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来到皖南,心情渐渐平定下来。
一天,萍收到一封陌生地址的信。打开一看,才知道怎么回事。
原来是一位安庆女孩写的。
萍看了信才知道,这个女孩叫芸。认识芸,有点偶然。还是在来皖南的途中。
萍喜欢住船。一是坐船比较轻松,二是长江这条水路萍以前出差走的次数最多,留下许多美好回忆,有了感情。
萍躺在四等舱的铺位上,翻着杂志,想着心思,心乱如麻!
猛然,握杂志的手臂给撞了一下,杂志“卟”的一声掉到床铺下。
萍抬起头来,想看看倒底谁这么冒失。原来是斜对面的女孩出去打开水泡方便面碰了自己一下。
这个女孩有点特别。
在南京下关码头上船的时候,不知道是这段时间心里有事烦,还是心不在焉,萍搞错了错铺位。等他打开行李,脱掉外衣,懒懒地靠在床铺上,一个女孩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说,这个铺位应该是她的。请把小牌子拿出来看看……
那轻柔的话语不容抗拒。萍看看自己的牌号和床号,果然自己弄错了!
没办法,只有让。怎么能赖在人家的床铺上?萍正准备起来,女孩说出了有点让萍感到意外的话。
“行啦!把你的牌子给我看看,是哪张铺?我过去得啦。”又问,“你到哪儿下?到时我再过来。看你把铺弄得乱七八糟的……”
萍有气无力地说了声“谢谢啦!”虽然少了麻烦,但萍依然提不起精神。也难怪,这段时间萍过的是什么日子啊。整天担惊受怕,此去皖南更是前途未卜。
唉,怎么说呢,这段时间简直“开心”得没法说。
其实自己的铺位就在斜对面。也许女孩嫌自己把床单弄脏了才要换的吧?
萍不想再想这个问题,翻了个身,闭目养神起来,杂志也懒得去捡。
女孩打水回来经过萍的身边,见杂志仍然横在过道上。
女孩莞尔一笑。心想,这人懒得可以,杂志也不要了。
女孩低头捡拾起杂志。
“喂!喂——”女孩轻唤了两声,萍没有反应,睡着了。
这段时间萍心理压力太大了。这次从家里出来等于是逃出来的。萍太累了。
女孩本来准备把杂志放在萍的床铺上,可是一看封面,就不肯松手。
那是一本《读者》杂志。女孩改变了主意,悄悄把书拿走。
萍一会儿就醒来了,再怎么也睡不着了。
这一段时间,萍不是失眠,就是睡觉做恶梦。有时从恶梦中惊醒,吓得一身冷汗。
胡乱中想起掉到床铺下的杂志,转身弯腰去捡。
咦!怎么不见了?
萍左右一巡视,斜对面的女孩在聚精会神地看书,手中捧着的可能就是自己的书。
女孩看得津津有味,看得如饥似渴……
女孩终于发现萍望着自己,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让她看完?
而且问萍,还有没有别的书,能不能借给她看?
萍身边从来不缺书,这里长期出差养成的习惯。
为了感谢她之前的让铺,萍翻出一大推杂志。
这是一个爱读书的女孩,这样的女孩此前萍从未遇见过。
看得出这是一个生活俭朴的农村女孩,家境比较贫寒。萍从她脚上穿的家做手工布鞋就能猜测出。
萍下船前把这一大推杂志全部送给芸。
这些杂志萍大部分已经看过,而且自己要改行了,以后可能不会有从前那么多空闲时间看书了。
再者,把这些书送给喜欢书的人,也是为这些书找到一个好的归属。
也算两全其美吧。
萍后来还邮寄过几次书。要不是那一次相见,萍可能还会邮寄。
那是一次令两个人都很失望的相见。
早知如此,不如不见。
萍与芸相识缘起于书,而进一步认识还要感谢一个人——一个象萍一样年轻的供销员。
这位老兄是萍的上铺。自称是苏南某乡镇企业的外勤。其实他跟萍一样,也是农家子弟。言谈举止,分明还是“土包子”。只是可能多赚了点钱,有点烧得慌。
“不管白猫黑猫,捉到老鼠就是好猫。”用萍的家乡话说,取到鱼黄板都会说话。这年头,赚到钱就是英雄。没办法。
常言道,人无横财不发,马无夜草不肥。
这几年,一些乡镇企业的供销员,利用种种手段着实发了不止一笔的浮财横财不义之财非法之财……他们赚到了肮脏的第一桶金,完成了原始的资金积累后,纷纷离厂,办起了私营企业。
而乡镇企业呢?就拿萍离开的引江电机厂来说吧,八九年下半年,一个有正式职工700多人,年产值1200多万元的乡镇企业,受学潮余波的冲击,企业虽不致倒闭(那时政策也不允许倒闭),但从此一蹶不振,半死不活。职工纷纷被精减或自动离厂,自谋出路,寻找新职业……他们都是家庭的顶梁柱,他们要养家糊口,他们不得不改行。家庭的重任,生存的压力迫使他们离开企业。
他们依依不舍。但是他们除了留恋,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特别是那些参与创办企业的元老级职工,他们在这里工作劳动了十几年,经历了创业的艰难,经历了企业的发展壮大;他们奉献了自己的青春与智慧,倾注了自己的汗水和心血……
他们爱自己的企业,他们是真正“以厂为家”的人。他们需要这一份虽然微薄但稳定的工资来赡养父母,供儿女读书。
他们陡然离厂两眼漆黑,又不懂做生意(也没本钱),又没有后台“保佑”(有后台有关系的总会有安排、有事做,不会被精减),失去赖以生存,养家糊口的企业,你教他们怎么活?
