,从窗缝里吹进来,天行的脊背微微泛凉。
“我将他反杀之后,原本以为自己会很畅快。毕竟我只是一时遇人不淑罢了,爱了七年,恨了一百七十年,孰长孰短,孰轻孰重?”叶隐苦笑了一声,屈起膝,双手托腮,“可我在红尘里走了一圈又一圈,想要去体验更多的人间真情,最后,却想死在一个离他近一些的地方,这算什么,犯贱么……”
七年?
一百七十年?
天行又感知了一下,的确是个凡人,骨龄不超过三十岁。
莫非是个疯子?
“天行和尚,若有一天,你遇到一个叫焚灯的和尚,可否帮我转告给他几句话,当做今夜借宿的报酬?”
天行歪了歪头,确认自己从未听过“焚灯”的法号。
他感受的出来,她许是承受过许多痛苦,心中执念深重。
然而她命不久矣,此时再想劝诫她放下执念,已无任何意义,便点点头:“施主请说。”
她注视着天行紧闭的眼皮儿,看进他灵魂里去:“焚灯,大概你的报应还没完,我将转世成你最喜欢的那个女人。天意如此,非我刻意为之,只是觉着天道总算开了一次眼,安排的挺不错,正好还了凶煞前辈那九十年的恩情,便不去改变罢了。你得知以后,会不会很怄呢,我与他的缘分,是你牵的线,你做的媒啊。”
“这些年,我又炼制了一枚锁魂钉,抽了我自己的魂,想要给我自己钉上。如此一来,他日你寻我报仇,我才好接着和你斗下去。不然以我下一世那不怎样灵光的头脑,岂会是你的对手。”
“但我将死之际,决定放弃此念,毁掉那枚锁魂钉。”
“焚灯,此生我念你念够了,恨你也恨够了,该结束了。”
叶隐又往火盆里添了块木头,嘴角徐徐牵出一抹微笑,“而且我以为,对你最好的报复之策,莫过于你的爱恨刻骨铭心,我却将你忘的一干二净。你是佛,你超越轮回,你可得永生,但你迟早会明白,轮回是古神给予众生灵的馈赠,因为轮回里藏着‘遗忘’之术,念念不忘,恋恋不舍,得非所求,求而不得,乃世间最苦……”
她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意识一松,险些歪倒。
天行扶住了她:“施主且凝精聚气,莫要再说话了。”
“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虚弱无力的叶隐靠在他肩膀上,起初眼睛一直圆圆睁着,目光落在虚空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稍后,她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能将之推开,第一次和女人挨得这么近,年轻的天行定力不足,浑身不自在。但感受到她生命之息逐渐流逝,他的心头,涌上一些从未有过的、奇怪的伤感。
当他翻山越岭,行走在风雪间,明明已被山间寒气隔绝了神识,对于一个瞎子来说,等同陷入无边黑暗,却在无措中,感受到了竹林某处,隐隐透出温暖的火光。
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引着他前去。
叶隐打开门的那一刹,他又仿佛看到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直到历经一世,他才后知后觉,原来那只手叫做“缘”,那团火焰叫做“红尘”,而他是一只扑火的“蛾子”。
然而现在,他的身份只是深山雪夜中一个匆匆过客。
天渐渐亮了,火渐渐熄了,风雪也渐渐转弱。
天行捻着佛珠,念起了超度经文。
整整念了九十九遍,待风雪散去,他在不远处的半山腰挖了个坑,将叶隐埋了进去。
不知她的来历,无法立碑。
孤零零的实在可怜,便将她挂在檐下的一盏花灯,放在了小小的坟包上。
“施主,且相信善恶到头终有报,愿你能放下对仇人的执念,早登极乐世界。若……若你实在贪恋红尘,那小僧便愿你来生一世无忧,被人捧在手掌心上珍之重之,不再似今日这般孤独凋零……”
*
两百多万年后。
星域,天妖星,天山区域。
如今的幽冥王都,建立在天山剑阁旧址上,原本的木质阁楼建筑不见了,替换成一座座玉石打造出的辉煌宫殿。
“君上回来了!”
