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平衡?”萧君默不解,“什么样的平衡?”
“打个比方吧,当年我在东宫任职,是隐太子的人,而圣上,也就是当年的秦王,在威望、实力等各方面都超越了太子,这就是一种危险的不平衡。所以,我身为东宫之人,就要竭尽全力保持太子和秦王之间的平衡,防止秦王做出非分的危害太子的举动。职是之故,我就必须保有一些灰色的力量,否则如何在黑与白的夹缝中生存?又如何与秦王抗衡呢?”
“太师这么说倒也直言不讳。”萧君默笑道,“晚辈佩服您的坦诚。”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我又何必讳言?”魏徵有些感慨,“当初我奉职东宫,自然要效忠于隐太子;后来圣上登基,我自然要效忠于圣上。这两者,并不矛盾。”
“照您刚才的话说,对于您手下这支灰色力量,当初隐太子也是知情的?”
“是的。”
“那么,在当初隐太子与秦王的对抗中,这支力量肯定也参与了,对吧?”
“这是自然。不瞒你说,我当时曾经劝过隐太子,尽早对秦王下手,只是隐太子有些优柔寡断,所以才有了后来的玄武门之事。”
“那玄武门事变后,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您也转而辅佐圣上,君臣同心,造就了我贞观一朝的海晏河清之局。照理说这些年来,您手下的这支力量早已没有存在的必要,您随时可以解散它,可您为何没有这么做?”
“君默,这就是你把事情看得太简单了。”魏徵道,“表面上海晏河清,不等于背后就没有暗流涌动。事实上这几年来,太子与魏王已经形成了一个水火不容的相争之局,朝野上下有目共睹。因此,出于保持平衡之需,灰色力量就仍有存在的必要。”
“难道您多年前就已经预测到了今天的局面?”
“不敢说完全预测到了,但我始终心存隐忧。因为当年的夺嫡之争,教训实在太过深刻,所以我不认为有了如今的太平,夺嫡这种事便会自动消隐。”
萧君默深长地看着魏徵,不得不佩服他的深谋远虑,也不得不佩服他对嫡长继承制毫不动摇的捍卫与坚守。不过,尽管刚才魏徵的回答已经部分解答了萧君默的困惑,但造成父亲之死的最根本原因——辩才与《兰亭序》之谜,却依然没有涉及。
“太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
“说吧。”魏徵笑笑,“老朽今日就是专门为你答疑解惑的。”
“多谢太师!”萧君默看着他,“您和我爹,还有您手下的这支势力,跟王羲之的《兰亭序》有什么关系?”
魏徵微微迟疑了一下,马上道:“并没有什么关系。我和你爹只是担心,魏王会利用辩才做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情,所以才介入了这件事。”
“我想问的正是这个。辩才只是一个出家人,《兰亭序》也只是一幅字帖,二者如何可能对太子不利?您和我爹到底在担心什么?”
魏徵又是一怔,赶紧道:“这同样也是我和你爹的困惑。圣上自登基后便不遗余力寻找《兰亭序》,魏王又借编纂《括地志》之机千方百计寻找辩才,这背后肯定有什么非同寻常的秘密。正是因为不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以及它会造成怎样的危害,你爹才会铤而走险去盗取辩才情报,我也才会派人去劫辩才。”
滴水不漏!
魏徵显然没有说实话,但他的谎言又是如此合情合理,简直没有半点破绽可寻。萧君默定定地看着魏徵,忽然笑了起来。
魏徵被他笑得有些发毛:“你……你何故发笑?”
“我笑太师有些贵人多忘了,我刚才在白鹿原跟您提到的那句古诗,就是你们的接头暗号,而它又恰恰出自《兰亭集》!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巧合呢?难道太师还想跟我说,这二者之间毫无关系吗?”
“这……这绝对是巧合!”魏徵道,“我只是因为喜欢这句古诗,便信手拿来作为暗号,绝没有别的原因。”
“太师应该知道,我爹不仅亲自手写了一部《兰亭集》,而且时常翻阅,爱不释手!难道,这也是一个巧合?”
“我和你爹都喜欢六朝古诗,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太师能说说喜欢的理由吗?”
“喜欢就是喜欢,还能有什么理由?”
