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尽欢醒过来已经说不出话,这才觉得有些害怕。
辗转时,发现之彤趴在床边两眼红肿正看着地面发呆,自己原本穿的衣裳也被换去,穿着单衣睡在锦褥里,睡梦中的刺骨寒凉想到就直冒冷汗。
一瞬间觉得自己太蠢了,居然用宝贵的二次生命去犯险。
喉咙里发不出声响总也是不习惯,就和重回来的时候那种处处不适应的感觉是一样的。
既来之则安之,沈尽欢已认定自己要哑一辈子,脑子里萌生了不争不抢嫁户好人的想法,转念又好笑,自己这副德行,哪里又配得上什么好人家呢,干脆跟着哥哥去边疆待着好了,寻座山住着,或者悬壶济世。
躺在那里胡思乱想了一盏茶的功夫,竟将日后直到离开人世间所有美好的生活都构想了一遍。
之彤转头看到她醒了,瞬间红了眼,像是生气责问:“姑娘可还要去闯荡一番?”
沈尽欢浅笑,现在她说不出话,除了摇头点头就只有笑。面对之彤居然有一些自责,便拉过她的手握着。
之彤却放开她的手:“奴婢去请大夫过来。”
沈尽欢要阻止,口中发不出任何声音。王依妍捧着汤药进来,打了幕帘看见她,手脚加快了一点:“醒了就好,赶紧把药喝了。”
王依妍在府中,让沈尽欢着实想不到,她抬眼打量着王依妍,想问问她怎么回事。
看着沈尽欢看身边丫头的样子,之彤心中闷出一股怨气,这股子火是冲着沈尽欢去的,倒没有想对那丫头如何。
“我家主子好动,劳烦你照顾一会,我去喊了大夫来。”
王依妍顺从地点点头,继续将煎好的药从罐子里盛出来。
沈尽欢已经意识到说不出话的麻烦,立马下床要去拿笔墨。
王依妍大惊失色以为她想不开,丢了碗就冲过去,直接驮回到床上。
沈尽欢霎时懵了。
眼前这位身板娇小的女子竟然力大无穷?
王依妍叉着腰站在床边,一脸怒色:“有什么想不开的,活着比什么都好,老实呆着!”
沈尽欢不知怎么,对王依妍这一句很是听得进,当场钻了被子端坐好。
原来是误会她药寻短见,便笑吟吟地伸手要她过去。
王依妍愣了一下,慢吞吞过去。
沈尽欢摊开她的手心,一笔一划写着。
“原来你是要拿笔墨,我误会了。”王依妍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回想刚才自己本性暴露的样子两颊飞上一抹红晕,但方才那一瞬间的急措倒是真的。
沈尽欢继续在她手心写着:你怎么在这里?
王依妍咬牙,不敢抬头看她:“我......我不想一个人待在那个地方,王家我是回不去了,要是可以,你......我可以照顾你,我从小就在下人房,照顾主子我还是可以的。”
王依妍目光热切,覆手盖上沈尽欢温热的左手。
王依妍是王师的女儿,眼下似乎无人知晓,要是阿爹阿娘早知道,今日醒来也就见不到她了。
沈尽欢担忧的正是她的身份,纵然知道王依妍是无辜的,但是留在身边,谁又知道是不是个祸患。
白纪也就算了,好歹是忠门世交之后,非常时候沈家可以护一护。但是王家和沈家素来水火不容,要是将她留下来,日后两家关系彻底对立,沈尽欢压根不可能预算到她作为王家女会作何打算。
王依妍将她的犹豫琢磨得很清楚,她也细细想过这件事,自己的身份放在将来终究是个未知数。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沈尽欢抬眼,王依妍像要说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情,嘴巴张了很久,才又发声。
“我爹,他压根就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养我长大的嬷嬷说,我娘是府里的乐倌儿出身,后来主母进了门,就把我娘赶了出去,后来知道自己怀了身孕便在王家府后的一个马棚里待着,全靠嬷嬷接济照顾,最后生了我,她就闭眼了。”
“主母知道我娘生了我死后,就把我扔到了下人房,后院的下人都知道我是王家的庶出姑娘,可谁都瞧不起我。我爹也好像忘了我娘的存在,这么多年,我就看着他巴结着主母的娘家,巴结这个巴结那个,心里对他这个爹,早就不是那么回事儿了。”
“我知道沈家和王家是对头,可是你不用担心往后我会做出什么旁门左道的事情害你害沈家,我只求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王依妍几乎低到尘埃,她口中每一个字眼都是抠着心带着血说出来的。
此刻沈尽欢才恍然明白,王师为了梁侯府侯爷的名头,连亲生骨血都可以不认,同在屋檐下也全然不知,明知枕边人的心肠狠毒,还是一昧奉承以求得旁系的支持,其内心究竟是有多黑暗,怕是一颗心在就被阎罗王收了去。
太平盛世里哪能处处太平,还有很多不太平的事藏在黑暗中。
王依妍没得到回应,忽而想起眼前人早已说不出话,便小心翼翼抬头,正瞧见对方笑嘻嘻地看着自己。
沈尽欢点点头,指了指桌上的药。
王依妍领会,麻溜地站起来端过药,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她服下。
孟大夫把过脉后摇了摇头。
屋子里的人都不敢发出声响,静待着沈常安发话。
“你们先下去吧。”沈常安淡淡说道。
芷儿拉着之彤出了屋子,躲到拐角处。
“照顾三姑娘的那个丫头是哪来的?”芷儿欠着身子,四下看了无人又道,“大姑娘查了,皇贵妃赐下来的婢子叫阿韵,三姑娘失踪当晚依旧在太子别院。”
之彤面色为之一变,低声道:“芷儿姐姐说的可是真的?”
