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坤面上说皇上圣明,心里则想着,他方志兴许就是料定你会这么想,才会招摇行事。
出宫时,方志等在宫门口,戏谑地笑问:“莫大人是不是去皇上面前夸我了?”
莫坤没搭理他,心里却是气得不轻。年头不少了,还是不能习惯这种情形。
没两日,出了一档子让莫坤心头狂喜的事:
有一两广青楼花魁来找他,很大方地言明自己是待价而沽,今年春季,方志去了她所在的风月之地,出手便是一万两,买下了她。而今她寻到京城,为的是问他要个说法,想长留在他身边服侍。
莫坤一直觉得蒋云初有点儿神叨,私下里拉上他,一再讯问那花魁。
花魁名叫阮玉,不论怎样盘问,说辞都未变过。
莫坤兴/奋得摩拳擦掌。寻花问柳在皇帝眼里或许无伤大雅,但这时间可很有意思:莫坤该去的是西北的大漠,要么是两江,他却去了两广,这不明摆着阳奉阴违么?
私心里他得承认,把自己换成方志,大抵也会那么干。但他不是方志,他命好,不用每隔三二年就要离京找人,还找到了足以取对方半条命的证据。
再三向蒋云初求证,确信阮玉供词属实,他再次去御前告状。
皇帝亲自召见阮玉。
阮玉见到皇帝,吓懵了,跪在那里簌簌发抖,半晌做不得声。
皇帝见状,缓和了神色,又示意索长友。
索长友走过去,递给阮玉一杯热茶,和声安抚道:“皇上只是传你说说话,别怕。你若有冤情,皇上定会为你做主。”
阮玉渐渐镇定了一些,皇帝问起方志的事。
在莫坤与蒋云初有意无意地引导之下,她说起证词来,详略得当,末了道:“奴家与方大人说过,宁死也不想混迹在青楼,求他与妈妈讨了卖身契,奴家做他身边一名婢子便知足。他应下了,却是又去过一次便杳无音讯。”
皇帝问道:“你如何得知他身份的?”
“是一名恩客见奴家苦苦等他,好心告知的,还帮我赎身,让我不妨来京城等候消息。”阮玉如实道,“我只见过那个人一次,他很年轻,二十来岁的样子。见过一次之后,都是他的小厮传话、打点。”
皇帝心想,妥了,方志那个混帐东西,被人盯上了却无所觉,怎么迟钝自大到了这等地步?他克制着,又问:“你现在想怎样?”
阮玉现出犹豫之色,却不敢迟疑,索性怎么想的便怎么说:“来京城之后,一些人说方大人很是张狂自大,这样一来,奴家什么也不敢要了,只求皇上开恩,恕奴家无罪。奴家不是想告方大人,只是想寻个容身之处,而今这情形……便算了。”
索长友端详着阮玉,眼中有了笑意。她怎么可能真的想委身方志,定是得了有心人莫大的好处,在这时出面摆方志一道。
皇帝也在斟酌,是谁收拾方志。莫坤么?不像,那是个不播不转的,也沉不住气,历时这么久、管挖管埋的这么个坑,手笔可是不小。
可不管是谁,都是方志咎由自取,居然拿着他专门拨给他的银子去嫖了,实在不是个东西。最可气的,自然是方志不够警觉,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指望他与手下对差事守口如瓶么?
皇帝冷声吩咐:“传方志。”
阮玉低眉敛目,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一阵子,方志进殿来,瞥见阮玉时,脸色就变了。
皇帝冷笑着望住方志:“识得这女子?”
方志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心里只想一巴掌拍死那祸水。
皇帝运了会儿气,猛然将手边茶盏掷到方志身上。
方志不敢动。
皇帝怒喝:“滚!闭门思过去!”
也就是说,没什么大事,过一阵方志进宫请罪,事情也就过去了。索长友微微一笑。皇帝对方志这份儿宽厚,要是让太子、梁王知晓,不知道他们会气成什么样。而整治方志的人,可曾想到这一层?要是没想到,也够喝一壶的。
总的来说,索长友对此喜闻乐见。有些事,他与方志要相互帮衬,譬如他借暗卫,方志需要他在皇帝面前适时地递两句话。
随后,方志灰头土脸地离宫,瑟瑟发抖的阮玉也被皇帝打发了,让她找莫坤另寻出路。两个宠臣这样个掐架的法子,皇帝很不喜欢,那个不是喜欢给方志穿小鞋么?连带的给他善后吧。
莫坤听完首尾,肺都要气炸了,在值房里转着圈儿地摔了好几个茶碗。
蒋云初一笑置之。
皇帝身边数来数去,就索长友、方志、莫坤、赵禥四个亲信,连赵禥那个德行的都能常年惯着,眼下怎么可能严惩方志。
说白了,莫坤也一样,大错不犯小错不断的货,皇帝从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数落一通了事。
蒋云初跟莫坤打过招呼,让手下将阮玉辗转送到十二楼,另行安置。
阮玉是心思活络的女子,也得承认,很有些胆色,换个人,真不敢来京城唱这么一出。她要一笔丰厚的银钱,嫁个老实巴交的人。
之于十二楼,这些都好说。
丁十二则跟洛十三犯嘀咕:“你跟侯爷这次做的,是不是亏本儿的买卖?”
洛十三但笑不语。阿初那个精刮的铁算盘,想亏本儿都难,只看这账怎么个算法。
沉了片刻,丁十二说起赌坊的事:“赌坊的生意更好了,欠债的人也更多了,有些人的赌债,是不是根本就不用讨?”
洛十三问道:“你指哪些?”