对于兽王又换了个人相,兽族们丝毫不觉得奇怪,它们原本就是以气息来分辨彼此的。
“这……”
战盟盟主盛弘和三位二十阶的战盟长老,一直在蹲着兽王。
兽王从未离开过洞府,怎么换了个壳子从外面回来了?
“盛弘,出来吧你们。”兽王展袖从高空落下,“本王知你们守在此,是想拦截本王,另派了大批人马前往天武剑宗。本王方才去了一趟天武剑宗,将你们的人杀了个片甲不留。”
几人显露出惊色,剿灭天武剑宗,盟内所有十九阶几乎都上了,还有二十阶的素和领队。
素和也死了?
兽王围着天山飞了一圈,感知他们的气息,嘴角挂着冷笑:“不出来?等被本王找到,本王一个个扒了你们的皮。”
四人肯定是斗不过的,但此刻也不能走,气息一露,就被兽王给发现了。
“这样躲着也太窝囊了。”
“死容易得很,但我们不能死。”
“忍吧,还不信他将整个天山给削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四人商议着。
兽王被佛灯所伤,正急于吞噬高阶修者的魂魄来养伤,惹毛了他,真打算将天山给削平了。
尚未出手,从上空压下一道声音:“畜生!”
兽王拳头一攥:来的可真快。
战盟四人则松了口气,是素和。
兽王果然是在诈他们,什么片甲不留,夸大其词。
可当他们看到素和时,又忍不住皱眉。
素和身上穿的法衣血迹斑斑,却瞧不出任何受伤的痕迹,披着的长发被风吹的四散,有些看不清他的脸,但血红的眼眸似乎藏着万支毒箭,锐利、乖张、汹涌,气场逼人。
兽王仰头打量他:“敢问是天外哪一位?”
素和单手捏着佛印,从天而降,落在他对面。
“天外之人,不能参与凡尘中事,这不是规矩么?”兽王脱胎于深渊里那头梵天吼,对神佛之域有些模糊的记忆,“尊上想必是来下界经历轮回历练的,如今金身恢复,竟还妄动杀念,就不怕无法归位了?”
素和理也不理:“我不想损伤金羽的肉身,你从他身体里出来,不然……”
兽王接着他的话笑道:“不然如何?尊上在人间,至多使出三分力吧?”
“即使只有一分,杀你,绰绰有余。”素和捏法印的手,朝着兽王指过去,无数金环飞出。
兽王眉心印记显露,同样释放金色的光线。
漆黑的夜亮如白昼,茫茫天地,只余下金环与金线的纠缠。
两人被光芒淹没,众人众兽根本窥探不到他们的身影。
约莫着有一刻钟,半空发生爆炸。
再抬头看上去时,兽王已被十几个金色光圈套住身体,输了。
兽族难以置信,战盟四人也惊愣万分。
“素和,快诛杀了他啊!”盛弘飞出来喊。他们看不明白全靠猜,素和可能是得到了某位佛修大能的传承。
力量暴增,但却不敢开杀戒,兽王才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素和置若罔闻,单手掐着佛印,人不动,却有一只佛手,将兽群里的戎王子给抓上了天,飞绕于素和周身的金环,在他额头重重一击,将他打出原形。
戎王子大喊:“父王救我啊!”
兽王正在挣脱金环,见状脸色微变:“你要做什么?”
“你说我要做什么?你占着金羽的壳子,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我能折磨你儿子。”素和扼住白狗的脖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从头顶一撕,整张皮都给撕了下来。
惨叫响彻天山。
兽王双眸喷火,怒极:“你是个什么佛!”
“杀人的佛,作恶的佛,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佛!”素和扔了被扒皮的戎王子,再一掌轰碎!
“本王真身无法来此,若不然在人间,你也未必赢得过我!”兽王磨着牙齿,“有本事,你我回深渊去打!”
“我已经抓到了你,凭什么要给你机会?你又何曾给过我机会!”素和气场陡开,衣袍翻飞,再是一掌压下,熊熊烈火在天山雪地里燃烧起来,一众幽冥兽被业火焚身,想要飞离,但周围出现无数无形的气墙,将它们围困其中,“你亲眼看着吧,看你的种族如何覆灭,如何在我手中化为灰飞!”
一道道焚天业火从他法印中飞出,整座天山顿时成为一片汪洋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