“三姑娘回来那天,她就闯进来说是婢子,却没有说明身份,如果真是皇贵妃赐的,为何遮遮掩掩。”芷儿拧紧了两眉道。
之彤低头思量,觉得芷儿说的在理,不由萌生不好的预想。这段时间自己都不在主子身边伺候,回来后难免很多事情不了解,作为下人当然不好多问,此前只是觉得三姑娘当真变了,现在突然多了几分生疏。
之彤刚要开口,后脑就被拍了一下。
“谁......”
“主子留谁在身边伺候主子说了算,三主子有多仔细你该知道。”阿肃抱剑靠在墙上,一脸疲累。
之彤泄了一口气,“我此行未能照顾,突然多了个人在身边,我能不担心一下?”
芷儿反问阿肃道:“阿肃,你一直跟着三姑娘,她究竟是何人?”
见阿肃不说话,芷儿又说:“大姑娘紧着三姑娘的很,总不会真有什么猫腻?”
阿肃当然知道王依妍的身份,但是从屋檐上听得方才她所言,加上沈尽欢的态度,便知道她的身份要永远成为秘密。
他从窗口看了一眼沈尽欢的影子,转头说道:“主子被拐到城郊,多亏了她相救,是个孤女。”
芷儿这才松了口气道:“原来是孤女,这样我便好向大姑娘禀报了。”
阿肃听后笑了笑,刚想打个哈欠,忽闻房内沈常安几乎是逼问的声音,嘴还没张开硬是憋了回去,惹了鼻尖一阵酸。
“为何你总是一意孤行,你知不知道这样让府中很担心,皇上下了禁足令,全府上下不能飞出一只苍蝇,阿爹阿娘担心你的安危,足足八日未好生睡一觉!”
“你二姐知道你失踪了,三日没吃过一口饭,我急地派人到处查你的消息,你倒好,给我背了一身伤回来如今还说不出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沈常安也意识到她说不出话,自己再怎么骂也是徒劳,抿了抿唇不甘地看着沈尽欢。
屋内静极了,王依妍立在门外担忧地看着里面。之彤和芷儿更是吓了一大跳。李靖瑶停在欢栖院门口,听得如此雷霆之怒,也默默驻足,脸上的泪痕还在,唇上残留的胭脂也快和原本的唇色混在一起。
沈常安暴怒之后站在原地轻喘着气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何时对沈尽欢发过这么大的火!平时下人做错了事算错了账也没有如此火冒三丈。
沈尽欢坐在床上,看着离自己老远的阿姐,也不知哪来的伤感,如今是百口莫辩都是无望,口都没了更无处可辩。
原来她不在府中,出了这么多事,邵尘竟一件都没和她说。
沈尽欢心中暗自气馁。
我知道你们是为我好,可也身不由己,我要还的要讨的,你们或许都不能理解甚至不敢想。
这一世来之不易所以我怕输,我更怕搭上你们应享的福气。
我多希望当时死的是我不是邵尘我便不用再管身前身后事……
可我没得选择,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必须要做好十足的准备。
沈常安仰头收了收眼泪,缓缓垂下手转身坐在塌上抹着眼泪,沈尽欢看着阿姐无奈又心疼的样子也湿了眼。
李靖瑶一言不发走进来,在床边蹲下,抚着这张稚嫩的脸。没了主母的端庄和气势,当灾难降临到女儿头上的时候,她只是个普通的母亲,一个只想保护孩子的母亲。
纵然她战功赫赫,也抵不过一张黄帛下嫁,纵然坐稳了这主母位置,也给不了孩子安稳快乐的生活。
这就是为臣子的无奈和悲哀。
李靖瑶抱着沈尽欢哭了。
沈尽欢感受到母亲得无助,心里也跟着深深触痛起来,顿时好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
李靖瑶苦苦撑了好久,京街最后一位大夫直言回天乏术的时候,她几乎要肝肠寸断,一遍一遍质问着老天爷为何要频频降此横祸在她的女儿身上!
