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着扳指,带着犀利的冷笑阔步去了户部。
户部尚书告假修养在家,接待她的是户部侍郎连升。
连升对她可不像郭建那般,算得上是毕恭毕敬。
但当她提出来要过问内务府采买时,他脸便黑了一些。
他以为顾尽欢要么是来查点克扣的,就像之前来的几个官员一样;要么是来分一杯羹的。
他权衡一下,先来硬的,道:“顾大人,这内务府您也是知道的,属于我们户部管辖,除非圣上,任何人无权过问。”
尽欢早料到了,面含笑意,掏出扳指晃晃:“圣上赐我御物扳指一枚,让我随意过问,你是要听从调配还是要抗旨呢?”
连升不认得圣上之物,又不信她会假冒,只得低头服软:“臣不敢。下官无礼,还请您指示。”
尽欢道:“你把历年负责国礼材料采买的一班人给我叫来,我要问话。”
连升赶紧喊了内务府那帮人来。
众人列成两排在院里站好,本来不屑一顾——自己当差这么些年,来了不知多少官员要查点都无功而返,抑或被内务府这地头蛇打压垮了;
然而听连升私下悄悄提醒他们待会要见的这个大人,是得了圣上特许的,默默地咽了口口水。
“无心打扰诸位办差,只不过有些事需要先给各位提个醒儿。我不比其他大人那般不好说话,你们只要少做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少想着中饱私囊,齐心协力把圣上交代的事办好,那咱们还能平心静气地互行礼见。”
连升附在她耳边,又来软的,道:“大人放心,如若有中饱私囊的,我们户部第一个查办,不让大人费心。不过,大人也得多关照关照,户部内务府上下定少不了大人那份意思。谁能跟钱过不去呢?”
尽欢没有发火的迹象,反而故意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算你有眼力见儿。”
连升高兴极了,以为打通了她的路子,大声对下面道:“你们都听清楚了么?”
“听清楚了。”
下面人没有听见二人在上面讲了什么,因此很多回答得有气无力,觉得这顾大人不给面子。
尽欢一个个看过去,再问一遍:“真的都听清楚了么?”眼神仔细观察一遍。
“真的听清楚了。”
尽欢立马走下台阶,连升跟在身边听候吩咐。
结果她挑出一半刚刚答话答得相对精神的,单独放在旁边,另外一半搁在另一边。
连升摸不着头脑。
“这几个人单独来听我训话。我不懂你们历年的规矩,其他的还请侍郎大人负责分配正常的采买工作。”
她说罢领着那战战兢兢的一半进偏堂去了。
外头一半松了口气,见她进去,才叽叽喳喳地问连升:“大人这是什么情况?”
连升一脸轻松,道:“哎,大家放心,顾大人只是走个过场,按往年规矩花点钱打点一下就行了,你们还是改采买什么就采买什么,该拿点就拿,不用紧张。散了罢。”
众人卸下重担,说笑着散去。
连升摇摇头,看看偏堂,刚要去一探究竟,就听得里面尽欢训斥他们的声音,不敢去,只疑惑了一下,便回到大堂办事了。
尽欢在偏堂里瞧见连升走了,换了和颜悦色道:“你们不要紧张,我有事情交代你们。 ”
这一半人刚刚莫名其妙被一顿臭骂,现在从地府回到人间,一时间面面相觑。
“看见了么,这是圣上之物,是圣上一直戴着的扳指,我有特许的权力来查点内务府中饱私囊的事情,你们最好老老实实听话,否则就是欺君罔上。”
她先唬,再哄,“知道我为什么把你们单独叫到这儿来么?是因为你们刚刚对我很恭敬,态度很好,也就是对圣上的旨意很恭敬了,你们办得好是有赏赐的。”
他们像是死刑犯活着出来似的:“大人有什么事请吩咐。”
“你们往年采买珍珠、宝石等物资时,是不是一样东西由一个人负责采买?”
“是。”
“好,那今年改了。那些人我让他们负责采买所有东西,你们专门和他们竞价。”
他们疑惑:“竞价?还请大人明示。”
尽欢笑道:“他们采买的东西你们也去买,但是要货比三家,同样的好货你们要比他们便宜,这个我相信你们不难办到。内务府虚报高了多少市场价格,蒙得了圣上蒙不了我……”
看到他们害怕的神情,忙安抚,“但是我不会拿你们开刀的,谁叫你们对我恭敬呢!”
“你们竞价竞得好,我便制裁他们,这样一来我对圣上也好交差。来年这些物资的采买就全由你们负责了,懂不懂?”
