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北看出他的焦虑不安, 拍拍他的手背, 无声的安抚。
高燃把头抵在方向盘上面。
封北拎住青年的后领将他拽起来,捏着他的脸阻止他继续啃嘴角,“你以前最多也就啃两下,现在怎么一啃就见血?”
高燃后知后觉, 他伸舌掠过渗血的嘴角,“我一烦躁就会这样, 没事。”
封北拧着眉峰。
高燃抬起脸说, “真没事。”
封北撤回手靠着椅背,一下一下大力揉着太阳穴。
逼仄的空间陷入死寂。
高燃又把头抵在方向盘上面,手指不停敲点着方向盘, 这跟啃嘴角一样,都是他烦躁的一种表现。
干刑警,出去执行任务的时候,脑袋拴在裤腰上,指不定哪一天就住进了公墓里面。
高燃清楚这一点,也在宣誓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这并不代表有警察牺牲了,他可以平静对待,更何况还是熟人。
时间过的很快,高燃想起第一次见吕叶,是在馄饨摊子上面,她跟封北坐一条板凳,后来他加入,三人挤在一块儿。
吕叶身上没有女人的半点柔弱跟感性,她雷厉风行,给人的感觉很冷,很少有什么表情,衣着打扮毫不讲究,不是整洁严谨的警服,就是t恤牛仔裤,干练利落,跟她的言行举止一样。
杨志每次招吕叶,都讨不到好处。
高燃最后一次见到吕叶是在高考结束后不久,他上街溜达,看到对方跟一名同事一起制住抢劫犯,从他身边经过,用着一贯冷冷的语气说,“是你啊,高燃。”
思绪回笼,高燃闷闷的说,“我以为他们早就在一起了。”
封北吐着烟雾,“当初我还在县公安局的时候,就不止一次的当着杨志跟叶子的面儿说事,让他俩赶紧去把证扯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俩互相有意思,就是不捅破那层窗户纸。”
高燃不懂,“为什么不往前走一步?”
“因素很多,性格占一部分原因,也跟工作性质有关,杨志顾虑的多,叶子又太骄傲。”封北半阖着眼皮,“这几年里,杨志每次跟我通话,我都会提到叶子,让他不要再犹豫下去,同样的话,我也有跟叶子说过,人生无常,尤其是我们这种高风险的行业,意外跟明天不知道哪个先来。”
高燃轻声说,“原来你也知道人生无常。”
封北夹着烟的手微抖,又恢复平稳,“他们在拖拖拉拉跟犹豫不决里过了将近十年,走到今天这个局面,谁都有责任,以后只剩下遗憾跟回忆了。”
高燃突兀的问,“小北哥,五年前你失约,不告而别,是不是因为你伤的很重?”
封北没说话。
高燃已经知道了答案。
半响,高燃在压抑的气氛里开口,“我的老师告诉过我们,作为一名人民警察,牺牲是最平常的结局,我们不能害怕,不能退缩,要勇敢面对,因为我们是警察。”
他扯动嘴皮子,“小北哥,如果哪一天出任务,我们当中的其中一个牺牲,我们也是这样的局面,只有遗憾,回忆,以及后悔。”
封北推开车门下车。
高燃没动,不到一分钟,封北坐上车,将他抱在怀里,力道一再收紧,像是要把他往骨子里揉。
天快黑时,高燃跟封北才到县里。
雨势温柔了不少,封北开车,往告别厅方向开去。
高燃望着熟悉的大街小巷,跟这个县城有关的所有记忆都在这一刻翻了出来,他不自觉的生出怀念之色。
人都会念旧。
高燃的童年在乡下度过,少年是在县里,家人,同学,朋友,邻居,发小,还有身旁的人,他们都陪他成长,一路充满风雨跟阳光。
封北的手机响了,他把车停在路边接电话,是赵四海打的,说派出所来人,冯跛子的口供也全部拿到手了。
赵四海没问封北,为什么自己突然走,还带上高燃,他只谈公事,“封队,买走冯月的人已经找到了,据他交代,他买下冯月后不久,就因为她咬伤自己,她以高出一倍的价格转卖出去。”
封北听着下文。
“冯月三四年里被转卖过好几次。”赵四海说,“最后一次被一个叫孙老实的人买走,经过调查,孙老实住在十源大村,就是离案发地最近的一个村子,隔着两条公路。”
说到后半句,他话里有明显的不可思议,从目前的进展来看,死者真的有可能就是不符合条件的冯月。
为什么冯月跟死者会没有重合点,因为她这几年一直用的假身份,档案里的资料就没有更新过,还停留在被她爸卖掉的那年。
这起案子也许能从边边角角切入,扯出来一个贩||卖人口的团伙。
封北沉声道,“你跟小何带物证去一趟,如果证实死者就是冯月,立马展开调查。”
赵四海应声挂断。
封北把手机给高燃,让他给杨志打电话。
高燃打过去,没人接,“杨警官现在肯定很难过。”
封北启动车子,“我担心他想不开。”
高燃惊的说不出话来。
车在十几分钟后抵达告别厅,高燃跟封北下车,一同往里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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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报考警校,立志加入公安组织的那一刻起,就把命交给了国家,随时最好流血牺牲的准备,这是每一名人民警察都具备的基本觉悟。