“赵禥、赵子安之类。”
洛十三摸着下巴,眉眼含笑。
丁十二叹气,“只说赵禥那个无赖,他可是从去年就开始借大额银钱了,允诺年底还,到如今连句话都没有不说,还又跟他儿子借了大几万两。”
“赢他们的都是自家人,把赢来的借出去而已,自然可以宽限个一两年。”洛十三道,“讨债么,那是迟早的事,时机未到而已。”
丁十二听了,神色转为愉悦,“那就成。又是你跟侯爷给人挖的坑吧?”他不心疼银钱,只是受不了被无赖占便宜。
洛十三一笑,“这全是侯爷的主意,我先前才懒得搭理那种货色。”说着站起身来,“我去翻翻赵家别的账。”
丁十二便知道他要去捕风楼,笑道:“别笑着进去,黑着脸出来。”
“那是必然的。”捕风楼里的卷宗所记载的,好事真的太少。
丁十二哈哈地笑,“我陪你。”
“行啊。”
接下来,完全验证了丁十二的猜测:洛十三调取了赵禥相关的卷宗,越看火气越大,脸色越来越冷。
丁十二跟着看过一些,心情也不好,但因洛十三的缘故,情绪便缓和许多。
当晚,蒋云初要调阅一些东西,来到了十二楼。
洛十三陪他进了捕风楼,蹙眉道:“赵禥那个老纨绔,居然还有收受巨额贿赂的事,真是老天不开眼。”
蒋云初睨了说话的人一眼,“才知道?”
“……”洛十三摸了摸鼻尖,“膈应人的事儿,我比起你,一向是后知后觉。”
蒋云初微笑。
洛十三扬了扬眉,“那种渣滓你怎么还不收拾?”
蒋云初轻描淡写地道:“在官场,收受贿赂的比比皆是,不少这一个。”
洛十三磨了磨牙。
蒋云初看似陈述事实,实则存着宽慰:“风气就是这样,很多本来清廉刚正的人,为着能为一方百姓军兵做点实事,也只好随大流,不然就会被上峰同僚下属抱团儿排挤。不是谁都是赵禥。”
“明白。但还是窝火。”
蒋云初了然一笑,转而说起古氏那边的事,叮嘱道:“不要刁难那家人。”
洛十三颔首,“放心。你要不要见一见古氏?”
“当然。”
.
过于安静的氛围中,古氏蓦然醒来,对上的是满目漆黑。
她循着固有的习惯,望向南面,却没如前几日那样,看到映照着月色微光的窗。
下一刻,她闻到淡淡的花香,察觉到床铺十分松软舒适。
就是这些发现,让她如坠冰窖,周身冰冷到僵硬——不知不觉间,她离开了家,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她记起失去意识之前,在家中的耳房配制丸药,实在乏了,便伏在案上,想打个盹儿再继续,哪想到……
先前两日便有种被人窥探监视的感觉,除了索长友,她不做第二人想。
这时,她感觉到本已很糟的事态更糟了——有别人介入。索长友还用得着她,断不会这样做。
身体能动之后,她坐起身来,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见床头有灯,又摸索到了一个火折子,便点燃了那盏小小的宫灯。
来不及打量,便有一名少女轻咳一声走进门来,态度不卑不亢:“您醒了?稍后随我去厅堂,有人在等您。”
古氏料定与少女多说无益,得不到任何想要的答案,便规规矩矩称是。低头看了看,见自己穿戴一如睡前情形,便只将凌乱的长发梳理匆匆梳理,绾了个圆髻。随后,她随着少女到了厅堂。
厅堂中,有身形颀长、一身玄色的男子站在临窗的桌案前,在插花。
青花瓷瓶中,已错落着一些红色、橙色、紫色花朵。
他不急不缓地将案上花枝修剪,放入瓶中,动作透着说不尽的优雅悦目,落入古氏眼中,却只有惊惧与不合时宜之感——她听到自鸣钟的声响,望过去,看到时间是丑时初刻。
谁会大半夜摘花、插花?
少女对着那道背影默默行礼,又默默退出去。
很明显,男子没有杀意,甚至没有恶意,便使得这近乎静谧的氛围并不让人煎熬。古氏望着他的背影,僵在站立之处,不知所措。
男子做完手边的事,随手将散落在先前剪下的花枝、叶子归拢起来,收进字纸篓,又信手用帕子擦拭了桌面。
“白日忙,只得夜间来访。叨扰了。”他说。
语声清朗悦耳,年岁不会超过二十——古氏通过他声音下意识地做出判断,没因此有丝毫放松。
男子从容转身,转到主座落座。
古氏看清他样貌,愣怔片刻后,惊讶得张了张嘴:她通过那几份相似的样貌断定,这是昔年名将之一的蒋侯后人,如今的临江侯蒋云初——在她年少时,曾有幸一睹他父亲的风采。
父子二人相似,却又有莫大不同,如果说他父亲是灿烂温暖的阳光,他便是清冷的月光,那股子幽冷,须臾间便对人形成莫大的压迫感。
古氏很快收敛心绪,敛衽行礼,“民妇问侯爷安。”
蒋云初抬一抬手,“免礼。该如何称呼?古月娘,还是什么?”
古氏深缓地呼吸之后,“街坊邻居一直唤我孙科家的。”孙科是她夫君的姓名。心下自是明白,对方查清了自己的底细。
蒋云初颔首,“孙太太。在下蒋云初。”指一指她近前的座椅,示意她落座。
古氏欠了欠身,继而正襟危坐,目光复杂地望向他。发现他亦正在打量她,眉眼过于漂亮,眸光至为清澈,视线则过于锋利直接,似一把令人无所回避遁形的利剑。
她在初时的回避之后,坦然与他对视,一如选择面对忽然而至的困境,问:“这一切因何而起?民妇的家人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