走投无路的职工们群情激怒,围攻厂干部,直指他们的鼻子,大骂“败家子”……很多人声泪俱下。
一个好好的企业被糟蹋了,他们当然要骂。即使没有用,哪怕出一个恶气,也是好的。他们当然也有资格骂!
正像俗话说的,树倒猴孙散。一些腰包足足的供销员也趁机辞职离开,办起自己的小企业。他们有资金,又有路子,不愁不红火。他们想不发财都难!
不想这些啦!自己的事还烦不过来呢,自己的处境已经糟得不能再糟了。以后怎么办,还不知道呢。萍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
萍瞧不起暴发户形象的人,小人发财如受罪。
这位老兄摆出高谈阔论的架势。不要说萍近来心情不好,就是放在以前,也不会搭理他。萍也算老江湖了,自己行走江湖,出来混的时候,这位老兄说不定还在学校里练习加减乘除呢,或者在家面朝黄土背朝天修地球,做白日梦呢。可是三十年河西转河东。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萍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同时也多少折射出萍一些“吃不到葡萄嫌葡萄酸”的“仇富心理”。
这位老兄见萍不搭理,只好知趣地走开,找别人去聊。
晚饭后,可能是喝高了酒,这位老兄谈兴更浓。滔滔不绝,不知疲倦,仿佛一只“嗡嗡”叫个不停的绿头苍蝇。
先从喝酒聊起。“我顿顿要喝酒,一顿一颗“手榴弹”(一瓶之意)。不喝酒吃不下饭。酒越喝得多,饭越吃得多。医生说我是‘胃缺酒’。”
萍想说,你不是“胃缺酒”,你是酒精依赖症。你已经酒精中毒,而且中毒太深。已经无可救药!
想了想,还是忍住了。不想多管闲事。
“我喝酒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手。没有人能喝得过我。我很少醉,醉了也不怕,还能喝。喝醉了还能再喝醒,喝醒了就更能喝。谁要是把我的酒喝醒了,那他麻烦就大了。就不是一斤两斤的问题……”
这位老兄牛皮真是吹得天衣无缝,不由人不信,而且不用打草稿。一舱的旅客有人听得伸出舌头,纷纷说,你要真是这样,谁还敢跟你喝酒啊?喝酒要遇上你这样的“高手”,可就惨了!
萍不想再听他胡诌,走出客舱,去阅览室转了一圈,一看时间还早,又去看了场录像。琼瑶的《聚散两依依》,无聊透顶。萍平时从来不看“琼瑶”。可现在还有什么更好的消磨时间的办法呢?
为了保护耳膜,避免噪音的侵扰,萍又在外面甲板上看了好一会长江夜景,才回到客舱。
可是这位老兄说呀说的,不知怎么跟看书的芸顶了起来。
原来,芸受不了他把人说得那么坏,把社会说得那么脏,夸大生活中的阴暗面;芸更受不了他那看透红尘的口吻和居高临下的姿态……
芸忍不住说:“你这人心理有问题。”
依他老兄之见,这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情,只有互相利用,互相欺骗,即尔虞我诈。他拿自己举例,为了达到目的,曾经不择手段,极尽能事——或投其所好,或欲擒故纵,或过河拆桥,或落井下石……
这些方面对于一个涉世不深,历事不多的女孩来说,未免太复杂了,但是芸还是极力反击。
“不!我不相信,这世界绝不像你说的那么糟糕。你也许是这么想、这么做的,但你不能以偏概全,认为别人也跟你一样。说得不好听,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当然不是生下来就这么想的,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天真幼稚,充满美好幻想。是残酷的生活改变了我,教育了我。我在外跑了四年,等于上了四年社会本科大学。”老兄感到可能遇到对手了,开始以守为攻,“那么请问,我曾经被人恩将仇报,而且不止一次,有的甚至是至亲好友。你对好心得不到好报怎么解释?”