后有零碎的脚步进来,沛文唯唯诺诺地在廊外站定:“夫人,皇贵妃娘娘来了。”
李靖瑶松开尽欢起身,赶紧抬手整理了一番。
掀了幕帘出去,正好迎上身穿浅紫、妆容精简的徐静媛。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欢儿会发生这样的事。”李靖瑶的声音很低,在徐静媛面前,她可算好好卸下了担子。
暖阁里光线很好,但是如今照在人心里一点也不温暖。
徐静媛面露悲伤,她知沈家出了事李靖瑶肯定吃不住也不会好好照料自己,故而发钗首饰件件从简,一身素净也好安抚李靖瑶。
她坐在李靖瑶身边紧挨着她,宫宴见到她手臂的肉还实扎扎的,现在一摸上去都磕的慌,整个人都不精神,可想这次对她的打击有多大。
劝慰了几句,徐静媛没有忘记自己此行前来的目的。她好好摆正了李靖瑶,“靖瑶,你听我说,尽欢的嗓子还有救。”
李靖瑶的眸中突然有了光,“你当真有法子?”
徐静媛看着她,欲言又止,她怕自己说出一个字就压垮了李靖瑶。
“只要能让欢儿好起来,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李靖瑶一双含泪的眼眸哀求地看着徐静媛,把她的心都哭碎了。
现在在她面前的已不再是叱诧风云的女将军,就只是个平凡的母亲,徐静媛强忍着眼泪接受李靖瑶在她心中的转变。
“你忘了宫中还有一个人,可解天下奇毒。”
李靖瑶一怔。
“陆生良。”
一时间,心头涌上万般滋味,说不清的悲凉。
徐静媛半环着她,十分理解李靖瑶现在的心境:“对不起瑶儿,我知道碰不得,但是你想,欢儿是被谁所害,元盟的人已经打上了她的主意,要是一个不留神......你可怎么办呀。”
李靖瑶何等聪明,直接就猜到了徐静媛的意思。
这件事,司徒月何时何月,曾真真切切地和她说过,眼下似乎只有这条路是走的通的。
李靖瑶不说话,双眼没有任何温度。
徐静媛又道:“纯妃死在了宜和宫,司刑司查下来是自尽而亡。”
纯妃是邵祁的生母,再过四五日她的儿子就要封王开府迎娶王妃,居然舍得结果自己的性命?
李靖瑶不解地看向徐静媛,试图寻找到答案,可对方也是一脸不明所以。
“那二皇子......”
“那孩子将自己关在宫中不让宫人进去,连我也被拒之门外,一觉醒来身边换了副光景,按他平日憨痴忠恳的性子,能承住已是不易。”徐静媛不忍再说下去。
一夜之间,风云变化。太子缉拿贼寇乱党,尚书沈氏得以昭雪,太师太保一夜倒台,朝堂之上又是一阵腥风血雨,任谁都是撑不住的。
“靖瑶,尽欢对这次肃清贼寇有大功,陛下已开恩准允,若是尚书府需要,阖宫御医使臣都能尽尔等所用,你何不借此机会放手?月儿说过,今后进了宫,我、月儿、陆生良还有三府帝盟的人都会护她,梁侯府不敢对她如何。”徐静媛语速极快,快地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不曾想当初她也反对过司徒月这个提议,如今这副样子真像是得了司徒月真传。
“你容我好好想想。”李靖瑶转过身,面对着徐静媛的另一边。
人人都知:九卿少府惹不得,在朝中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别人捞不着他一点好儿,他也不给别人一根毛。
陆生良从不自诩为雪花,所以也引不起雪崩。
在李靖瑶眼中,骨子里的陆生良就是春天江南的柳絮子,别人不招惹他就安静地自个儿玩,一但哪个不知好歹的招惹上他,便自己一把火点了,顺便还要火烧人家屁股。
她清楚,眼下陆生良就是尽欢的救命稻草,抓不住就是一辈子的苦难。
可这到底要付诸上多大的代价!
“唉。”李靖瑶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