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大雨,像厚厚的纱幕笼罩着北京城。烟雨迷茫地一动不动地坐落着,又像是在缓缓地不易觉察地一点点移动着。在满天铅灰色阴云中透出的暗淡天光下,可以看见那高高低低的、楼群模糊的灰色剪影。
一个童话般的、被雨淹没了的世界。
白茫茫的雨幕中,迷蒙蒙的西山、故宫、天安门、电报大楼、笔直宽阔的长安街、浩浩荡荡的汽车流。除了雨,似乎听不见别的声音。红绿灯在烟雨中梦幻般闪烁着,从长安街东头到西头。成千上万的汽车尾灯闪烁着,密密匝匝地流动着。被雨笼罩的建筑工地上空寂无人;一动不动的塔式起重机,水泥搅拌机,一排排小推车。被脚手架围住的半截楼房,在雨中黯然沉思着。
首都剧场。戏剧海报。刚散场,人流从大门涌出来,漫上街道,东南西北地分流开来。雨雾中晃动着五颜六色的折叠伞,急匆匆的脚步……
吴永成是七月十日来到北京的。他这次来,是要来这里办理自己的户口迁移。
按照一九八六年七月八日国家教委、公安部、商业部的联合通知:各级机关一律不准截留按计划分配的大学生。以往几年中毕业的大中专学生,一律凭借户口迁移证、毕业派遣证、毕业证等有关证明,到所去单位报到。各地公安机关、粮食部门,要开展对历年来的毕业生进行清理、整顿。凡不符合以上通知、规定地。坚决按照有关规定予以纠正。
吴永成的户口在大学毕业以后,本来按照户口随人走的原则,把户口办理北京而迁到他所工作的J省去,可是当时冯霞坚持不让他办理户口。并通过她妈妈地关系,把吴永成的户口空挂在了北京的一个派出所。现在人家全国清理户口,吴永成的空头户口也就成了问题(冯霞这面也没有再出面,人家北京方面当然得公事公办了)。
吴永成接到J省省委办公厅的通知,就直接到北京来了。因为要办理户口、粮油关系等一系列手续,还挺烦琐的,没有几天的工夫,也办不下来。在当时,这些又是一个人在社会中立足的根本所在:没有户口。你是黑人,意味着你就难以成为一名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民;没有粮油关系。那你就得不到要生存需要地粮票,除非你能有足够的钱去买议价粮食。
吴永成来到了北京,除了办理这些事情外,他还想看一看自己地四姐。再到国家外贸部找郭勇和高保平聚一聚,了解一些对外出口的新动态。
他今天是从派出所和粮站刚刚办完一些手续,信步走到了他和冯霞以前常来的一所公园内,也算追忆往日的情谊吧,没想到夏日地大雨会不期而来。
雨扫荡着玉渊潭湖面,烟气浓雾般弥漫着。公园空寂无人。一只小船在湖中心漂着。隔着湖面。隐约可见对岸的绿树。
吴永成在湖边伫立着。迷离的目光,凝视着迷茫的湖面。这是几年前他和冯霞一起散步的地方。一起游泳的地方,第一次拥吻地地方……
冯霞在雨中过来了。扑朔迷离中,她不断变换着形象,仿佛还是像以前一样,笑得那么开朗、那么调皮。
吴永成仔细擦了擦自己地眼睛,冯霞地影子从他眼前消失了,自己刚才看见的不过是她地一个幻影而已。
TJ之行,特别是和冯霞父母亲的交谈,以及冯霞对自己的态度,都使吴永成感到,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次恋爱,可能就这样随岁月的流逝,已经慢慢远去了。
虽然吴永成自己已经是有着两世的情感经历,并不再像那些初涉及情感世界的少男少女那样,遇到这种感情挫伤就会悲痛欲绝怎么的,但那毕竟也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段感情,人不是无情无意的低级动物,失去曾经拥有过的,在心里肯定不会就那么一逝而过,心疼那也是会有的,只是不再像第一次接触的年轻人,表现得那么强烈而已。
夏日的雨,来去匆匆。不一会的工夫,雨就小了许多。慢慢的,天空中就只剩下一点一点的小雨滴了。
吴永成迈步走出湖边的凉亭,深深的吸了一口雨后清新的空气。
一片绿色的落叶,在他眼前飘落着,左一飘,右一飘,最后款款飘落在地上。他俯身把它捡起来——它的飘落曲线,有什么神妙的感觉打动了他。
这是一片宽阔的树叶,绿中微微透黄的叶柄。叶面上分布着细细的脉络,那是叶柄的分枝,是叶子的血管和骨骼。
吴永成看着这片绿叶,它那样肥厚,充满了生命。凝聚着春天的光明,又洋溢着夏天的热力。在它的顶端,却有一小斑微微显露着黄色。
他慢慢捻转着叶柄,在雨中走着,眼前突然变得明朗起来:既然自己来到了这个时间,那就要好好地珍惜来到这个重生世界的每一天。这点情感挫折算什么,他不过就是自己这段新的人生中,摔了一个小跟斗罢了,重新站起来就行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如果还爬在那里不动,光顾自怨自艾,那也真可惜了这段穿越人生了。
……
“五儿,你回来得正好,四姐正要到英语角去学习,你就陪四姐去一趟。”
吴永成回到他四姐吴永丽的办公室时,已经是下午的五点多、近六点了,也就是说快到他们下班的时间了。
他这两天来了北京以后,除了办事以外,每天下午就在这时候、到他四姐的办公室坐一会,等到她下班以后,姐弟两个就到外面的小饭店吃点东西。然后沿街随便走一会,谈论谈论近年来国家和农村所可能发生地事情。直到晚上八、九点的时候,两个人才分手。
“去‘
’学习?哪儿又冒出什么‘英语角’来了?这是什么情?我怎么不知道?”