她深知要让下面人服从,首先要给他们画出一个触手可及的利益大饼。
那些人个个惊喜不已,忙不迭地点头。
“行了,都去准备罢。哦对了,你们谁要是给他们通气,圣上一样会制裁你们,别怪我事先没提醒。去罢。”她晃了晃扳指。
他们唯唯诺诺地离开。
尽欢沉沉肩,把扳指攥在手心里。该去收拾礼部了。
*
礼部衙门。
“谁来了啊?”
“那个顾大人。”
蒋延崇和郭建对视一眼,不耐烦地起身:“怎么又是她!就说我没在。”
尽欢应声进来,道:“谁不在啊?”
郭建憋着气要给她好瞧的,作着声势道:“顾大人这次来又有何贵干呢?”
尽欢根本不瞧他,说道:“我是来商议国礼的……”
不等他们开口,迅速继续说,“哎,我自然不是穷追猛打,我只是想把事情办好,至于诸位合不合作,全看诸位自己的意思。诸位要想出个好点子就与我一同商量,不想出便拉倒。我无所谓。”
郭建不吃这套,皮笑肉不笑地问:“那顾大人您有什么好点子呢?”
尽欢道:“我查看了一下历年的国礼,为数最多的是瓷瓶,丝绸,绣制品。我想的是将几样结合起来,做一个三尺高的苏绣丝绸宝瓶。诸位觉得怎么样?”
郭建冷笑:“没有这样的东西,做不出来。”
尽欢回以冷笑:“这就不劳大人费心了,圣上要的是创意,再说了做不做的出还两说呢!户部那边我已经安排好了,请问其他还有哪位大人有异议么?”
郭建被噎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其他人更不敢吭声了,她笑道:“那好,诸位大人再要商榷就来内阁找我,我随时驻门相逆。”
尽欢走后,蒋延崇等人一头雾水,这和上午见到的不像同一个人。
“大人,她到底要做什么?”
“不知道。”
“是不是给颜色我们瞧呢?”
“不就是个女人么,能有什么见识本事!咱们先给她点颜色瞧瞧。”
……
宝瓶制作图出炉,内务府采买也接近了尾声。
这一日,所有采买人员又都集中在院内,翘首等着顾尽欢来走个过场。
人未到,声先闻。
“圣上驾到!”
所有人大吃一惊,伏地恭迎。尽欢和韩呈说着话走进来。
“起身,”他站定,扭头对尽欢说,“你把事情说说。”
“是。”尽欢冷着声音,呈上物证叙说,“臣将今年采买的人分成两队,一队采买全部物资,一队专门竞价。您请看,臣找珍宝局的大人鉴勘过了,这是品质一样的宝石,而此番报价却相差五十两银子!数目不多,但是一颗宝石五两,积少成多就……”
韩呈怒瞪双眼,大声道:“是谁欺上瞒下,滚出来!”
人群里被挤出一个,趴在地上屁滚尿流,抖似筛糠。“奴才该死!”
尽欢继续道:“珍珠,翡翠,玛瑙等一系列物资报价均有出入,系冯原、荀德艺、陆钧等十人之责,罪行么,还请圣上裁定。”
韩呈望着下面人不住的磕头,大袖一挥:“权力自肥,实在可恶!拖出去,全部拖出去关大牢,抄了他们的家,亲丁为奴,流走通缉,立刻去办!”
王心顺应了下去。
下面一帮人面对飞来横祸,五雷轰顶一般只晓得求饶了;
另一半人也惊得动容,只敢默默在心底感慨自己的幸运、韩呈办事的厉害,一方面又感谢顾尽欢言而有信、高抬贵手。
而连升只有对顾尽欢狠辣机谋的敬畏之心了。
尽欢将扳指托呈给韩呈,笑道:“圣上之物完璧奉还,臣这算不辱圣命罢?”
韩呈戴好扳指,露出笑容:“嗯,算,你这件事办得不错。”
很快,户部这边尽欢制裁内务府的消息传遍了各大机关,那一套套的机诈没被传出来,倒粗略传说顾大人如何如何料事如神,又如何如何重拳出击。
以至于传到礼部耳朵里的时候,顾尽欢这个名字已经邪乎了。
礼部里有个叫尹鸿鹄的,见尽欢势头如此之好,早有交好之意,苦于自己官位太低摇摆不定,此时机会来了,他便私下求见尽欢。
“礼部尹鸿鹄,见过顾大人。”
她脸色一沉:“哦,礼部的?”
尹鸿鹄忙道:“大人莫要误会,下官来只是要给大人通个信儿,尚书侍郎二位要陷害大人呢!”
她注意力立马被揪起来:“怎么说?”
“他们说是按国礼规制制作了图纸,实际上在图纸上标上了苏绣丝绸用黄丝线。”
尽欢不解,我朝不似前清,没有不许用明黄色这一规矩,更何况只是标注了黄色,并不一定是明黄,这里头能有什么曲折?
