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君默强抑着内疚之情,行了个礼:“楚姑娘……”
“姓萧的,你的良心是不是被狗吃了?为什么使出如此卑鄙下作的手段?!”楚离桑怒视着他,双目几欲喷火。
几个玄甲卫骑士一听,立刻就要上前呵斥,被萧君默一伸手挡住了。
“职责所在,只能如此。”萧君默冷冷道,“况且玄甲卫办案,从来只求结果,不问良心。”
“好一个不问良心!”楚离桑大声冷笑,“那我问你,二月十九那天的事,全都是你一手安排的对吗?你故意装成好人给二赖子钱,还演了一场见义勇为的好戏给我看,就是想让我相信你是个正人君子,好让我在日后帮你说话,对不对?”
此时,在萧君默身后的玄甲卫骑士中,那天假扮成混混的络腮胡等人全都赫然在列。
萧君默沉默,片刻后才道:“有一两处细节,绝非事先安排,纯属……纯属意外。”
楚离桑一听,眼前蓦然闪过那天在屋顶上,萧君默慌乱中抓了她胸部的尴尬一幕,脸颊顿时又是一片绯红。
萧君默面无表情,把目光挪开。
楚离桑强忍怒火,想着什么,眼睛忽然有些泛红:“那天晚上在菩提寺,你拿了一把伞来遮我,也都是虚情假意,想骗取我的信任和好感,对不对?”
萧君默一怔,万没料到她会提及此事,承认和否认显然都不合适,一时语塞,张口说不出话。
“我再问你,就算我爹是你口口声声说的什么辩才,可他凭什么就要跟你走?”
“这是圣旨,任何人不得违抗。”
“难道圣旨就不需要理由吗?”
“圣上这么做,自然有他的理由。作为臣子,我无权过问。”
“那要是皇上让你去杀人放火、残害无辜,你也不问良心就去做吗?”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全都一片惊愕。就凭这句话,已足以够得上杀头之罪了。络腮胡等人再也忍不住,唰地抽出龙首刀,全都围了上来。萧君默猛然回头,凌厉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一一扫过。络腮胡等人一凛,只好停下脚步。
就在萧君默回头的间隙,楚离桑突然出手抽出他腰间的龙首刀,一下抵在了他的喉咙上。
在场众人尽皆大惊失色。
络腮胡等人想冲上来,却再次被萧君默的手势阻止。
楚英娘和辩才同声大喊:“桑儿,不许胡来!”
萧君默垂眼看了下寒光闪闪的龙首刀,低声道:“楚姑娘,你知道持刀威胁玄甲卫,是什么罪吗?”
“叫你的人都退开,马上!”楚离桑稳稳地拿着刀,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么做,只会伤害你自己,还有你的家人。”
“我再说一遍,叫你的人退开!”楚离桑厉声道。
萧君默淡淡一笑,头也不回地大声道:“罗队正听令!带弟兄们上马,立刻退到一箭之地外候命!”
罗队正就是络腮胡,名罗彪。他闻言一怔:“将军……”
“我说了,立刻!”萧君默依旧没有回头。
罗彪无奈,只好收刀入鞘,带着众骑士拍马驰到了一箭开外的地方,远远观望着。
“然后呢?”萧君默双手一摊,看着楚离桑,目光中似乎带着笑意。
楚离桑被他的笑意激怒了,手中的龙首刀一挺:“你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你当然敢,只是你舍不得。”
“你——”楚离桑大为羞恼。
“别误会。我是说,我现在是你的人质,你必须好好利用我,不是吗?”
楚离桑竟然语塞。
萧君默又是一笑:“接下来该怎么做,想好了没有?”
楚离桑方才只是一时情急抢了萧君默的刀,却压根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时愣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萧君默叹了口气:“楚姑娘,既然你没想好,那在下就不等你了。”说着身子一闪,头一偏,同时闪电般出手,右手三指扣住了楚离桑的手腕,再轻轻一扭,那把龙首刀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了他的手上,刀尖反倒指向了楚离桑。
然而,楚离桑的反应也超出了萧君默的意料。
就在萧君默夺刀的刹那,楚离桑一直垂着的左手忽然扬起,袖中一道寒光吐出,一把精致而锋利的匕首竟然深深插入了萧君默的右臂,鲜血立刻涌出。
这些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连楚离桑都被自己下意识的激烈反应惊呆了,看着眼前的一幕不知所措。楚英娘一个箭步冲上去,把楚离桑挡在身后,毅然面对着萧君默的刀。
不远处的罗彪等人见势不妙,立刻飞驰过来,翻身下马。罗彪一边抽刀一边怒喝:“弟兄们,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恶女子给我拿下!”