“你别问这么多了。你快点先擦把脸。我收拾一下东西,马上也就下班了。这个‘英语角’也就是在周末和星期天才开设。都是一些上班地和上学的人,自发形成的一个学习外语的小***。你跟着我走就行了。”四姐在中直机关参加工作也几年了,年龄也不小了,可是她对于自己的婚姻大事却一点也不关心,每天上班关注的的是工作,下班以后则是紧张的为自己继续“充电”。
吴永成以前在电话里和她也谈过几次她的个人问题,让她有个合适地,也该考虑一下这个问题了。她对吴永成的劝说总是嗤之一笑:“你这个小屁孩。什么时候把自己地事情解决了,再来和我说这个事情。你懂个什么呀?!小屁孩!”噎得吴永成再无二话。
一到下班时间。吴永丽就带着自己的弟弟吴永成,走出了单位,换乘两班公交车以后,来到了一个公园的角落里。
由于国家从今年的五月四日起实施了夏时制。每天地时间倒拨了一个小时(为了节省能源,实行几年以后,因为种种原因又被废除),所以现在虽说是快到晚上的七点了,天色还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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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里,几株参天古柏布下几亩浓荫。蠕动着一大片喧嘈嘈的人群。
越走近。嘈声越大。最后。便被这嘈声淹没了。
吴永成惊叹道:“啊,还真是个英语世界。”
成百上千的人聚在这里。别无他事,就是来说英语。有老年,有中年,青年最多,许多大学生,和你说,和他说,左右说,前后说,走着说,打着手势说,翻着书说,风趣地说,认真地说,潇洒地说,矜持地说,一圈一圈地说,两个两个地说,男的和男的说,女地和女地说,男地和女的说,女地和男的说,流畅地说,结巴地说,自信地说,怯懦地说,微笑含情地说,神情严谨地说,交换对手地说,固定对手地说。
四面有不少围观的人,有人干脆深入到圈里,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着。及至有人上前礼貌地用英语与之交谈时,他们便脸一红,连忙摇手,转身跑出了***。
“五儿,你看,大家都在为了建设四个现代化,而在这里拼命地学习,拼命地充实自己的知识,四姐我哪还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那一点个人问题呢?”四姐指着周围的人群,对吴永成感慨地说:“我现在恨不得把自己的时间,一分钟当成三分钟用。哪还会有时间去干别的哪!你也知道,四姐从小外语底子就差,虽然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恶补过几年英语,可那也是只能为了救急,说到实用和口语会话,那就和你差得远了。你于常不在我跟前,四姐只好瞎琢磨着学了。幸亏前几天这里有了一个这么一个能供大家互相交流、学习的地方。”
吴永成看者眼前的这一切,自己也被他们苦学的精神感动了:没有经过那个年代的年轻人,不会理解那会儿的年轻人,那时侯对祖国的那份赤诚和对知识的渴求,他们的信念只有一个,那就是抓紧每一分钟,把损失的时光夺回来。那时侯青年人当中流行一个口号:“争分夺秒,为了四化而努力学习。”不少人因为十年浩劫而失去了最好的学习文化的时机,就利用各种机会,夜大、函授、自考等各种途径,来自修各种专业知识,学习的目的只有一个:为了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那个狂热劲,不次于今天的年轻人们追求金钱的劲头。也只有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才能真正了解那个时候人们的那种心态。或许现在的年轻人听说这种事情,会觉得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但的确是那会儿热血青年的真实写照。
“吴永成,吴永成……”
吴永成的四姐已经找了一个会话的对象,去进行她的口语练习去了。而吴永成还在边上看着眼前的这一切,心情激动地正发着感慨。只听见有人哇哇地大叫着自己的名字。这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耳熟。他抬起头一看,不远处高保平正兴奋地朝他摇晃着手,后面则跟着郭勇也朝他微笑。
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还真小。北京这么大的地方,他还正想等明天就去找他们两个,没想到能在这里提前能遇到他们两个。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啊!
“高保平、郭勇,你们好!我还想着明天砸去找你们呢!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还真巧啊!”没有见面了,现在咋一碰面,还是意外的相逢,心情换了谁也是一样的激动。
“你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什么时候来的呀?怎么就不提前打个招呼?”高保平没有理会吴永成伸出的双手,一过来,就给他来了一个深情的大拥抱,嘴里还念叨着:“听说你小子成了县委副书记了,升官了啊,架子也就这么大了?来了咱兄弟们的地盘上,竟然也敢不打招呼,是不是觉得你就算混得牛气起来了呀?!”
吴永成好不容易才挣脱开他的“熊抱”,整理了一下把他揉皱的衬衣,和他开玩笑说:“几年不见,你小子从那里学会这么一套洋礼节呀?还真的跟国际接轨了?”
“什么跟国际接轨,接什么轨呀?哥们儿这是洋为中用!你懂什么呀?”高保平压根就不懂后十几年才冒出来的新名词,还以为吴永成在变着法骂他呢!“郭勇,你好!几年不见了,你还是那么说话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