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俩人一开始看起来不大对付,但就像刘守曾经夸口的,“你胖爷永远是你胖爷,人格魅力一流”,他说话搞笑,人又放得开,爱耍宝,沙月华到底是小孩子心性,很快就跟他混得熟了起来。
这天一行人到了昆明,叶雉开着车在一个加油站旁停下。
沙月华嘴馋了,趁这当口,跑去便利店里买了个冰淇淋,吃得正欢,刘守看见了,立刻故作不满道,“怎么没有我的份啊?”
“我是为你考虑,你已经够胖了,不能再吃甜食,会胖得走不动的。”她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
“瞎说,就算是胖子,老子也是洪金宝那一挂的灵活胖子!”说着,刘守嚯嚯地打了两下拳,然后骄傲地把脖子一昂,脸上的肉顿时抖三抖,“看见这身手没有?年轻的时候也是街头一霸。”
“幼不幼稚。”沙月华并不买账,哼了一声,又好奇地凑过去问,“你几岁啦?”
“三十四,都中年男人了。”刘三胖子摸了摸后脑勺。
“哇,三十四了?看不出啊。”她发自内心地感叹。
他有些羞涩地低下了头,“大家都说我长着一张娃娃脸。”
沙月华噗了一声,忍不住大笑出来,笑着笑着,她的声音突然就慢慢敛住了,刘守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起眼来,只见小姑娘飞快把冰淇淋往自己手里一塞,转过身就轻手轻脚地跟在了正逐渐走远的谢凭背后。
刘三胖子不明所以地耸了耸肩,识趣地没有出声叫住她。
“嗯,我知道了……”谢凭拧着眉头,不知道在跟谁通电话。
沙月华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耳朵竖得高高的,但她怕被发现,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听到风中飘来的一些断断续续的话语碎片。
谢凭跟危素的事情,沙月华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一直有些瞧他不上。
原本她也并不打算跟他打太多交道,只是刚才,她在跟刘三胖子胡扯瞎扯的时候,忽然听见他说出了她非常熟悉的四个字眼,“玉龙雪山”,而且声音里有着掩藏不住的讶异。
她很好奇,电话那头的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会提到玉龙雪山。
谢凭听得专注,并没有注意到自己后边多出了一个人。
他叹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姑母,我也正要去你说的地方,我想我跟家里找的是可能是同一个人,他把小素带走了……”
他突然笑了一声,语气带着微微的嘲讽,“呵,何必这样兴师动众的,我不信他们还真的是想给小四报仇。”
电话那头的谢银萍说了些什么,谢凭顿了顿,又说道,“那就交给我吧,至少让我先探探路……”他的声音骤然激烈了起来,“长驱火已经到手了,为什么爸还不是肯相信我!”
很快,他音量又低了下去,“……嗯,记住了,石脉鬼灯。”
“我不管那些,无论如何……不要再伤害到小素。”谢凭垂下眸子,说,“她活得不容易,而我也欠她太多了。”
语毕,他摁下挂机键,一转过头,便看见了背后的沙月华。
谢凭颇为意外,也不知道对方到底听到了多少内容,有些心虚,正想打探一下,沙月华已经率先开口了。
“我不喜欢杀人,虽然我还挺擅长的。”她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做事最好注意点,不要逼我。”
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看似是某种威胁的话,她转身离开了。
看着沙月华渐行渐远的背影,风扬起她的裙边,像是一片薄薄的白刃,谢凭摸着下巴想了想,嗯,他觉得她应该没有听到多少关键性的东西。
作者有话要说: 中二少女沙月华
☆、石脉鬼灯(05)
屋里非常安静, 安静得几乎落针可闻。
怀金芝坐在窗户底下,身前摆着一张巨大的绣架, 外头西斜的日光从窗格里投进来, 清晰地照出空气里漂悬着的浮尘细粒。
她借着染过金粉般的光线,不紧不慢地穿针引线, 在浅青色的底布上细细地施针, 绣着一条腾云驾雾的黑龙。
她身穿大襟宽袖的深蓝色布袍,袖口松松地捋到了肘部, 外面披着一条藏青色坎肩,下着黑色长裤, 腰间系着白色棉布缝制的短围腰。
