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可以,别再回来了。”王悦端起酒,遥敬那远去的将军。
……王敦走后,所有的事都暂时告一段落,王悦原以为能稍微松口气,却不料刚一回家就被王导喊过去了。
粮食!借粮!买粮!征粮!
王悦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记不住东西了,脑子里只剩下王导沙哑的声音在不断循环,只有两个字:粮食!
王敦一走,王导根本没时间喘口气,京师一大堆事压在了他身上,其中最首要的便是粮食一事。
前阵日子江东连日阴雨,致使今年荆州一带粮食收成极为惨淡,东晋本就连年战乱粮食紧张,如今真可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此事若是不妥善处理,怕是要闹出东晋立国以来最大的一场饥荒。
王敦尚未离开建康时,王导便已经注意到了此事,只是抽不出空来收拾,如今王敦一走,这事立刻被他摆上了桌面。借粮买粮屯粮刻不容缓。
王导不能离开建康,这事便交给了王悦。
王悦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没做耽搁,去尚书台收拾了东西,打算明日一早便出发去借粮。他派人去知会了王有容,打算把他也带上。
王有容听见那侍从和他说“世子要你赶快收拾东西,明日跟他去京口讨饭”时,王有容这么个处变不惊的人,他惊呆了。
借粮?可不就是要饭吗?
王悦笑了笑,将重要文书整理好后封了起来。等他收拾完东西后,往窗外看了眼,才发现已经入夜了。月明星稀,灯下无人。
王悦一个人坐在窗下,难得相当冷静地将这阵子的事梳理了一遍。那刺客从东巷凭空消失后便再没了消息,线索一下子断了。不过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杀人的刺客与上回在巷子里遇上的刺客是同一批,这说明,对方盯上自己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
敌在明,我在暗,如今的局势对王悦来说不算乐观。他不怕对方直接对自己下手,他怕对方跟他玩阴的。
他如今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走一步看一步,尽量小心提防着,暗地里则派人继续追查,他树敌太多,要他的命的人也多,一时半会怕是查不出来,他心里有了准备,倒也没有太沉不住气。
当务之急,不能自乱阵脚,该办的事还是要接着办,粮食还得借,刺客还得查,日子还要继续过。
王悦琢磨了一阵子,夜渐渐地深了。王悦没有丝毫的睡意,抬头望着窗外的月亮,看了不知多久,他起身套上了衣服。
王悦去了陈郡谢家。
谢景似乎已经睡下了,院子里头没有光。王悦放轻脚步,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一片昏暗,王悦走近了,才发现床上没有人。
这么晚,上哪儿去了?
王悦顿时颇为不解,掀开了被子随意地在床上坐下了。他一个人在床上干坐了大半天,看着黑漆漆的屋子,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啧了一声,怎么还不回来?要不要出去找找?这大晚上的上哪儿找去?
王悦坐在床上思索着谢景能上哪儿去,困意却不知不觉地涌了上来,他忙了一天,睡意上头,竟是有些扛不住,他又坐在床上等了大半天,打着哈欠,竟是不自觉地睡了过去。
谢景回来的时候,瞧见那微微打开的院门脚步微微一顿,他推门走进去,一直走到了床前,拨开了床帐。
一片昏暗中,王悦微微蜷曲着躺在床上,靠着被子睡着了,手不自觉地抓着被子角。
谢景挑开床帐的手顿住了,他静静望着躺在他床上的王悦,眸光沉了下去,他许久都没有动作。
终于,谢景低下身,极轻地摸了下王悦的脸,他解开了王悦的衣带,又给他脱了鞋,轻轻给他盖上了被子。他坐在了床头,过了许久,他伸出手,缓缓地握住了王悦微微张开的手。
王悦的手很暖,谢景可以感觉到那股温暖从少年人的手心传来,让他浑身都渐渐暖了起来,那股暖意抚平了多年来他心底那片带着血腥味的阴郁,让他变得平静而温和,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睡着了的王悦,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一片昏暗中,他听着王悦均匀的呼吸声,缓缓地抓紧了王悦的手。
王悦睡迷糊了,大半夜醒过来,看着身旁的谢景半天没反应过来,还以为自己又在做梦。既然是做梦,他随意地伸出手,摸了下谢景的脸。
谢景睁开了眼,望向了他。
王悦睡懵了,没脾气也没脑子,还当自己在梦里,随口问道:“出去找女人了?这么晚才回来。”
王悦话音一落,便觉得谢景的眼神有些异样,他随意地抓了谢景的手,“找谁去了?”他说着话,贴着谢景又要闭眼睡过去,模糊间听见自己在念叨,“我对你不好吗?”