辩才大惊,当即跨前一大步,跟楚英娘并肩而立。绿袖和大壮等五六个伙计也纷纷冲上来,把楚离桑护在身后。
“反了反了!”罗彪大怒,“把这些刁民通通抓起来!”
众骑士齐喊“得令”,抽刀将众人团团围住。
“罗彪,”萧君默忽然淡淡道,“我还没死呢,你居然敢替我发号施令了?”说着收刀入鞘,却不急着拔去右臂上的匕首。
鲜血顺着他的手臂流淌下来,一滴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将军,卑职是看见您受伤了……”
“一点皮肉伤,就值得你这么大惊小怪?”萧君默白了罗彪一眼,“楚姑娘分明是想送我这把匕首,只是心情有些迫切、方式有些欠妥而已。”说着猛地从臂上拔出匕首,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楚离桑不禁替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萧君默端详着那把手柄上镶嵌有红、绿两色宝石的匕首,啧啧赞叹了几声,笑着对楚离桑道:“楚姑娘,谢谢你以如此贵重之物相赠,萧某就不客气了。日后若有机会,萧某定当还礼。”说完便把匕首插进了脚上的高筒皮靴中。
楚英娘情知萧君默是有意帮女儿脱罪,便道:“对不起萧将军,都怪小女莽撞,误伤了将军,还请将军移步,到舍下敷一些止血药。”
“多谢大娘!敷药就不必了,这点伤对在下算不上什么,无足挂齿。”萧君默笑了笑,然后看着辩才,“法师,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上路了?”
辩才苦笑了一下,转头看着楚英娘:“英娘,皇上是请我入宫做客的,不会为难我,你别担心,更不可做什么节外生枝的事。听懂我意思了吗?”
楚英娘显然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艰难地点了点头。
辩才又转向楚离桑,摸了摸她的头:“桑儿,爹只是离开一阵子,去去便回,你在家要听娘的话,千万不可自作主张,凡事都要三思后行。能答应爹吗?”
楚离桑含着泪,正想再问什么,却被辩才慈爱而又严厉的目光制止住了,只好道:“爹,我答应您,我和娘在家里等着,您一定要回来!”
辩才笑笑,对绿袖、大壮等人挥了挥手,然后从容地走到萧君默面前:“走吧。”
罗彪和众骑士这才收刀入鞘。一名骑士立刻牵了一匹马过来,扶着辩才登上马背。
萧君默转身朝自己的坐骑走去,走到一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楚离桑也正看着他的背影,二人四目相对,眼神都有些复杂,当即各自弹开。
辩才在萧君默及一众玄甲卫骑士的簇拥下,缓缓离开了尔雅当铺。
此时,周围早已聚满了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和过往路人。直到萧君默一行人走远,围观人群依然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楚英娘握住了楚离桑的手,发现她的手一片冰凉。
“娘,您应该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吧?”楚离桑定定地望着长街的尽头,那里早已没有了辩才和萧君默等人的身影。
楚英娘苦笑了一下:“你想知道什么?”
“一切。”楚离桑转头看着母亲,目光很冷,“您和爹这么多年来,对我隐瞒的一切!”