这是传统的纳西族中老年女性服饰, 甚至可以说有点过分传统了, 跟如今外头街上常见的纳西族妇女所穿的衣服颇有出入,倒像是从千百年前的丽江穿越过来了似的。
尽管如此,怀金芝的容貌却跟她所穿服饰的暮气沉沉截然相反。
她的皮肤光洁, 皱纹极少,只有嘴边两道法令纹比较显眼, 那是嘴角常年下拉的结果;她头帕下露出来的发丝乌黑浓密,没有掺着半点白色,整个人看起来似乎才将近四十岁, 但怀必知道她的真实年龄,五十七岁。
偌大寨子里的三家人,怀家,拉木家, 沙家,每一个人见了怀金芝都要尊称一声“大奶奶”,虽然她并不是这里最年老的女人。
怀必也跟大家一起管她叫大奶奶,他们两人之间倒是有真真切切的血缘关系——怀金芝是怀必祖母的妹妹。
他祖母没仙逝的时候,“大奶奶”的名号原本是他祖母的,仙逝以后,怀金芝成了家里最年长的女人,这名号也就落在了她头上。
怀必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这位长辈。
自他记事开始,她仿佛就已经坐在了这扇窗户底下,刺绣刺了大半辈子,不动如山,好像将来也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死去。
但他知道,她不是永远都专注于刺绣的,她也会做一些别的事情。
至少,十一年前,怀然的左眼就是她亲手挖出来的。
怀然体内用来封印大虺和记忆的九转金针,也是她亲手扎进去的。
此刻,怀必站在她身后,听着那长针刺入底布的声音,一下,又一下,落在耳朵里,让他觉得时间像是被延长了无数倍一般。
终于,怀金芝开口了,两片薄薄的嘴唇碰了几下,“这就是你的决定?”
他听不出她是喜是怒,低头“嗯”了一声。
“这么说来,小然要是死了,你又不肯独活,那怀家……可就绝后了。”话虽如此,她的语气听起来却没有丝毫忧虑。
“小然毕竟是我的妹妹,十一年前族里放了她一命,现在一样也可以。”
“那时候若不是你们的母亲……阿必,你跟她真是像啊,连要挟人的招数都是一模一样的。”怀金芝绣着龙爪底下的祥云,不咸不淡地说,“不过,也多亏了你没有她那么死脑筋,否则,我今天见到的,可就是你的尸体了。”
顿了顿,她继续道,“听说,古时候中原人给皇帝进谏,级别最高的就是死谏,一口棺材,装着尸首,直接就拉到皇帝面前……也不知道你母亲是不是看书看到了这些,当年才做出那样吓人的事,唉,不说了罢,她人也已经去了……”
怀必低头不语,身侧垂下的手却不由得慢慢捏成了拳。
终于,怀金芝切入了正题,问道,“那么,如果我们如你所说,将大虺放了出来,寨子要怎么办才好呢?”
“大虺要修炼成蛟,需要五百年。”怀必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应对这个问题,“五百年,我们挪个窝,搬离这里,时间绰绰有余了。”
“搬?”怀金芝将手中的针扎在黑龙的眼睛上,停止了刺绣,站起了身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你们年轻人啊,真是太有主意了,我老人家,弄不懂你们的想法,你倒是说说,这玉龙山里,哪儿还有跟咱们这片地一样的好风水?”
“搬出去。”怀必说道。
三个字,坚定有力,掷地有声。
听了他的话,怀金芝瞳孔不由得微微一缩。
“搬出去?”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你把祖训放哪儿了,怀必,‘不出山门’这四个字,可是在第一条里就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我记得。”怀必直视她的双眼,“但是,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就为了你妹妹一个人?”怀金芝看向一旁椅子上坐着的危素,她还陷在催眠中,整个人宛如泥雕木塑,对他们的争执没有丝毫反应。
“为了寨子里所有的年轻人。”怀必说,“小然只是一个契机。”
“……你这是真心话?”她猛然上前一步,上半身前倾,死死盯住他的脸,不肯放过那上面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是。”怀必十分坦然地迎视着对方的目光。
怀金芝轻轻皱眉,收起了咄咄逼人的态度,转身回到了窗下的绣架前。
她似乎逐渐平静了下来,突然转了一个话题,“你再不叫醒小然,就不怕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么?”