谢景听着那声音渐渐弱下去,感觉到王悦抱紧了自己,他伸手将睡迷糊了的王悦轻轻压入了怀中。
王悦埋在谢景怀中,一点点低下头去,闻着熟悉的味道,不知不觉又要睡过去。忽然他一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谢景,他慢慢地睁大了眼,好半天没眨眼。
“谢景?”
谢景看见到王悦刷一下坐了起来,头砰的一声撞着了床头,忙吃痛地又低下头来,正好对上自己的视线。“撞着了?”谢景没来得及拦住他,伸出手去揉王悦的脑袋。
王悦捂着头,闻声忙摇头,“没没没、没事。”
谢景起身坐了起来,摸了下王悦的头,没摸出伤,他轻轻揉着,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想笑,“还疼吗?”他低头看着王悦。
“不不不疼。”王悦说句话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他忽然抬手拍了下自己的脸,这才终于清醒过来,他像是猛地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谢景,“唉!你回来了?”
“嗯。”谢景怕他冻着,顺手给他裹了下被子,“你怎么过来了?”
王悦心道那我就不能想你了吗?他倒是没把这话说出口,嫌热随手扯了下领口,又把那被子踹下去了,“我过来看你,瞧你不在,我想着我等会儿,直接给我等睡过去了。”他忽然凑近了些,逼得谢景往后退了点,“你上哪儿去了?大半夜的不见人。”
“在书房处理点事,忘了时辰。”谢景说得是实话。
王悦想了想,信了。
谢景揉着王悦的脑袋,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明日要去姑苏?”
王悦闻声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谢景没说话。
王悦点点头,“是有这回事,我得去京口广陵一带借粮,朝廷今年发不出赈灾的粮食,借不到粮食的话,饥荒加上冬天,得死不少人。”王悦想了会儿,又道:“郭璞你知道吧?就天天给人算命的那尚书郎郭景纯,他说今年是个大灾之年,给王导吓得不轻,王导脱不开身,那只能我去了。”
“你自己去?”
王悦在谢景面前一向不硬撑,“是我自己去,但我还真没什么底,我偷偷跟你说句实话,我从没到过姑苏,京口倒是去过两趟,可惜头一次得罪了太守,后一次得罪了京口郗家,我后来打京口路过都是绕着走的。”王悦回忆年少轻狂岁月,往事确实不堪回首。
谢景听完倒也没说什么,王悦的事他只会比王悦更清楚,因为王悦会忘记,他不会。他低头看着王悦,低声道:“我陪你去吧。”
京口尚且无所谓,但姑苏与广陵那一带,王悦不知世情,过去了也是举步维艰。荆扬一带出商贾,当地人身上生来带着股生意人的精明,做事习惯四两拨千斤,他们不敢得罪琅玡王家,却有的是办法整治人生地不熟的王悦,这便是世情。
谢景外镇江淮许多年,心里这点数还是有的。这世上最聪明的,永远是生意人。
王悦一听谢景要陪自己去,看着谢景的眼睛都直了,“你说真的?!”
“嗯。”
王悦抓住了谢景的胳膊,忙道:“那成啊!我可以安排。”
谢景看着王悦压着激动的样子,眸中暗了下去,他揉了下他的脑袋,问道:“还疼吗?”
王悦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谢景在说自己刚撞着床头那事,他立刻摇头,“不疼了!没事!”