公安部门统计,从九六到零六年,这十年里,全国公安民警因公伤亡人数接近五万,其中殉职的高达六千多人,也就是说,一年下来,平均有六百多民警因公殉职。
每天都有民警牺牲。
从00年开始,每年的殉职人数在不断增多,执行任务时要面对犯罪分子,没日没夜的高负荷工作也会引发猝死。
今年才过去半年,殉职人数就已经达到三百六十七人。
上个月县里发生一起恶性银行抢劫案,犯罪团伙向民众开枪,导致多人受到不同程度的伤害,银行两名职员受伤,一名重伤。
前两天,警方接到最新线报,在岭山路段发现可疑车辆,杨志带队布控抓人,犯罪团伙与他们交火,几名队员受伤,两名队员不幸牺牲。
牺牲的那两名队员分别是一男一女,前者是去年才毕业的大学生,他原本不参与这次的危险任务,由于他对附近地形较为熟悉,就主动申请加入,把命搭了进去。
后者是从事干警工作多年,多次立功授奖的吕叶。
灵堂里的气氛沉重,悲伤,吕叶跟那名年轻人并排安放,两边的家属都哭的不成样子。
队员们挨个脱帽上前敬礼送别。
市局来了人,曹世原在其中,他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踏进大门口的瘦高青年身上,停顿一两秒后收回。
来的路上,高燃就已经料到会在这里遇到曹世原,他看一眼就移开视线,脚步跟着封北。
每一位警员的眼睛都是红的,战友们今天和你一起出生入死,将来的某一天不是你送他,就是他来送你,或许那一刻就在明天。
即便充满太多未知数,他们仍要打起精神在一线工作,这是他们的职责。
高燃看到了杨志,他站在郑局旁边,身上还是出任务时穿的衣服,有多处血污,脸上也有血,不知道哪些是自己,哪些是吕叶的,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杨志的眼神空洞,眼睛里有红血丝,他挺着腰背,一动不动,面上无悲无喜,像一个石雕,灵魂跟着吕叶走了。
郑局说了什么,杨志还是那副模样,无动于衷。
封北朝杨志走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膀。
杨志面部的肌肉动了动,好像是在忍着不哭,给人一种随时都会忍不住了,蹲在灵堂里嚎啕大哭的错觉。
高燃有些恍惚,手被拽了一下,他回神,扭头看向曹世原,眼神询问。
曹世原不答,只是往外面走,高燃会意的跟了上去。
雨还在下,一时半会儿不会停,屋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地面上,没完没了,让人心生烦闷。
高燃的声音被雨声冲淡,“怎么了?”
曹世原说,“你妈妈现在人在县里,你奶奶也在,要不要去见她们?”
高燃惊讶的问,“她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曹世原说是上午,“你舅舅的儿媳生了,是对双胞胎,你妈跟你奶奶过来住两天。”
高燃叹息,“我不知道。”
曹世原说,“你在a市,不在县里,离的很远,说不说都没什么影响。”
高燃奇怪的问狐狸,“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曹世原说,“我带人去车站抓捕在逃嫌犯,碰见你妈跟你奶奶,其他的事一问就知道了,你妈对我比较信任。”
高燃伸出手,“给我一个糖果。”
他又说,“算了,别给我了,我不喜欢吃柠檬味的。”
曹世原拿出一颗糖果放到他手里,“苹果味的,就一个。”
高燃剥开糖纸,把糖果放进嘴里,那股子往上冒的苦涩才慢慢被压制,“你不是只喜欢吃柠檬的吗?”
“是啊,我很专一,非柠檬不可。”曹世原的视线穿透雨幕去看远方,“但是你不喜欢,我就带一个别的口味放口袋里,碰上你的时候能给你。”
高燃的舌尖卷着糖果,声音模糊不清,“曹世原,你这辈子有没有做过后悔的事?”
曹世原不言语。
高燃的余光扫过狐狸的侧脸,从他的眉眼间搜查到几分回忆,不知道想起了谁,想起了什么悲伤的事,那个问题的答案不言而喻,“我以前没有,以后也不想有。”
曹世原说,“希望你能如愿。”
高燃听着厅里的哭声,他咬下一小块糖吃,任由苹果香味混着甜味在嘴里扩散。
生活在死亡跟新生中继续。
曹世原提起那袋子石头的事,说在他的车里,叫高燃跟他去拿。
高燃拿到以后就在袋子里翻了翻,“少了一个。”
曹世原明知故问,“是吗?”
“知道是你拿的。”高燃找他要,“给我。”
曹世原索性承认,他垂眼剥糖果,“作为上次帮你的报酬。”
高燃一副没商量的样子,眼睛在车里四处扫动,“报酬换别的,石头还我。”
曹世原转移话题,“你打算怎么跟你爸妈说?”
高燃的注意力成功被转开,他往椅背上一靠,“直说。”
“直说?”曹世原轻笑,“提前跟我打声招呼,我好在你被你爸妈打断两条腿的时候收留你,以我家的财力,你后半生残了,也能有得吃有得喝,养个废人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