一扇雕花长窗的木插销被一根细细的铁丝轻轻挑起,然后窗户便从外往里被慢慢推开了。
暗淡的月光下,一个身影轻手轻脚地跳了进来。
此人是萧鹤年,而他进入的这个房间,正是魏王的书房。平日只要魏王不在,这间书房都是关门落锁的,唯一的钥匙则挂在魏王腰间。所以,要想背着魏王进入书房,扒窗户是唯一的办法。
一个时辰之前,洛州方面以八百里加急送来了一份奏表,直接送到了魏王手上。本来奏表都是要通过门下、中书两省呈递给皇帝的,但玄甲卫的奏表属于密奏性质,可以直接上呈皇帝。由于魏王负责辩才一案,所以该案的奏表便都先送到他这里,再由他入宫呈报。
这天夜里,魏王阅完这份奏表,喜不自胜。是夜在府上当值的萧鹤年很清楚,该奏表肯定是辩才案的最新情报。这份情报若是白天送达,魏王必定会立刻入宫呈给皇帝,但因眼下正值深夜,魏王才把奏表暂时锁在了书房之中。
此时已是寅时二刻,再过半个多时辰,承天门上的晨鼓便会敲响,魏王便会带上奏表入宫。所以,要想获取情报,这是最后的一线机会。
于是,萧鹤年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在魏王熄灭书房的灯火,关门离开片刻之后,他便从后窗进入了书房。
魏王李泰酷爱文学和书法,是以府中藏书卷帙浩繁。偌大的书房中,除了门窗之外,四壁都是靠墙而立的书架,架上整齐堆放着一卷卷帛书,以“经、史、子、集”分门别类。书架堆满了,很多书便只能五卷、十卷地装在帙袋中,胡乱堆积在屏风后面的地上。
在几乎完全摸黑的情况下,萧鹤年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深一脚浅一脚地越过那些鼓鼓囊囊的帙袋,然后绕过屏风,来到了案榻前。
他知道,魏王收到的文牒信函,普通的会随意放在书案上,重要的则会锁进一只精致的镏金铜匣中。
此刻,萧鹤年已经完全适应了房中的黑暗,依稀可以看见那只铜匣仍旧位于原处——魏王坐榻的里侧。
萧鹤年迅速抱起铜匣,走到些微有点月光的西窗下,把铜匣放在地上,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小巧的铜钥匙。这是一把复制的钥匙,并非原配。
这只铜匣的原配钥匙,魏王一直带在身上。有一次,魏王喝多了,开完铜匣便将钥匙遗留在了锁上。萧鹤年立刻到灶屋抓了一块面团,在面团上摁下了钥匙印,过后成功复制了一把钥匙。
萧鹤年深长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呼吸,把钥匙插进了锁孔。
啪嗒一声,铜匣上的锁应声而开。
萧鹤年一喜,立即打开铜匣,抓起里面的一沓文牒,迅速翻看了起来。此时的萧鹤年并未注意到,就在他打开铜匣的刹那,在匣盖与匣身接合的地方,一片小小的金色羽毛被碰落到了地上。
由于羽毛的颜色与镏金的颜色非常相近,不易发现,加之光线极为昏暗,所以萧鹤年根本没有察觉。
很快,萧鹤年就找到了自己要的那一小卷帛书奏表——暗淡的月光下,隐约可以看见展开的帛书中,写有“臣萧君默奏”的字样。
萧鹤年快速读了起来。奏表并不长,很快就看完了。把帛书重新卷回去时,萧鹤年的目光异常凝重。
所有取出的文牒都依照原有顺序放回了铜匣中。萧鹤年在盖上匣盖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了地上的那片金色羽毛。他捡起羽毛,略一思索,嘴角浮起了一丝笑容,旋即重新打开匣盖,把那片羽毛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匣盖与匣身接合的缝隙处,然后轻轻放下匣盖,上了锁。
李泰只躺了半个时辰,几乎未曾合眼便起身下床了。他稍加洗漱后,便匆匆来到了书房。此时天色尚暗,几个随行宦官赶紧把书房里的灯烛全都点亮了。
李泰命宦官们候在门外,然后径直走向坐榻。
那只镏金铜匣还是跟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放在坐榻的里侧。李泰没有直接打开铜匣,而是整个人趴在榻上,轻轻把铜匣挪出一寸稍许,仔细查看着什么。
这张坐榻的靠背底部,有一些雕花镂空的装饰图案,而这只鎏金铜匣的背面,同样有镂空图案。方才李泰在离开之前,特意扯下了自己的一根头发,把坐榻和铜匣的两处镂空系在了一起。所以,只要有人移动铜匣,头发就会被轻易扯断。
此刻,那根长长的头发丝已经断了!
李泰脸色大变,立刻掏出钥匙打开铜匣。只见匣盖与匣身接合的缝隙处,那片金丝雀的羽毛还在,但位置却稍有不同,而且原本是羽根朝内、羽枝朝外,现在却变成了羽根朝外、羽枝朝内。
很显然,在他离开书房的这短短半个时辰里,有人不但潜入了书房,并且成功打开了这只铜匣。而此人的目的,自然是想看玄甲卫刚刚从洛州送来的那份奏表。
想到这里,李泰立刻起身,走出书房,快步穿过大半个府邸,来到了正堂西侧的司马值房。此时,一名书吏正趴在书案上打盹。
李泰脸色一沉,站在了书案前。
随行宦官赶紧上去把书吏弄醒了。
书吏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见李泰,吓得一个激灵,慌忙跪地行礼:“殿下恕罪,卑职没有睡着,只是眯了一下眼……”
“你们司马呢?”李泰心里着急,懒得跟他计较。
“回……回殿下,萧司马说要出门去办个事,刚刚才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