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栩心底一乐, 眉头舒展开来,眼底含笑地看着她水淋淋的小脸。原来受伤还有这等好事!他这片刻间已经想了十几种法子,却都没法带着阿妧安然从高似和阮玉郎这当世两大高手眼皮子底下脱身。但有高似这个护身盾在,他和阿妧暂时倒无性命之忧。
方才高似一拳一掌的威力,他看在眼底,看阮玉郎的样子,心脉应该受了伤。赵栩暗自揣摩着怎么再激怒阮玉郎对自己出手,好让高似和阮玉郎能斗起来。他手指轻动,在九娘掌心写了个“高”字,写了第二遍时,九娘微微点了点头。
小船很快过了东水门。阮玉郎站起身对高似道:“先去我那里歇息,夜里我陪你入宫接人。”
高似点了点头,蹲下身扶起赵栩,他一贯戒心很重,极少和人攀谈交往,只低声问了句:“可走得路?”
赵栩站起来,看他右臂伤口还在流血,忽然柔声道:“我没事,你的伤要不要紧?”
高似手一顿,放开了他,背过身走向船尾:“我——也没事!”他高大的身影在大雨中挺了一挺。
阮玉郎盯着赵栩和九娘,冷声道:“惺惺作态,别有用心,快走。”这个赵栩,狡诈多计,钻营人心,留不得。
九娘转头看着他:“你怎么死不了?”声音却也柔和动听。
阮玉郎眯起眼冷哼了一声:“你这小没良心的,没有我,你都不知道死了几回了!”他朝九娘举了举宽袖,上头满是划痕和小洞。方才高似冲进来,要不是自己遮住了她头脸,这如花似玉的小脸早就划花了。
九娘嗤笑道:“敢情是我求你救我的?你没拿剑劈我没拿我挡剑?”她抬了抬下巴,翻了个白眼,被赵栩牵着往船尾走去。既然赵栩定下了计策,他对高似怀柔,她就想办法激怒阮玉郎,乱中方能求生!
阮玉郎跟在他二人身后,看着两人紧紧握在一起的手,不怒反笑。他自筹谋天下以来,所识之人,无不对他俯首帖耳,就是高似这样的人,相交数次就也心甘情愿为他所用。只要他想,这世间还没有他收不了的心,留不下的人。阮玉郎伸手拍了拍桅杆,抖落一帆的水,他甩了甩宽袖,昂然下了船。
立刻有人上了船,接过莺素手中长篙,撑离岸边。
水茫茫,断云远,一叶扁舟轻帆卷,往东面隋堤烟柳而去。
一辆马车早就候着,莺素挑开车帘。车厢里极宽大,兰香幽幽。一旁的架子上,几件干衣早就备好,案几上放着几色素点心。cncnz.net为您整理制作
赵栩伸手拎起一件淡雪青色的宽袖褙子,将九娘紧紧裹了,看向阮玉郎:“茶呢?可有热的?”
阮玉郎脱下身上道袍,丢进车厢角落的一个大木桶中。莺素取过旁边的药箱:“郎君,容奴为您包扎伤口。”
阮玉郎抬起眼:“你替客人们倒茶罢。”他唇角勾起,笑道:“九娘,我背上两处伤都是拜你所赐,还不过来替我包扎?”说话间已解开身上中衣。
赵栩却没发火,哈哈笑道:“簪子是我送给她的,剑伤也是我刺的,我来。”
九娘眉一挑就要反唇相讥,却听阮玉郎柔声道:“你好好听话,今夜孟六娘就不会有事。”
高似身手按住了赵栩:“六郎,你胸腹间伤口不小,我先替你上药吧。”他小心翼翼地,犹豫着要不要去脱赵栩身上湿乎乎皱巴巴的凉衫。
九娘反手握了握赵栩,将簪子塞入他手中:“好,我来。”她看向高似:“还请你照顾六郎。”
马车行得不快,却极罕见地异常平稳。莺素替他们四人倒了热茶,将药箱打开。
阮玉郎胸前袒露出的肌肤泛着玉色,湿透的乌黑长发披散其上,几十条水痕顺势落入他腹间。九娘不去看他,跪坐到他身后,捞起他的长发,绞出一滩水,落在莺素举起的干帕子上。她把手中长发绕了几圈,结成一个发髻。
莺素递给她一根紫竹簪。九娘接过来插入阮玉郎发髻之中。
“这根簪子和你身上的褙子是一套。”阮玉郎闲闲地说道:“你向来喜爱这些浅颜色,这褙子的颜色叫紫花泡桐,四川可有这树?在青神的时候你为何最爱飞来凤花?”
