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一个夜晚,先是城外的神武军营大火,此后又是漫天的喊杀,城里早已听了个真切。只是这黑夜之中,哪里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虽是守城的军马立即传告,那一个个高门大宅的府邸里透出星点灯火,贵人们被人从温暖的狐裘暖床上叫起来,最后却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当天夜里,宫城的门缝里,塞入了一张条子,而李乾顺也被人叫醒,看了条子之后,连夜召见几个大臣。
暖阁里的烛火冉冉,所有人都是不做声,李乾顺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无人回答,只怕也只有神武军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题是,神武军进不来,而他们也出不去。
李乾顺正色道:“要不要下旨意开城门?”
这时立即有人道:“陛下,万万不可,此时开城,若有贼人混入,则龙兴府万劫不复,神武军乃是五大军之一,总不至一夜都坚守不下去,不管是什么敌人,也要等天亮之后再说。”
这人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李乾顺阴着脸点了头,只能令各军做好卫戍准备,等待天亮。
天亮之后,城门大开,猛虎军三千铁骑冲出城去,带队之人乃是藩将李万年,西夏人李姓极多,无非是攀龙附凤,为自家贴金,毕竟大唐李姓摆在那里,姓了李,便和那天可汗有了几分牵扯,和几百年前的番人们纷纷自称刘姓差不多。
这李万年倒不是什么宗室,只是个党项贵族出身,为人也是谨慎无比,等他出了城,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一路过去,都是尸首,鲜血已经凝固,可是那冰雪中刺眼的殷红让人看得心惊肉跳,再打马向前,尸首越来越多,无一例外的,都是身穿着西夏禁军的衣甲。
“敌人呢?为何连一个敌人的尸首都不见?”李万年立即叫人去尸首中翻寻,一路过去,却是一个陌生装束的人都没有,他深吸了口气,不自觉到了一处化作灰烬的营房,这里便是神武军的大营,只是这个时候,早已被人付之一炬,哪里还辨认得出什么?
李万年呆了一下,下令道:“仔细搜寻,所有人都打起精神!”
等到他们一直向里深入,斥候已经传来了消息,事情的原委查明了。
地平线外,一队队疲倦的骑士坐在马上,旌旗上打着大宋和武备学堂以及各营的旗号,在马下,是一排排的俘虏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沈傲打马在他们的跟前来回走动,脸上木无表情,眯着眼睛,突然驻马,向马下的一个俘虏问:“认识我吗?”
马下的俘虏都要哭出来了,牙关不断抖动,犹如遇到了死神一样,吓得脸色苍白,惊恐地道:“蓬莱郡王……”
沈傲微微抬起下巴,不满意地道:“我的名字呢?”
“沈……沈傲……”
沈傲微微一笑,道:“认识就好,记住了,下次若是活腻了或者想报仇,找我便是!”他淡然一笑,高高地坐在马上俯看着这俘虏道:“本王债多不愁。”
沈傲靠近这俘虏时,这俘虏就已经是给吓得魂飞魄散,想到那李旦被一群战马活活践踏的惨状,哪里还敢有什么报仇的心思,哭泣着道:“小……小人不敢。”
沈傲冷冷一笑,错马过去,大声道:“都把头抬起来。”
这句话,听语气便是对俘虏们说的,这些神武军俘虏黑压压的都是低着头,可是沈傲的话仿佛有一种魔力一样,让他们虽然吓得牙关颤颤,却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
沈傲道:“都给本王记住了,记住我的样子,下次再遇见,给本王绕着路走。”说罢朝身后的李清吩咐道:“让他们滚!”
俘虏们如蒙大赦,纷纷逃散。
沈傲知道,这些人往后对自己已经起不到任何威胁了,失去了锐气的狼群,和一群绵羊没有什么区别。放他们出去,只会宣传沈傲的恐怖。这个恐怖的形象,沈傲并不介意,就当拿去给西夏人增添一个吓唬小孩子夜啼的噱头好了,沈傲很善良的,不收冠名费。
俘虏们逃散的那一刻,便看到轰隆隆的虎威军过来,沈傲对身后的李清吩咐一句,李清颌首点头,策马过去,与那虎威军交涉。
虎威军军使自始至终都还没有回过神来,宋军为什么和神武军起了冲突?神武军六千精锐,为什么竟是被杀成这个样子?李旦呢?李旦在哪里?
不待他多想,李清已经飞马过来,李万年也打马过去,与李清遥遥相对,开门见山地道:“好大的胆子,你们就是这样来做客的吗?”
李清略略解释道:“神武军先发出的挑衅,武备学堂没有示弱的道理。军使还是回去回报吧。”
这件事确实不是李万年能做主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面叫虎威军随时做好作战准备,一面派人回报。
李万年朝一个信使吩咐一句,突然抬眸向李清道:“李旦呢?”
李清漠然道:“李旦已经伏诛。”
李万年倒吸了口凉气,却也不说什么,立即向那信使吩咐,信使得了李万年的吩咐,已是飞马向龙兴府去了。
………………………………………………………………………………………………………………………………………………………………礼部尚书杨振的府邸就在皇城不远,原本这个时候,是杨振上朝的时间,只是昨夜闹得太大,连夜被召入宫中去,杨振一宿没有合眼,这时候微微小憩了一下,问明了时辰,又叫人打探,才知道陛下在宫中也还没有起来。
既然如此,自然是再休息一下,刚刚睡下不到一个时辰,便又被一个主事叫醒了。
杨振知道定是有要事,便打起了精神,叫人泡了一壶茶,筛了一杯喝了,才从容道:“发生了什么事?”