“那继续睡吧,离天亮还早。”
王悦点了下头,明日一大清早就得走,确实时间有些紧,他怕谢景太晚睡明日会觉得累,不敢多折腾,抱着种能多睡会儿就抓紧多睡会儿的念头,抓着谢景的手就躺下了,发觉谢景的手有些冰凉,他也没多想,相当自然地把谢景的手拢住了,低头轻轻呵了口气,“睡吧。”
谢景看着替他暖着手的王悦,什么都没说,一直到看着王悦睡过去了,他才终于抬手抚上他的脸。
他将睡着了的王悦轻轻地、缓慢地压入了自己的怀中。
秦淮渡口,天上下着细雨。
王有容抄着手站在渡口等人,顶着冷风背着匣子,他不停地搓着手。入秋了,天气说凉便凉,一场秋雨一场寒,昨天半夜外头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下了小半夜,彻底将夏末下成了清秋,出门忘记加衣裳的王有容打了个寒战。
伙计在往船上一样样地搬着行李,侍卫拿白布把刀包起来,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
王有容心头正盘算着路线,远远瞧见两个人走过来,他定睛一看,忽然有些傻眼。
王悦卷着截猩红的袖子给人打着伞,两人正朝着这边走过来。王有容一眼便认出来王悦伞下那眉疏目朗的男人是谁了。
谢家大公子生的确实好看,远远瞧去,就跟水墨画里走出来似的。
王有容服了。
第65章 婚书
从建康去姑苏, 最快的无非是水路。
谢景喜静, 上了船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王悦知道他就这德性,趁着他没注意, 忽然侧过身子抓住了他放在案上的手。
谢景扭头看了他一眼。
王悦忽然在那一眼中找不着北了, 那双漆黑的眼清清冷冷的, 像是浸在冷水里头的星子, 他望着谢景笑,道:“谢景你去当神仙吧,我给你供起来。”
谢景的眉头极轻地抽了一下, 他没说话, 一双眼望着王悦始终没转开。
王悦另一只手里头还掂着文书, 他摩挲着那文书, 轻轻地笑开了。前路未明,道阻且长, 有这么个人愿意陪着你走,足以慰平生。
他没再说话,见谢景没什么反应,索性就抓着他的手低头继续翻文书。
船在路上遇着了点风浪, 耽搁了两天。
这一晚王悦估摸着该到了,他打算熬夜,可不知是疲倦还是怎么的,他一入夜便开始打哈欠。他坐在谢景身边看文书,一封文书看了小半个时辰没翻过页, 他眼前开始渐渐模糊起来。
谢景看向他,没说话。
就在王悦终于失去意识低头往下栽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接住了他。
谢景将人揽入了怀中。
王悦睡死过去前还轻微挣扎了一下,一双惺忪的眼茫然地看着谢景的脸,费力想了想,不知不觉又睡过去了,这下彻底没了动静。
谢景看了会儿,眼中一点点暗下去,他抬起食指轻轻蹭了下王悦的脸。这人不吵不闹不耍狠的时候,真是温驯又好欺负,似乎一伸手就能抓住他身后毛茸茸的尾巴,谢景的食指轻轻蹭着王悦的脸,一点点漫不经心地往下。他看着王悦往自己的怀中埋了埋。
谢景的眼中没了光亮。他此刻才发觉人的欲念真是永无止境,上一世他只求王悦活着,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活着就好,可王悦死了。
多年后重逢,他想的也是,你活着就好,可等的久了,他又忍不住想要王悦回头看他一眼,他想的是,一眼又能如何?等到王悦真的回过头来看着他,他却忽然变了,他想要王悦,什么样的都要,什么手段无所谓,他要王悦。
而今王悦真的在他怀中了,按道理说他本该觉得喜悦,他却仍觉得不够,心里头有块地方总是填不满,他想将王悦揉碎了填进去,他想要王悦的所有。
谢景一点点将睡熟的王悦压入了怀中。
姑苏城在京口之外,船夜半时分抵达京口。
江清月明,渡口亮着盏有摆渡人绑在江边竹竿上的灯笼,灰蒙蒙的一团黄光。水岸边屋舍林立,一副秋水月夜的宁静景象。
京口官员早早地候在了渡口,夜里吹着风,一群官员簌簌地抖着袖子等着人。
“他怎么了?”王有容跳下了船,看了眼从船舱中抱着人走出来的谢景。他盯着谢景手里头的王悦看了两眼,一抬头正好撞上谢景的视线,不知为何他鸡皮疙瘩顿时起来了,他有些瘆得慌。
谢景望了他一眼,没说话,抱着睡熟了的王悦往下船。
王有容犹豫了片刻,还是打心底觉得王悦这副样子非常之不雅,“要不我来吧。”他伸手去接人。
“不用。”谢景的声音很冷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有容一顿,注视着夜色中地谢景,眼神顿时非常之微妙。谢景的声音顿时让他想起了些事,他可没忘记当初这人对自己动过杀机。
王有容果断没再去招这位谢家大公子,招手喊人过来安排住处。
深夜的京口,老黄犬耷拉着耳朵趴在老巷子里,包着头巾地老伙计支着块牌子卖酒和饼。京口内城宵禁不严,小巷子里总能寻到一两位夜里出来摆摊的小贩,巡街的低等士兵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夜里巡街饿了,还会不声不响过来买上块热乎乎的饼,若是冬天,便再点上半碗热酒暖暖胃。一来二去,这便成了京口当地一大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