高似和赵栩都猛然抬头看向阮玉郎。
青神?飞来凤花!高似只觉得被雷电劈了一下,指尖发麻。
赵栩皱起眉头,阮玉郎知道荣国夫人魂灵跟着阿妧的事!他立刻想起了阮婆婆和赵元永。阮玉郎这是把阿妧全然当成了荣国夫人?他看向高似,若有所思。以阿妧的智谋,若能借荣国夫人的往事好好利用高似,激怒阮玉郎,他们胜算更大。
九娘神情自如,将阮玉郎身上半开的中衣除下,见他雪白背上却刺了一只狰狞的毒蛇,正朝着她吐着信子,倒吓了一跳。她接过莺素手中的湿帕子,去擦拭那两处伤口,干脆利落地答道:“花非花,雾非雾。随你怎么说。你又不是念旧的人,装成这般模样又是为何?”
看这毒蛇的模样,该是儿时就刺上去的,自然不可能是阮玉郎自己所刺,想到他幼时经历,九娘手中又轻了几分,手中帕子忍不住盖住了那令人作呕的文身。
阮玉郎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淡然道:“被那文身吓到了?那畜生最爱在小童身上刺绣,越是哭他就刺得越多,越是兴奋,不免还要多行几回那腌攒事,一个月里总有三四个活生生被折磨死了。”觉察到九娘手上一颤,他垂眸道:“若是不哭不求饶,不过是受一回罪,多挨几鞭子。可惜我那时候太小,杀他的时候杀得太快了。阿玞,你当年杀王家的畜生,我还赞你来着,你可还记得?”
明明知道阮玉郎也在行攻心之术,九娘替他敷上药粉,还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想他虽是阮玉真所出,母子俩却是元禧太子深爱之人,他作为大赵东宫唯一的孩子,自小深受宠爱,却阴差阳错落到那般境地。若是阿昉——九娘打了个寒颤,她想也不敢想,恐怕她也会像阮玉郎这般要覆灭世间毁灭一切。
高似忽然蹭地站了起来,一头撞在车顶,不可思议地喊道:“九娘——?九娘!阿玞妹子!”说不出的歉疚,震惊骇然,手上的伤药抖落了赵栩满怀。
高似称荣国夫人为阿玞妹子?!赵栩留意到阮玉郎嘴角极细微地一抽。
九娘抬起头和赵栩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才看着高似叹道:“高大哥,阮玉郎使人砸了鹿家包子铺,打伤了鹿娘子,你竟然不管?”她语气骤变,带着苍凉和失望,一口川音。
那“大哥”两个字听起来好似“大锅”,却是以前在苏家,她托高似买鳝鱼包子时的戏称。
赵栩见高似面上神情诡异至极,阮玉郎却微微皱了皱眉,更是踏实,他垂首摸了一把药粉,敷在自己伤口上头。
高似颓然跌坐,双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
“或者,我该称你耶律大哥?”九娘替阮玉郎缠上纱布,换成汴京官话,淡然道:“你隐姓埋名,藏身在苏家,我有哪里对你不住?你要帮着阮玉郎,帮着王璎害死我?”
高似急急摇头道:“九娘!我没有——当真没有!你要信我!我怎么会害你——!”
九娘侧身将纱布打了结,看向阮玉郎:“那便是你了?你救我一回,杀我一回,如今又对我说那些话让我可怜你,是何用意?”
阮玉郎看着她,笑道:“我自己救的人,从来不杀。你自己识人不清,引狼入室。若是怪我让你好受些,我倒不在意。”
九娘接过小银剪,将多余的纱布剪了,抬头看着阮玉郎:“那是太皇太后把我当成了你妹妹赵毓下了手?而你乐见其成,是因为我撞见了永安陵的床弩?”
阮玉郎略动了动背,懒懒地道:“你的病,的确是高氏所为。我令你的病小有反复,不过是想略施惩戒,让你改一改爱管闲事的坏毛病。只可惜晚诗晚词错估了你的底子——”
九娘眼神澄清,嘴角微翘:“晚诗晚词的心倒是肉长的,一直待我甚好。你若推到她们身上能好受些,我也不在意。只是二房有什么能耐往宫中告密?又怎会知道太皇太后的心头刺?你当年来青神,取走那卷宗时,不就已经收买了二房?”
高似一惊,怔怔地出了神,细细回忆起往年事来。
阮玉郎眯起眼,女人太过聪明,真是麻烦啊。他眼风扫过赵栩,见那少年郎好像充耳不闻,正专心给自己包扎伤口,对赵栩的杀意更浓。
九娘嗤笑道:“阮玉郎,你还有敢做不敢认的时候?因为我爹爹心灰意冷不愿再辅助你祸乱天下,你就想利用二房,好随时对我爹娘略施惩戒。”她加重了略施惩戒四个字,柔声道:“你固然命运多舛,却喜欢天下人陪着你苦。你为何硬要把自己变成害了你的那一类人?你现在所为,和曹皇后,和那虐待你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阮玉郎抿唇凝视着九娘,沉声道:“二房早就随了我不假,告密却不是我授意——”察觉自己语气中带了三分怒意,他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为何要解释这个!他竟然想辩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