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无情,颜岁愿可以算是无情男人中的翘楚。”诸葛銮瞧着那盅花酿,“你说你们也算共患难过,这一脚踹开你,踹的毫不拖泥带水。”
“……”程藏之垂眸,心中一算,颜岁愿已经半个月不与他相谈。心念一转,“又不是头回被踹了,习惯了。”忽而笑看诸葛銮,“你这种连被踹的资格都没有的人,体会不到,理解不了。”
诸葛銮被他一副你不懂的眼神,看的火气直蹿,“程藏之,我祝你同僚情永不衰竭。”
程藏之呵笑一声,才唤来赵玦,“李湮上京了吗?”
赵玦道:“守居王那边的意思是,打算等颜尚书结案,与颜尚书一同启程。”
程藏之蹙眉,“守居王妃卫夫人不是已经上京了,他就不急?”
赵玦语气很是无谓,“公子那有什么的,卫夫人本就是先帝硬塞给他的,这都十年了,二人也没个子嗣。”
房里忽然寂静,无人应话。半晌,程藏之才用手指勾出一条链子,“李湮住哪,我会会他。”
赵玦忽然忆起暗卫截下的信封,迟疑着开口,“您不是要找麻烦吧?”
“不找,”程藏之站起身,“带路。”
李湮居所在园林里的小筑,清静幽眇。
“王爷,程大人来了。”
李湮本在挽袖浇花,听见下人来禀,便放下手中浇水的工具,“请进来吧。”他也确实等程藏之许久。
园中四面葱茏绿意,日光倾泄下,石桌折射出的光泽耀眼。李湮却看着程藏之手里的坠链,目光空幽几许,才道:“程大人,今日前来可有什么事?”
程藏之将链子抛起,又接住,指尖按着铭牌,“王爷,兖州的案子结案还需些时日,王爷不如先上京。”
李湮淡然,“程大人原是为了这个,这个小王倒也思虑着。只是,还需得留几日。”
程藏之轻笑,“王爷,京中时局瞬息万变。”已然在施压。
李湮了然于心,看着程藏之手里的东西,“程大人,若是能将手中之物,借小王一阵,小王即刻便启程。”
程藏之一愣,微微眯眸,“王爷要借多久?若不还呢。”
“程大人不必担心,”李湮自袖中取出一枚兽头信印,“小王愿用此物抵押。”
程藏之将放在面前信印翻过,眼睑掀起,这是李湮私人信印。有这枚信印,无论做什么事都可以算在李湮头上。
李湮又道:“程大人结束兖州一案,回京之日,小王便将此物还给程大人。”
程藏之思虑一息,而后缓缓递出颜岁愿的铭牌,“劳烦王爷保管,回京之日,本官亲自取回。”
李湮取过铭牌,“这个自然。另,小王今日便启程。”
园外忽传来争执声,“我大人特地遣我来探望王爷,赵侍卫拦着我作甚?!”
李湮与程藏之皆望向葱绿前,佑安听着赵玦说:“公子与王爷谈事,我等下属岂能失礼数的前去打扰。”
佑安压根就没听赵玦在说什么,他只是看着程藏之将铭牌递给李湮。愣住许久之后,佑安才低声道:“那边不打扰程大人和王爷了。”
言罢,当即抬脚离去。
回到东厢房之时,颜岁愿已经换上官袍,又是京中那个性直如弦、铁面无私的刑部尚书。
佑安眼眶发涩,“大人,您的铭牌还在吗?”
“你怎么想起来问这个了?”颜岁愿作势要踏出门槛,“郑刺史说涂钦与闻人两家之案的凶手已经投案,须得会审,此事稍后再言。”
“程大人……”佑安跟上颜岁愿的步伐,“程大人将铭牌给守居王了。”
颜岁愿顿步,神情似凝固,继而又恢复如初,“既然是他的东西,给谁,都由他定。”言罢,抬脚朝前厅去。
“您……何时给程大人的,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佑安亦步亦趋的跟上步伐,垂着头问。
“……”颜岁愿望着前路,步步坚实,“下金州之前吧,日子记得不清了。”
佑安却问:“是中秋那日吗?”
“你去把那柄青伞还给程大人。”
“大人,这是为何?”
颜岁愿不答,已然与郑耿问话,“郑刺史,来投案的是何人?”佑安见状,只得又折回去。
郑耿未曾注意到佑安,当即道:“就是川西驻军中郎将张高!真是未想到,川西节度使之子擅自调兵北上陇右道,这张高居然十年之前就将手伸到兖州这边。也活该逆臣安行蓄埋在锁龙井之下,自己兴风作浪,不可饶恕!”
颜岁愿蹙眉,刑部大狱里逃跑的张高居然出现在这里!
郑耿又想起一事,“不仅如此,这张高逆贼还是将卢老先生满门屠尽的凶手!他将这些已然全部交代,”拿出文书,“颜尚书你看,这都签字画押了!”
“郑刺史,可动用刑具?”颜岁愿觉得实在蹊跷。
郑耿却是反驳的振振有词,“颜尚书,我等可是一棍一棒都没用过,我等甚至连话都没逼问,只是案例寻常审问,这张高因为逆臣安行蓄死信,竟什么也没有挣扎,全部交代了。”
“……”
颜岁愿看着画押签字的罪状书,神色几分清冷。郑耿此人,实在是装疯卖傻的好手。这张高分明就是想将川西的罪行减轻,一股脑全部认在自己身上。
“张高是如何逃出刑部大狱?何人助他行事?”