“她体内流着怀家的血,不是外头那些普通人。”他扫了一眼危素,“这您不必忧心。”嘴上这么说着,他心里可不觉得怀金芝有多担忧。
怀金芝想了想,张口道,“迁不迁出玉龙山,我倒是没有什么所谓,但你要明白,这事儿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
怀必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是掩盖不住的惊讶之色,“大奶奶,您……”
“怎么,你还真以为我是冥顽不灵的老古董了?”见面前的年轻人露出这样意外的神色,她居然感觉到有种恶作剧成功一般的小得意。
怀必脸上浮起一个笑容,“现在知道了,您不是。”
“好了,我会找另外两家的主事人商议的,你们先出去吧。”怀金芝在绣架前坐下,拈起了一枚针,正打算继续自己未完的作品,又突然顿了顿,状似不经意地提醒道,“阿必,你该带她去看看她的母亲。”
“嗯,好。”怀必原本就有这个打算。
他点了点头,把危素从椅子上拉起来,牢牢地牵着她的手,就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她一同离开了怀大奶奶的居所。
两人从寨子中央的祭坛旁边穿过去,小路边有几个小孩子正在丢着石头玩跳房子,见到他们俩,不由得停下了蹦跳的脚步,好奇地仰起头打量着怀必身边那张从来没见过的陌生面孔。
有个认识怀必的小男孩吸了吸鼻涕,大声问道,“怀必哥哥!这个人是谁呀?”他故作老成地摇了摇头,叹道,“难道你不要小华姐姐了吗……”
怀必忍不住笑了,“这是我的妹妹。”
“你什么时候有的妹妹?我从来没见过呢。”小男孩顿时瞪大了眼睛,旁边几个小孩儿也眼巴巴地望着怀必,等他的答案。
“我一直都有妹妹啊,只是现在我把她带回家了。”怀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哥哥还有事,你们继续玩吧。”
说完,他牵着危素继续朝寨子后面的松树林走去。
路过一大片没有开花的杜鹃灌丛时,怀必顿住了脚步,指给危素看,“你看,以前你很喜欢这里,一到开花的时候,整天都嚷嚷着要来看‘耍构蒙构’。”
他轻轻笑了笑,“‘耍构蒙构’就是纳西语的‘杜鹃’,你现在肯定是半点纳西语都不会说了。”
“耍构蒙构……”危素无意识地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山风有点大,危素一张嘴,就把她鬓边的几丝头发吹进了她嘴里。
“也不知道你恢复记忆以后,还会不会讲纳西语。”怀必说着,微微垂下头,伸手勾住那几根头发丝,动作轻柔地拉了出来。
两人踏入松树林,里边的每一棵松树都苍翠挺拔,直指向天空,阳光透过密密的枝叶洒进林中,宛如带着水气的雾岚,浸湿了地上柔软的土壤。
大部分松树的树梢上系着颜色各异的绸带,树干上钉着一个长方形的小铭牌。怀必直接走到一棵系着蓝色飘带的松树前,这条路他走过一遍又一遍,已经无比熟悉了,闭上眼睛都会走。
他伸出手,指尖有些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轻抚过树上的铭牌。
“这铭牌是用箭竹片做的,箭竹长在比寨子的海拔更高的地方,在雪山阴坡和深谷里。”明知道危素现在理解不了自己的话,怀必还是自顾自地说着,“上面刻的是东巴文,小然,你以前最讨厌学东巴文了。”
“每一棵有铭牌的树下,都躺着一个亡灵。”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这棵松树下,躺着的就是我们的阿妈。”
“这里躺着的是阿妈,那阿爸在哪里呢?”
在他身后的不远处,原本静静伫立着的危素突然张口问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朋友明天天气如何。
有那么几秒钟,怀必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停止了运作。
他缓慢地转身看向危素,危素看见自己的影子倒映在他墨黑的眼眸里。
☆、石脉鬼灯(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