萧君默又笑了起来:“太师,如果您实在想不起来,不妨让我帮您再找一个理由。”
魏徵警觉地看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萧君默不语,而是用手蘸了蘸面前的茶水,在食案上写了两个字。
魏徵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食案上的那两个字正是“魏滂”。
“魏滂,东晋名士,曾任会稽郡功曹,于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上巳节,与王羲之等人会于会稽山阴的兰亭溪畔,曲水流觞,饮酒赋诗,写下五言诗一首,其中便有这句‘望岩愧脱屣,临川谢揭竿’。”
萧君默观察着魏徵的表情,接着道:“由于对魏滂感兴趣,所以我便查了他的世系,得知了他的一些后人。我现在念一遍,太师帮我看看有没有念错:魏滂之子魏虔,孙魏广陵,曾孙魏恺,玄孙魏季舒,来孙魏处,晜孙魏钊,仍孙魏彦,云孙魏长贤,耳孙便是您——魏徵魏太师。简言之,您正是魏滂的九世孙!既然您使用的暗号,是出自您九世祖在兰亭会上的诗句,那不正好说明您与《兰亭序》渊源匪浅吗?如果我所料不错,在这家茶楼里,很多人都不是称呼您‘太师’,而是称您为‘先生’吧?如果要在这‘先生’前面再加两个字,我猜,那一定也是这首兰亭诗中的‘临川’二字!对吗?”
魏徵脸色发白,说不出话,显然已经默认了萧君默的猜测。
沉默良久,魏徵才道:“魏滂正是老朽的先人。没错,他是参加了兰亭会,我用的暗号也的确出自他的兰亭诗,这些都是事实。但是贤侄,让老朽不解的是,你查出这些又能证明什么呢?”
“至少可以证明一点——您知道《兰亭序》的秘密,却一直在对我隐瞒,直到现在,您还在这么做!”
魏徵喟然长叹:“君默,你为什么一定要追查这些?有时候,人知道太多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
“我刚才说过了,我必须知道我爹到底因何而死!所以,不彻底查清《兰亭序》的秘密,我是不会罢手的。”
魏徵用一种异常复杂的眼神看着他:“正因为你爹为此牺牲了性命,我才不希望你再卷进来……”
“我已经卷进来了!”萧君默迎着魏徵的目光。
“但是,你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太师,您既然不想告诉我,那我就不强求了。”萧君默站起身来,冷冷打断了他,然后深长一揖,“多谢您刚才去看望家父,也多谢您回答了我许多问题,晚辈告辞。”
说完,萧君默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萧君默离开许久,魏徵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今天这一席话,令魏徵的后背数度沁出了冷汗,这实在是让他始料未及。这一生,他见惯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也见惯了朝堂上的尔虞我诈,就连在大殿上与皇帝面折廷争,他也从来不慌不乱、气定神闲,没想到今天竟然会在一个年轻人的逼问下汗流浃背、窘迫难当。当然,这首先是因为魏徵要保守的这个秘密非同小可,但同时更是因为——这个年轻人的洞察力太过惊人!
魏徵知道,就凭这个年轻人的血性和胆识,他决意要做的事情,恐怕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如果说《兰亭序》的秘密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那么这个年轻人无疑就是一只勇敢却盲目的飞蛾,正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团火焰飞去。
既然阻止不了飞蛾,那就只能尽力替他去遮挡火焰。想起当年对这个年轻人的亲生父亲所做的承诺,魏徵的心情不免越发沉重……
萧君默走出忘川茶楼的时候,天空刚好放晴,太阳犹犹豫豫地从云层中露出了半边脸。
街道上的景物在阳光下变得鲜亮起来。
然而,萧君默的心中却阴霾一片。
方才萧君默差点就向魏徵问及自己的身世,因为他料定魏徵肯定知道一切。可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原因很简单:既然魏徵对《兰亭序》的秘密一直守口如瓶,那么有关他身世的一切,魏徵即使知道,肯定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所以,萧君默最后只能告诉自己:无论是《兰亭序》的秘密还是身世之谜,你都只能依靠自己去查个水落石出!
甘露殿内殿,李承乾面朝御榻跪着,神色虽略显惊慌,但更多的却是不平。
他身侧放着一根金玉手杖,面前的地上则扔着一道帛书奏表。
李世民在御榻前来回踱步,一脸怒容:“身为储君,竟然擅杀平民,视人命如草芥,简直没把我大唐律法放在眼里!你自己说说,该当何罪?”
“回父皇,儿臣无罪。”
“你还敢狡辩?那十三个伊州人不都被你抓回长安杀了吗?”
“是的,是被儿臣杀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太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道理你不懂吗?”
“儿臣曾奉旨多次监国,帮父皇处理军国大政,满朝称善,这道理儿臣岂能不懂?”
侍立一旁的赵德全见太子句句顶撞,大为忧急,拼命给他使眼色,可李承乾却视若无睹。
李世民越发愤怒,指着李承乾的鼻子道:“既然懂,那你平白无故杀了这十三人,该不该抵命?”
“儿臣虽然杀了他们,但并非平白无故。”
“不就是车马冲撞了你的属下吗?为这事你们便可胡乱杀人?”