“这……张高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说卢龙叛军胡参军是与他有交易的人。说,闻人家的震天雷灭门,便是胡桨所出的主意。”
颜岁愿抬眼看郑耿,目光显得厚重,“依郑刺史所言,涂钦、闻人两家灭门,锁龙井流言、操作暗河机关致使逆涌洪水,祸害一州百姓的人都是川西节度使,中郎将张高,叛军胡桨。一番查探下来,这些人尚未伏法,便遭天谴而死?”
“谁说不是呢!”郑耿很是赞同此言,“颜尚书说的极是。”
颜岁愿无言可对,微微思虑之后,“郑刺史也打算如此应付程大人吗?”
郑耿一时哽塞,倒是有些忧惧。毕竟程节度使险些葬身锁龙井,如此交代,只怕不能平其愤怒。
正思虑着如何给程藏之一个满意答复,正主便来了。
程藏之与颜岁愿目光错过,道:“郑刺史这边想必已有结案的头绪,本官只有一个要求,将涂钦与闻人两家覆灭真相公之于众。”
郑耿一愣,惊喜交加,“程大人只有这一个要求吗?”
程藏之含笑,“郑刺史若是觉得不够,本官再添几个?”
“不必程大热操劳费心,郑某这就去办!”郑耿当即向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告退。
颜岁愿有些惊诧,“程大人就此罢手吗?”
程藏之却是看着他,“这案子再查下去,你还理我吗?”
“……”颜岁愿敛起神色,他并非因为此案涉及胡桨,又牵扯出中宁有叛军而不与程藏之相谈。他淡声:“程大人,本官只是避嫌罢了,程大人不必如此想。”
“而且,今时回溯前事,只恐兖州赈灾物资之船并非被劫持。只是催促你我下兖州行程的伎俩。灭卢宏老先生的,也并非江湖草莽。”
闻言,程藏之当即凑近他,抓住他的手腕,道:“你觉得是谁人在京府杀人如芥?”
颜岁愿低眸,目光落在程藏之的掌背,“不是你。灭卢门的,是方归率部禁卫军,又或者是防卫司。此举,不过是幕后黑手引安行蓄来此的手段。如今想来,也没有比方归更易动手的人选。”
“可你并无实证,眼下连证据确凿的凶手都送上门了。这注定是桩无头冤案,无果而归已是定局。”程藏之注视颜岁愿,只一眼,各自心中通透如水。
兖州三族如今情状,亦然不过是为颠覆李氏正统统-治的阴谋。回溯昨日种种,不难发现,狼子野心卷土重来。
程藏之未有问颜岁愿觉着是谁坐不住,亟不可待搅乱风云,图谋神器。也不等颜岁愿回答,他便拉着人朝外走。
“我带你见个人。”
侧影惊鸿,颜岁愿见他宛如画的眉眼,没有挣开手腕。
西厢之中,诸葛銮与一个并列立着。身侧之人,便看身影,可知是个女子。拿下幂笠,可见一张苍白如旧的容颜。
涂钦翩翩面色苍冷,见颜岁愿便道:“青霄便是在这位大人手里吗?”
她问的也是时候,适时佑安送伞来。
一见青霄,涂钦翩翩死气沉沉的面色,才活泛几分。颜岁愿让佑安把伞归还正主。
“敢问大人,十三郎,如今在何处?”
她看着颜岁愿和程藏之二人,目色含悲,无限楚水凄凉。
颜岁愿和程藏之对此均有些诧异,见诸葛銮沉着脸,便知其瞒住了涂钦翩翩。
“姑娘,不如亲自去见见闻人冉。何须从别人口中听闻。”迟迟无人开口之下,颜岁愿缓缓道。
涂钦翩翩愣住,山高水远,累时变迁。是否再见闻人冉,她竟是颤抖畏惧起来。
“求大人,只让我见他,不让他见我。”几番挣扎之下,竟是如此请求。
诸葛銮沉着的脸色,越发幽暗。程藏之替颜岁愿应下。
人间四月,桃李芳菲落尽。青京绿意盛浓,鸟雀啾鸣,一番生机之像。
至京未过几日,天色又转,清明时节前的黑云压城欲摧。
一把泛黄的伞撑开,雨点打下,伞面咚咚作响。站在黄泉伞下的女子,远远望着迎接两位大人归京的人群。
京官之外站着绛红鲜衣的宦官,姿态恭整,低眉垂眼。任她如何想象,都再也看不到当年那个提着竹马青梅花灯,说:“翩翩,你若是喜欢诸葛家归隐的做派,我也可以找座青山同你归隐。”
“你要选诸葛銮吗?”
“诸葛銮说话总是带刺,虽然我也是,但是你还是选我的好。我还能改,诸葛銮本性难移。”
涂钦翩翩长这么大,头一次听闻人冉说别人不是。全无世家子的气度,话却软进心窝。
“他,为什么要穿宦官的衣服?就没有旁的法子吗?”
诸葛銮冷寂地说:“这大约是当今之世,能最快飞黄腾达的捷径。”
毕竟,不是什么人都能像程藏之一般,这世上只有一个程藏之有此般机遇与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