稳如泰山的校尉队列仍然没有凌乱,教官一声令下,大盾及地,长棍高扬,又陷入了死寂的沉默。
静若处子,动若脱兔。
在火把的光线照耀下,一双双眼眸镇定自若。
其实一开始,校尉们的心情也激动极了,初临战阵,难免会有些害怕,更何况他们的对手是高大魁梧的禁军。
只是教官的口令让他们迅速冷静下来,口令一下,经过三个月的苛刻操练,校尉们条件反射地听从号令,前进、格挡、突刺,四百人如一人。
战阵之中变动频繁,最大的忌讳就是组织涣散,就如方才的禁军,开始时尚可,可是一旦进入战斗便各自为战了,虽然偶有相互之间的配合,可是一旦遇到了顽强的对手,信心丧失之下,便立即发生雪崩似的溃逃。
三个月,操练枯燥而乏味,可是他们有了纪律,增强了体魄,学会了服从,每个人都是队列中的一个分子,若是单挑放对,校尉或许还不是禁军的对手,可是一旦是千百人的对阵,这支紧密的队伍所向披靡,至少对付禁军已是远远足够。
看台上的人还在沉默,有点愕然,有点无法置信,终于,有人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字,随即暴雨般的掌声传了出来。
初出茅庐的小牛犊击溃了大宋精锐中的精锐,换在从前,谁能相信,谁敢相信?可是今日,却让他们大开了眼界,只短短半柱香时间,禁军就被摧枯拉朽地击垮。
一阵阵喝彩声传来,瞬间将校场淹没。
高俅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堂堂虎卫营,竟是败在一群小子手里,当着皇帝的脸,他的面子该往哪里搁?在赵佶心里,一个昏聩无能的帽子是肯定的。
倒是晋王,霍然而起大声叫好,还不忘神采飞扬地朝赵佶挤挤眼,道:“陛下,如何?臣弟说得没有错吧?”
赵佶挑了挑眉,在这无数的欢呼声中,眼眸晶亮地望着校场里的校尉,一时之间,却是呆住了。
“文成武德……”赵佶轻轻地呢喃了一句,原本这一句只是阿谀之词,这一点,连赵佶都有自知之明;可是现在,他仿佛看到了一点苗头,燃起了一丝希望。
短短三个月,一群秀才就能对敌禁军,假以时日,武备学堂的校尉会爆发何等战力?开疆扩土,文治武功,其实对赵佶这种好大喜功的皇帝来说同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不过他终究还有自知之明,练兵……难,难如登天,大宋历代以来,期待收复燕云十六州的君王不胜凡几,可是真正能从别人手里讨到便宜的,却是一个没有。难就难在练兵上,不管是西夏还是契丹,宋军虽然装备往往比之更胜一筹,可是比起凶悍的西夏和契丹人来说,却往往力有不殆。
禁军的糜烂,赵佶不是不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清醒,可正是因为清醒,才抱着一副能过且过的态度,反正砸再多银子也不过如此,又何必要花功夫去管?有这心思,倒不如多寄情山水,吟诗作画更实在一些。
可是现在……赵佶看到了希望。
赵佶回眸看了太师一眼,语气淡然地道:“蔡太师,武备学堂与契丹人相比如何?”
蔡京抬眼看了赵佶一眼,见这不轻易流露自己感情的皇帝脸上闪现出几分激动的红晕,连忙顺着赵佶的心意道:“或可一战。”
赵佶拍腿而起,道:“我大宋承平日久,是该革新武备了,这武备学堂的法子好,沈傲,你这一趟立了大功!”
