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曦反握住金落霞的手,帮她塞回被子里,“不要再说这些了。睡觉,听我的。”
金落霞含着泪,无言闭上眼睛。
室内重新归于沉静。
方明曦坐回地上看书,金落霞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稳,确定她睡着了,方明曦才转头看过去。
合上手里的书,方明曦抬手给床上的金落霞掖被角。这么多年,她们一起过来,她苦,金落霞又何尝容易。
读初二那年是她们最难的时候,也是方明曦最叛逆的时候。
就是在那年,她发现金落霞除了平时给人做零散小工以外的另一条挣钱营生——
陪席妹。
通城有很多小酒楼,比不上大酒店,又强过小饭馆许多,因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客人大多是那些做小生意的中年男人。口袋里有两个钱,但也不经细数。
这些小酒楼为招揽生意,和很多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合作,有客人点席吃饭,店家就打电话给她们,喊她们来陪席,吃吃饭、喝喝酒——当然,摸腿搂腰、捏捏手抱一抱,都是必不可少的席间助兴调剂。
吃完饭客人会给小费,一个陪席妹一餐一般是六十块,或者八十块,遇上出手大方的,一次也会给一百。
金落霞年轻的时候很漂亮,即使如今被岁月浸染,脸上也依稀可见当年风情。
那时方明曦读初中,她才三十出头,正是最有风韵的年纪。她总出门吃饭,方明曦问过,一次一次被她搪塞过去。
夜路走多总会湿鞋。直至在路边碰上金落霞,方明曦亲眼看见散席后被酒酣食足的男人搂着的她。那一刻毫无防备,街边路灯天旋地转,晃得人头晕眼花。
她们大吵一架,关系降到冰点,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没多久,金落霞陪席,遇上了方明曦同级同学的父亲。
那个男人离婚几年,有点闲钱,看上金落霞的脸,也不计较她的行当出身,接触几次后便对金落霞透露亲近意思,还托媒人到她们家。
邻居家常年不来往的大妈为了给金落霞做媒,频频上门。
因为媒人在客厅说的一句:
“人家条件真的不错,你一个人讨生活多不容易自己清楚,该好好考虑,还带着一个女孩,何况还不是你的亲女儿,谁知道老了靠不靠得住。”
方明曦逃课三天。
没去学校,三天后才回家,被急得几宿没睡的金落霞一巴掌甩在脸上。一通吵架,方明曦又在外面躲了四五天,不曾回家也并未去学校上课,闹到差点停课的地步。
她的叛逆期大概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来得又快又急。
金落霞夹到她碗里的菜她统统挑出去丢到地上,金落霞给她准备好要穿的衣服她看也不看一眼,她不再同金落霞说话,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必是争吵。
金落霞拿她毫无办法,简单的针锋并没有随着发泄过后消散,相反越演越烈,那一个月里,她故意和“差班”的后进分子走在一起,跟她们去网吧,翻墙逃课去河滩上烧烤,坐在夸张土气的摩托车后座满街飞驰……
事情结束于她看见金落霞偷偷落泪,终于还是妥协。
然而金落霞议婚对象那个叫“王宇”的儿子是个刺头。处在那个年龄段的中学生,张狂躁动,无知无畏,最天真也最残忍。
王宇身边聚了一群惹事的混混流氓,其中不乏给方明曦递过情书但没有得到回应的人。自从得知父亲再婚对象是方明曦的妈妈,方明曦就成了他玩笑吹牛的筏子。
放学的时候,方明曦经常被一群人拦路,或是堵在停车棚言语调戏,或是走过篮球场被人吹口哨扯头发。
他们的恶意肆无忌惮,她越是冷淡不理,混混们就越是起劲,他们常常用球扔她,每一次都会大声嚷,问她——
“方明曦,王宇他爸操你妈,王宇是不是操你呀?”