尹鸿鹄道:“大人有所不知,这其他倒也无所谓,偏偏那罗刹国有习俗纲常,是最忌讳黄色的!”
她大惊失色,飞速思考着:若是让这国礼送出去,惹恼了邻国,岂不是大祸临头?
可礼部的人怎么可能蠢成这样,这尹鸿鹄会不会是倒钩,我要不要去海办处文典库查一查是不是确有此习俗呢;
还是说礼部那些人,病急乱投医,不择手段了……
“你先回去,不要叫人发现,如果我查实无误,断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尽欢微笑。
尹鸿鹄稍迟疑,点点头离去。
沈扈刚听闻户部的消息,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一口气差点没收住就要开腔飙一句“蛤”。
他这两天早就准备好了要怎么防止顾尽欢去朝户部伸手,没想到这姑娘比他想象的要聪明——倒不贪恋这点钱,反而借此机会将户部的作风整顿了一番,得到圣上的大加赞赏。
这样一来,她就可以趁热打铁去礼部耀武扬威了。
可是礼部的人会买她的账么?
若是礼部那些老骨头都被她啃下来了……
不行,我得去礼部把把风先。
“扎鲁,你速速备轿,我要马上去礼部衙门一趟!”
“是!”
也是在去礼部衙门的路上,尽欢一身官服,云肩随着她的步伐节奏微微起落,顶上挽起的一朵头发用冠束住,冲天直指。
礼部的见她来势汹汹,连忙放行,通传了蒋延崇、郭建等人。
“怎么老是……”
几人还没说完,才走出来半拉身子,尽欢就已经发难:
“蒋大人郭大人在礼部供职多年了罢?规矩礼制不会不熟悉罢?”她冷着声音将脸一拉。
“那是自然。”
尽欢哼了一声:“那你们这事情做的实在是不明智,甚至可以说是蠢透了!”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她把从海办处借来的文典往书案上一甩,“这是海办处的罗刹国文明汇编,第二卷第十三条写的什么——多数忌用黄色!诸位给我的制作图上却明明白白标着黄丝线!诸位是欺负我不懂行么?”
“这许是我们手下人疏忽了。”
“您们都是礼部负责这事的老人了,这话我信,圣上能信么?”
见众人不吭声了,她继续道:“诸位大人要找我顾尽欢的麻烦,我奉陪到底,可是诸位也得摸摸自个儿身上肋巴骨哪根儿疼,哪根儿不疼。为了陷害我,在国礼上动手脚,还真得谢谢诸位看得起我!诸位都是大人,我是小人,自个儿掂量这差事值不值当!”
郭建被说得满脸通红,就要发作,被蒋延崇暗暗扯住袖口,摇头示意。
尽欢捧起文典,端起一个笑容,道:“不过我从一开始还是敬重各位大人的,这种事情很多大人确实可能并不知情,或者确实是一时疏忽,刚刚言语若有连带着冒犯之处,我在这里赔罪了。话说回来,咱们内部出了纰漏也得承担起责任,何必争个你死我活呢,咱们只要好好办事,将圣上交代的任务齐心合力做完,那么大家身为同僚,自是和和美美的,岂不两全?”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低头的低头是附和的附和。
蒋延崇发话,无奈道:“这是我们礼部疏忽了,顾大人言之有理。我这就让人重改图纸,定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
尽欢道:“尚书大人深明大义,有容乃大,宽恕下官失礼。此事劳烦大人了,下官还有事办,先行一步。”
蒋延崇道:“我送大人?”
“留步。”
她大步走出礼部,心情舒畅许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一扭脸看见了正急匆匆往这儿赶来的沈扈。
这下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抓好怀中文典,箭步上前挡住他的路,分外眼红之下差点把他推到墙上。
“沈大人,好妙计!”她竖着大拇指,勾着冷笑,“你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啊!”
沈扈被她横空堵得一激灵,莫明其妙地问:“顾,顾大人,这什么意思?”
尽欢想到他急急忙忙来礼部,越发笃信了他故意加害自己。毫不客气地道:“沈大人正人君子,清平高古,我是无耻,您多正义,要替朝廷清除我们这些蛀虫没问题,有本事别背后学小人搞暗算啊!”
“我什么时候暗算你了……哦,你要是说,向圣上举荐你也算暗算的话,那我无话可说了。还有,这个姿势有点难为情,能不能换个?”
尽欢打断道:“你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既然你起了头,就别怪我以后不念山先生情义,对你不客气。跟我耍无赖,哼!”
说完甩袖走远,头也不回。
沈扈靠着墙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眼神里竟不经意融入了一丝秋日将至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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