沈傲连忙正色道:“微臣不敢居功,武备学堂的筹建是陛下拍的板,学堂的祭酒也是陛下亲领,要说功劳,应当是陛下才是。”
赵佶老脸一红,沈傲这一句话看上去好像是溜须拍马,可是在这背后,却又有另一番深意。
赵佶呵呵一笑,道:“对,你说得对,这武备学堂,朕该更加关注才是,前些日子朕的心思没在这里,学堂能有此成绩,朕心甚慰,下旨,兵部按国子监定例,每年拨付钱粮维持学堂的开销,他们是朕的门生,不该委屈了他们,就按禁军的定例给饷吧。沈傲,学堂里还缺什么?直接上疏即是,朕尽量给你方便。”
既然有了成绩,身为祭酒的赵佶又有了面子,对天家来说,物质上的支持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沈傲摇摇头道:“暂时没有。”
赵佶呵呵一笑道:“朕是祭酒,当然不能对自己的门生小气了,你想到什么,就上疏吧。”
说着再不理会高俅,独自随沈傲到宣武堂里落座,今日的对阵,让他大开眼界,忍不住抬头看了正堂上挂着的一个匾额,上面是沈傲亲自手书的‘耀武扬威’四个字,赵佶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这四个字不好,耀武扬威,太咄咄逼人了。”
沈傲道:“既是武备学堂,微臣倒是觉得这四个字正契合学堂的宗旨。”
赵佶不置可否,深深地看了沈傲一眼,道:“你这么一折腾,想不到还真出了成效,你来和朕说说,你的操练到底有什么用意?朕倒想听听。”
换作从前,沈傲上疏操练的奏疏,赵佶是懒得看的,他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这里,可是今日态度一变,又是兴致盎然起来,招呼沈傲坐下,要听沈傲到底有什么灵丹妙药。
“陛下,微臣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操练的方法也简单得很,都写在了章程里头。”
“只是让他们站立,列队?”
“是!在微臣看来,让学生去学习枪棒效用并不大,真正的百战之师,应当是令行禁止,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微臣叫他们站队列,其实是要让他们学习服从,让他们学会忍耐,陛下听说过木若呆鸡的典故吗?”
赵佶微微颌首点头,这个典故,他倒是有几分印象,说的是有一位纪先生替齐王养鸡,这些鸡不是普通的老母鸡,而是要训练好去参加比赛的斗鸡。纪先生才养了十天,齐王就不耐烦地问:“养好了没有?”
纪先生答道:“还没好,现在这些鸡还很骄傲,自大得不得了。”
过了十天,齐王又来问,纪先生回答说:“还不行,它们一听到声音,一看到人影晃动,就惊动起来。”
又过了十天,齐王又来了,当然还是关心他的斗鸡,纪先生说:“不成,还是目光犀利,盛气凌人。”
十天后,齐王已经不抱希望来看他的斗鸡了,没料到纪先生这回却说:“差不多可以了,鸡虽然有时候会啼叫,可是不会惊慌了,看上却好像木头做的鸡,精神上完全准备好了;而其他鸡都不敢来挑战,只有落荒而逃。”
沈傲在旁道:“这个典故告诉我们,活蹦乱跳、骄态毕露的鸡,不是最厉害的。目光凝聚、纹丝不动、貌似木头的鸡,才可以战无不胜。武备学堂四百人,人人都是呆鸡,只需让口令去告诉他们去做什么,让他们去服从什么就可以了。”
所谓四百人如一人,典故就在这里,每个人的心思都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想法一多,就容易产生混乱,例如敌人强大,则士卒们则会产生逃跑的念头,这个念头,一旦付诸行动,其后果是毁灭性的。在沈傲看来,一支强大的军队,根源在于服从,大规模的战争,个人的力量何其渺小。可是当士卒能够无条件的服从,那么就能做到四百人如一人的境界。
沈傲最后结语道:“方才的对阵,不过是武备学堂一营的人马来对付四百个禁军而已,他们是四百,我们是一,四百人的合力破一个个禁军,轻而易举!”
赵佶哈哈一笑道:“如你所说,若是我大宋军马以十万合而为一,能击败十万个夏军吗?”
沈傲肯定地点头道:“轻而易举!”
赵佶目光闪动:“武备学堂你要多用用心,早知如此,开学的那一日,朕就该来看看,如此想来,反倒是冷落了他们。往后朕闲暇时也会过来,检视武备学堂操练。”
沈傲等的就是这句话,虽说皇帝那边把台子搭起来了,可是毕竟学堂新开,再加上皇帝那边并不重视,整个武备学堂有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尴尬。如今有了宫里的照应,算是真正落实了校尉们的待遇,再走出门去,堂堂正正地拍着自己胸脯说自己是天子门生也有了底气。
身份的问题若是不解决,始终是一块心病,今日赵佶这句话,算是最后拍了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