芸有些激动了:“我们热爱生活,就是因为生活中有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值得我们去热爱。我相信生活中永远是好人多,你说的只是极个别人。米箩里难免没有几个糠瓣。就像淘米一样,这极个别的终将被淘汰掉。这世界终将变得起来越美好。我愿意用我全部的热情、青春和生命去追求美好……”
精彩。曾几何时,萍也是如此豪情万丈,有伟大的理想,有高尚的追求;可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世事的变迁,人生的磨难,如今信念和勇气都跑到哪儿去了?
俩个人棋逢对手。接着,他们又就如何看待金钱和使用金钱的问题发生了激烈的争论。
萍就跌在“金钱”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说起“金钱”,萍可谓感慨万千!
金钱是什么?对升斗小民来说,是柴米油盐酱醋茶,是房子,是子女的学费……是烦恼,岂不闻“贫贱夫妻百事哀”?
共同的需求有了共同的话题。
一个人要赚多少钱才算够?十万?百万?千万?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回答,同样一个人在不同的情形下有不同的想法!一个穷光蛋可能觉得十万就是天文数字,一个亿万富翁赚百十万,不一定比我们拿老板几百元的的红包兴奋!可是一旦我们做了老板,也会不知足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欲壑难填。
我们常常会说,或听到“谈钱小气”之类的话,可是事实上没有钱寸步难行。大家心里明灯似的,只是中国人最爱面子,互相抹不开,不去揭穿。
如今没有钱不但成不了事,还会被人瞧不起。从“穷得光荣”变为“穷是可耻”,改革开放后,社会由一个极端滑向另一个极端。但人人唯利是图的思想与观念决不是改革者的初衷。这样的社会不让人留恋。
贪婪乃罪恶之源!中国有句古话,刻薄成家难免儿孙浪费,奸淫盗孳岂保妻女贞洁?事实上,省吃俭用、刻薄成家甚至克扣他人的人,往往养败家子、败家女。所以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这是富人的悲哀,也是他们子女的不幸。有本书叫《富人怎么教育孩子》,是写给有钱人看的,教他们怎样教育子女守住财富的“江山”。事实上,养出败家子、败家女跟金钱没多少关系,穷人也有养娇子娇女的,只跟家长对金钱的态度有关系。金钱是无辜的!
“在巨富中死去是一种耻辱。”这是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说的话。西方很多富豪并不把财富全部留给子女,他们认为财富是社会的,自己只是管理者,这是西方很多富豪的财富观。
“只要食人间烟火,就需要金钱。有什么不能有病,没什么不能没钱。”这位老兄这话也没错。
“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财富我们生不曾带来,死不会带走。终究是身外之物。金钱能提高我们的生活质量,满足我们的物质需求,但不一定能给我们带来精神上的快乐。”芸反驳说。
“秦琼卖马,杨志卖刀。都是因为钱。一钱逼死英雄汉。人真是死得穷不得。无论你喜欢还是厌恶,你都需要它,离不开它。想要活得舒坦、活得滋润吗?全要靠金钱。金钱太重要了。”老兄总结道,“人人离不开钱,钱是人的命根子。有钱能使鬼推磨。世路难行钱作马。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金钱本无所谓好坏,关键看我们怎么看待,怎么使用,怎么支配。有人用它做善事,帮助别人;有人用它做坏事;有人为了得到它不择手段……难道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生不曾带来,死不能带走的东西么?”芸接着说:“一个人倘若削尖了脑壳往钱眼里钻,那他就成了金钱的奴仆。我们要做金钱的主人,不要做金钱的奴隶。还有人若是为了金钱出卖灵魂,他拿了这昧着良心的挣来的黑钱赃钱,能坦然,能心安理得么?”
芸还说,钱多了未必是好事。有钱可以随心所欲,就会放纵自己,一味追求物质享受,如果精神再空虚,更容易堕落。
芸的这一番话直戳萍的灵魂深处。自己之所以堕落,不正是如此吗?
船舱内暖洋洋的,加上机器的轰鸣声,让人昏昏欲睡。这时候已经有一半旅客睡了。
这种争论往往是没有任何结果的。本来就是金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
可能是萍样子斯文吧,他们邀请萍来仲裁。
这么多年供销生涯唯一的收获,就是把萍锻炼成了一个温文尔雅,有教养,有礼貌,不喜形于色的人。一个戴着假面具,口是心非,不轻意流露真实思想感情的人。
萍只好出来为他们打圆场。
“还是那句老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钱是万万不能的。以前也经常把‘金钱如粪土’挂在嘴上,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经过一番人生的辛苦辗转劳顿,谁敢说不喜欢金钱?对金钱,看来只有如何去掌握了,就跟海上掌舵一样。”萍说得非常诚恳,非过来人不能说出这样的话。
好不容易才平息了他们之间的争论。
萍心想,这年头还有人比自己更无耻、更卑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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