“车马冲撞只是陈雄的一面之词,并非事实。”
“那你告诉朕,事实是什么?”
“事实是,这十三人都是伊州的恶少纨绔,倚仗陈雄的权势,一贯为非作歹,残害百姓!儿臣抓他们之前早就调查过了,他们在陈雄调任伊州的短短两年内,便奸淫妇女数十人,打死平民二十七人,强占良田三百多顷、庄园五座,平时敲诈勒索绑架伤人之事更是不可胜数!似这等无法无天的地痞恶霸,却因陈雄的包庇纵容而逍遥法外,伊州官民皆敢怒不敢言,儿臣不杀他们,谁才敢杀?!”
李世民愣了一下。他万万没想到事实竟是如此,旋即缓下脸色,道:“既然事出有因,那是朕错怪你了,起来回话吧。”
“谢父皇!”李承乾拄着金玉手杖站了起来。
一旁的赵德全这才松了一口气。
李世民也在御榻上坐了下来:“倘若事实果真如你所说,你大可将此事奏报于朕,朕自会责成刑部依法严惩,何须你远赴伊州去抓人?”
“回父皇,自古以来,有权之人便是官官相护,虽说我朝吏治清明,但贪赃枉法之徒仍不在少数,且伊州远在西域边陲,若依律法行事,一来二去耗时费力不说,陈雄等人听到风声必会伪造证据、收买证人,到头来又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不如儿臣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来得爽快!”
李世民闻言,不禁苦笑:“你倒是爽快了,可照你这么说,我大唐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岂不是形同虚设了?”
“当然不是!但凡事有经有权,三法司依循的是常经常轨,儿臣所行的是机宜权变,二者不可偏废,皆有存在的理由。”
“朕多日不见你,没想到你这口才是越来越好了。”李世民笑着道,也不知是夸奖还是揶揄。
“谢父皇夸奖!”李承乾倒也直爽,根本不费心去揣度,“然儿臣所言句句发自肺腑,并非逞一时口舌之快。”
“朕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要抓他们,直接抓就好了,干吗还要设计一场车马冲撞的戏?”
李承乾暗自一笑:“回父皇,儿臣若直接抓他们,势必要说明原因,如此陈雄自知理亏,不仅不敢上表参奏儿臣,而且还会暗中运作,尽力掩盖罪行;相反,儿臣设计车马冲撞的假象,陈雄便会以为儿臣与他的小舅子们一样,都是横行霸道的纨绔,所以才敢参奏儿臣。换言之,儿臣这么做,就是要让陈雄自己跳出来,在父皇面前暴露罪行。”
赵德全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里是既惊且佩,连看李承乾的目光都有些陌生起来。
李世民恍然大悟,不禁深长地看着他:“承乾,你这等权谋,连朕都不免心惊了。做事情,善用脑、多权变是好事,可你别忘了,你是储君,是未来的大唐天子。治国之道,当以正大光明为要,似此等机变诈巧之术,只能是在万不得已时偶尔为之,来日你若登基,切不可以此自矜,更不可以权谋治天下,记住了吗?”
“父皇教诲,儿臣谨记。”
“还有,日后若再遇上这种事,必须向朕奏报,绝不可再先斩后奏。此外,在东宫杀人也是大不祥之举,尽管你杀得都有理由,可终究是违背国法的行为,会令朝野舆论诟病。所以,这些毛病从今往后必须戒除,切勿再犯!”
“是,儿臣一定改过,请父皇勿忧。”
李承乾拄着手杖步出甘露殿,几个随行宦官要上前搀扶,被他一挥手赶开了。殿前台阶下,停放着一乘四人抬的肩舆,是因他行动不便而由皇帝特许的。李承乾示意宦官们原地等候,自己则走上了大殿旁的一条回廊。
刚在回廊上拐了一个弯,就看见李元昌站在不远处等着他。
“怎么样,皇兄骂你了吗?”
待李承乾走近,李元昌赶紧上前,关切问道。
李承乾冷然一笑:“你猜呢?”
李元昌看了看他的表情,摇摇头:“猜不出来。”
“父皇一开始自然是雷霆大怒。”李承乾不无得意地笑道,“可等他弄明白我是挖了个坑让陈雄跳,整个人都蒙了。”
“怪不得皇兄会蒙。你这一招,谁见谁蒙!”
“行了,废话少说,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李元昌左右看了看,凑近他:“你绝对猜不到,这回是谁在你背后下黑手!”
“谁?”
“最近颇得皇兄赏识之人。”
李承乾瞪了他一眼:“哪来那么多废话?到底是谁?”
“黄门侍郎,刘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