主事低声道:“老爷,昨夜的事查出来了,是那神武军得罪了城郊的宋军,宋军报复,昨天夜里,宋军斩杀了神武军三千余人,连那李旦也一并诛杀了。”他压低声音,声音中带着几分颤意,继续道:“据说是活活被几百匹马踩踏而死的,浑身上下,一根完好的骨头都没有。”
马塌而死,并不比千刀万剐要舒坦,人被踩断了骨头,并不会立即死去,反复踩踏,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是钻心的痛,临死之前的痛苦可想而知。
杨振一时呆住,放下手中的茶盏,不确定地问道:“千真万确?”
主事道:“绝没有错,逃入城的神武军军卒都是这个口径。”
杨振狐疑道:“那宋军损伤多少?”
主事苦笑道:“轻伤肯定有,却未阵亡一人。”
杨振深吸了口气,道:“这件事太蹊跷,也太匪夷所思,一千宋人对六千西夏禁军,要想战胜,便是金人也不一定能够做到。”沉默了一下,又道:“到底是为了什么,那沈傲一定要将李旦置之死地?”
主事道:“说是有个宋军校尉死了,是被神武军的石炮打死的。沈傲叫人去交涉,结果李旦说了些狂言。”
杨振叹了口气道:“就为了这个?那宋军校尉莫非和沈傲有什么干系不成?”说罢,摇了摇头,不知是惋惜什么。
正是这个时候,门房那边有人过来,道:“兵部尚书朱大人到。”
杨振苦笑道:“定是为了那沈傲的事,请他进来吧。“过不多时,便有个稍稍年轻一些的红衣官员进来,这兵部尚书朱禄算起来还是杨振的门生,进来之后,朝杨振行了个师礼,随即坐定,道:“恩府大人,兵部那边已经接到了消息,那沈傲也太不分轻重了,不是已经和他说好了吗?怎么这个时候把天捅下来,恩府大人只怕看错了他,此人不过是个莽夫而已,不相为谋。“杨振幽幽地看了朱禄一眼,道:“他绝不是个鲁莽之人!”
这句话一锤定音,倒是让朱禄再不好说什么了,朱禄犹豫了一下,道:“越王知道了这个消息,说不准该笑了,兵部那边已经翻了天,蕃官们都是群情激奋,看来此事压不下了。现在宫里只怕很快就要召见我等,商议的就是这件事。”朱禄压低了声音,继续道:“谁也不能保证,陛下不会为了安抚蕃官,而驱逐沈傲。”
杨振淡笑道:“驱逐都还是轻的,杀了这么多人,还有个宗王,便是砍了他的脑袋,也不是没有可能。”
杨振的话,朱禄其实早就想说了,只是不好说出来,于是点头道:“无论如何,这驸马是没有了,恩府大人是不是该割袍断义,对那沈傲置之不理?还好我们和那沈傲只是接触了一下,若是陷入得太深,只怕连恩府大人也要受他牵连。”
杨振阖目陷入深思,良久才道:“不会,那沈傲老夫已叫人多方打听过,他做事固然冲动,却往往不会莽撞,在大宋,就因为这个,不知多少人吃了他的亏,他敢这样做,一定有所依仗,会有一个后手。”
朱禄皱眉道:“能有什么后手?这么大的罪,又有什么可以让他平安无事?”
杨振淡笑道:“你我现在就作壁上观吧,沈傲此人值不值得共进退,便看他今日的手段。”
朱禄颌首点头,换上轻松的样子,笑呵呵地道:“恩府大人说的对,我们现在只隔岸观火,先看看那沈傲的斤两再说。”
杨振道:“隔岸观火也不必,兵部那边,要做足样子出来,该抚恤的要抚恤,该收拢的要收拢,这里头可以做下文章。”
朱禄呆了一下道:“请恩府大人赐教。”
杨振笑吟吟地道:“五大军是什么?”
朱禄脱口而出:“自然是我大夏的精锐,拱卫京畿安危,不容有……”朱禄说到这里,立即醒悟了什么,道:“不容有失,可是堂堂神武军,一夜之间被一千宋军打得溃不成军,宋军无一人伤亡,以管窥豹,其他四军又能好到哪里去?那些蕃官一向自诩武勇,掌握着五大军,不可一世。趁着这一次机会,兵部可以上一道奏疏上去。”他摇头晃脑地道:“为了拱卫京畿防务,五大军已不堪为用,不如操练新军,这新军,自然由兵部掌握,恩府大人,学生说的对不对?”
杨振摇头道:“你呀,聪明是聪明,就是许多时候太丢三落四了,建新军不成,一旦成军,蕃官少不得要插足进来,最后还不是会变成六大军、七大军?”他沉默了一下,张眸道:“要建就建西夏武备学堂,效仿大宋例,招募读书人入学!”
朱禄呆了一下,随即手舞足蹈地拍了拍手道:“妙啊,沈傲那一队人,便是武备学堂校尉,战力如此,令人叹为观止,有了他这一仗,就给了我们口实,既然五大军不济事,那么就效仿大宋也建武备学堂。此外只招募读书人入学这一条,蕃官们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不能插手其中了,我们这些读书人可以治国,难道就不能从武?读书人从了武,还是读书人。”
杨振淡淡一笑道:“所以说,你这兵部尚书的担子最重,沈傲那边我们且不去管,先趁着昨夜闹出来的乱子,先上一道奏疏上去造势,其余的事,就看那沈傲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