他们哄然大笑乐在其中,而其他好班的学生,因为方明曦本来就不爱交朋友,加之总被混混找麻烦,便也都离她离得更远。
后来金落霞碰巧因为下雨去学校给方明曦送伞,才撞破她的处境。金落霞自责哭了一回,回去就和王宇的父亲商量取消婚事。
而王宇被父亲打了一顿,恼羞成怒,一个礼拜后趁方明曦值日,和一群混混朋友把她堵在废弃的音乐教室。
满桶拖地用的脏水倒在她身上,在“朋友”的怂恿之下,王宇掐住她的脸想要她用嘴给自己解决不轨之欲。
方明曦狠狠一口咬住他伸来的手,差点咬断他的手指。他痛得眼睛通红,嘶吼,抓住她的头摁着撞墙,方明曦就是死不松口。
大动静引来老师,两个当事人都被请家长。
王宇站在办公室里,口口声声说是方明曦勾引他,答应他给钱就主动帮他口。
老师、教导主任、副校长的审视,金落霞愤怒反驳的声音,还有王宇满不在乎的吊儿郎当腔调交织在一起,像小提琴拉出的杂音,混乱奇迷。
方明曦不记得自己有没有掉眼泪,她记得自己瞠红双眼暴起,抓着桌上的墨水盒发了疯一样的冲上去扑倒王宇,压着他用玻璃角狠狠砸他的头,一边砸一边嘶喊。
数不清说了多少句“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只有他头破血流狼狈想要爬开的姿态,印象深刻。
一办公室的老师上来拉她,费了好半天劲儿才把她拉开。
最后老师们还是选择相信一向成绩优异的她,王宇被退学,她被停课一周。
可惜,该到那时结束的事情却没有顺利结束,后来她回到学校,议论滋生,有人说她被王宇睡过,有人说那天在音乐教室她被一群男人脱光摸遍,有人说她是自愿主动找上王宇,但却反咬一口。
流言伴着她走过初二,走过初三,又随着初中的旧同学带进高中,成了她学海生涯里,始终无法摆脱的弥久痕迹。
从办公室出来那天,回家的路特别长。金落霞从教学楼,一路哭到家门前,到家后做饭手都在抖。
饭没熟,方明曦跑了。
她跑了很久很久,在交错的巷子里狂奔,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呵哧呵哧”的声音,如同风呼啸而过,空荡,沉重。
她在巷落小角躲到天黑。身旁青蛙呱嚷着跳开,小虫嘶鸣,细雨啪嗒落下。
金落霞找了又找,一圈一圈地转,她明明听到故意不吭声。
后来月挂中天,夜浓而沉。
金落霞在黑漆漆的夜里喊哑嗓子,一脚深一脚浅踩在前一晚刚被雨淋过的泥坑里,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方明曦听到她的哭声,听到她喉咙里的呜咽颤音,听到她拼命拍大腿哭嚎的情状,像丢了重要物品的小孩子,绝望崩溃。
每一个细节都能想起来。
最后她走出去,从藏身的隐蔽角落走到小路上,走到金落霞面前。
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说出“我在这”三个字之后,金落霞跌坐在泥地上掩面痛哭的样子。
那个养了她十多年的女人捂住脸,躬着身子头仿佛要垂进尘埃里,伏在地上痛哭,对她说:
“妈妈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不要生气……”
那一个当下,于一片昏暗模糊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火苗一般“簇”地点燃,跳跃,又熄灭。
只余空荡荡的灼烧痛感,一脉继一脉。
多年不止,经久难息。
第16章 十六朵
金落霞半夜烧退,方明曦守了一夜,终于在天快亮时得空眯上一会儿,第二天早早赶去学校。
算算日子,邓扬许久没来找她,而方明曦日常照旧,生活、读书没有半点困扰。
周娣知道她性格如此,也从她不肯收邓扬的东西就已看出她对邓扬没有感情,倒是不见怪,然而学校里的其他人——尤其是对邓扬有意思的女生,就此事又起议论,多有抱不平。
方明曦不在意,周娣忍不住八卦,午饭时好奇问她:“我看你这样真的想不出你谈恋爱的样子,你有喜欢过人吗?”
被问及的方明曦认真看书,头也不抬:“没有。”
周娣满脸古怪,“你好像对这些事没有一点兴趣,你是不是不喜欢男生?”
方明曦失笑,“别乱想。”
周娣追问:“那你喜欢哪种类型的男生?我见过的人这么多,实在是想不出来你喜欢会喜欢哪种人……”
方明曦翻书的手顿了顿。
喜欢哪种人。
哪种?
“明曦?明曦——”
周娣喊了好几句,方明曦乍然回神,“啊?”
“你在想什么?我问你话呢。”
方明曦笑笑,“没什么。”
手将未翻完的那一页翻到底,她压下心里的念头。
也把脑海里刚浮现的那一点男人轮廓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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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大男宿舍楼下,走廊尽头拐角,邓扬和睿子凑着抽烟,各靠一边墙。
抽了两口,睿子问他:“你搞什么?”作为最常混在一块的人,邓扬情绪反常,他不可能察觉不到。
“没什么。”邓扬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你在躲唐隔玉对不对?”睿子说,“大家这么久的朋友了,有什么我看不出来。”
邓扬明显不对劲,更反常的是好些天没去找方明曦,换在平时三天不上赶着贴到方明曦面前,他就浑身不舒服。
没得到回应,睿子眯眼追问:“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问及至此的邓扬拧了下眉,一刹挣扎又困扰。
睿子灵光一闪,猜测:“该不会……那天在酒店你们……?”
邓扬捏紧烟,差点把烟掐断,意外地没反驳骂他傻逼。睿子一看这情况,知道自己猜中了。
把烟往地上扔狠狠踩一脚,睿子仰头后脑靠上墙,手都不知该怎么比划。
“不会吧?你们两个?”
“我现在很烦。”邓扬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
睿子消化完,问:“你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邓扬一片颓然。
睿子刚要张口,手机响,他瞥邓扬一眼,走出拐角接电话。
没多久睿子脚下踩风跑回来,脸色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