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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往世(2)
    经历了开膛破肚的痛、拆骨分腿的苦,死去活来。终有一日变成人形的他被人买去,诸般荼毒、只为榨取完鲛人孩子眼里的最后一滴泪。
    然而,那时候仇恨之火长年累月的灼烤已经让心肺焦裂,任凭如何的毒打和凌辱,再也没有一滴泪水从孩子阴枭的眼里涌出。那一日,在更加疯狂的折磨过去以后,鲛人孩子依然咬烂了咀唇都不肯哭一声。奄奄一息中,听到主人在一边商量着:不如干脆从这个不能产珠的鲛人孩子身上、挖出“凝碧珠”去卖钱吧?
    就在那个刹那,他想也不想,抓起织绡用的银梭、刺入了自己的眼睛,扎破眼球。
    那些空桑人、再也不要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东西。永远、永远不要想!
    其实,在变瞎之前、他的眼睛就从未看到过光。面前是完全的黑,和永无止境的夜。
    直到后来,他被青王府收留、又被送上伽蓝白塔顶上去执行那卑鄙的阴谋——终于从青王手里换回了自由,然而他却已付出了仅剩的最后的东西,从此一无所有。他没有尊严,也没有为人的准则,他什么都可以背叛,什么都可以出卖。
    所有的一切怎么能忘?怎么可能忘记!
    那么多年的侮辱和损害,那么多族人被摧残和死去,他背负这样的血海深仇、去不顾一切地获得了力量,难道回来并不能向那该遭天谴的一族复仇,反而要握住那些沾满鲛人血泪的手、和他们称兄道弟并肩作战?
    他怎么能做到?怎么能做到!
    傀儡师茫然站在废墟间,面对着那半倒的木栅栏,缓缓抬起手、握紧,一拳打在面前的木头上——瞬间,栅栏在可怖的力量下四分五裂。
    然而苏摩的手却没有停,不间断地击在那些寸断的木头上,一拳、又一拳。直到整扇木栅栏都化为碎屑。
    漫天飞扬的木屑中,傀儡师蓦然用流着血的手抵住了焦黑的地面,全身发抖地跪倒在废墟里。明珠的粉末终于一点点从紧握的指缝里漏尽,继而滴落的、是掌心沁出的殷红血珠。
    夜风卷过来,腥臭而潮湿——宛如几百年前东市里那条阴暗铜臭的街道。
    沉默。沉默中,忽然听到微微的“咔哒”声走近,然后,有冰冰凉凉的东西抱住了他的脖子。偶人苏诺无声地将头颅靠在主人的颊上,一直阴暗眼睛里、第一次换了了解而安慰的光芒,抱住苏摩的脖子。
    傀儡师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抱紧了自己的偶人。
    那一瞬间、从来一直对立争斗着的奇异孪生兄弟之间、出现了罕见的谅解和体贴,仿佛相依为命般的亲密无间。
    “阿诺,”许久,苏摩抱着偶人站了起来,有些虚弱地问,“你…真的喜欢那个魔物么?”
    “咔哒”,偶人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咧嘴微笑。
    “好吧……就如你所愿。”抱着唯一的伙伴,傀儡师闭上眼睛苦笑起来,“等明日安顿好了复国军的事情,我们便去找她,好不好?”顿了顿,苏摩眼里又有茫然的光,喃喃低语:“和魔物为伴,倒是相配啊——其实我觉得那幽凰很古怪……似是哪里眼熟吧?”
    阿诺无声地裂开了嘴,似是欢喜地抱紧主人,然而眼里却闪过了阴暗莫测的光。
    站起的刹那,傀儡师和偶人都是一怔。
    应该是被方才木材破裂的声音惊动,冥灵女子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来到身侧,站在一丈外的街角、静静看着抱着偶人从地上站起的傀儡师。白色长发从她额头飘散下来,在血腥横溢的夜中无风自动,眼里因为方才看到那的一幕闪着说不出的神情。
    看到白璎的那一刹、阿诺脸上关切悲悯的神色忽然消失了,放开苏摩的脖子,咔哒一声跳到了苏摩宽而平的肩膀上坐下,带着讥诮恶毒的表情看着前来的冥灵女子,又看看主人的脸上表情,隐约竟然有几分幸灾乐祸。
    几百年了,无论幼时在东市、在奴隶主作坊;少年时在青王府、在伽蓝白塔神殿;青年时在中州、在四海游走,主人从来未曾有方才那样的失态——很多时候,他心底连一丝一毫的软弱犹豫情绪都不曾有,更罔论方才崩溃般的愤怒和挣扎。
    东市那样不见天日的生活,很多很多年来、他几乎都以为自己忘了……原来,并不曾忘记。仇恨就宛如蛊毒一样,深种入骨。
    苏摩不曾看白璎,握紧了手,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不想看对方怜悯的眼神。
    “等一下。”仿佛看出了对方的情绪,白璎却站在路中,忽然抬起手臂拦住了他。似乎下了什么决心,低垂的眼帘里闪动着光芒,抬起手臂拦住傀儡师前进的路。
    冥灵虚幻的手形成一个空无的“界”,然而在那样的阻拦面前,苏摩停住了脚步。
    侧身交错的两个人没有看对方,只是停下来、沉默。
    “方才…方才那个魔物,是我死去的亲人。”那只虚幻的纤细的手、忽然间微微颤抖起来,白璎低着头,终于艰涩地开口,说出话来,“那只鸟灵,是我的亲人。”
    苏摩蓦然一惊,闪电般转头看了空桑太子妃一眼——
    “白族最高贵的太子妃,怎么总是和魔物扯上关系?”心底,他听到阿诺的冷笑,这样的话几乎冲口而出,终于还是生生忍住,傀儡师想起了那个鸟灵女童般的外表,只是淡淡问:“是你妹妹?”
    白璎的异母妹妹、青王之妹青玟郡主和白王寥所生的女儿,白麟——那个比白璎小上十多岁、然而血统比其姊更加高贵的女童。青王兄妹曾极力谋划、想要让这个女孩成为太子妃,然而终未成功。据说那个孩子死的时候只有十三岁。
    难怪那个魔物有着那样让他觉得熟稔的诡异的气息。
    “不仅是我妹妹。”白璎低低道,声音也开始微微颤抖,“同时更是我的继母、我的叔伯兄弟、我的大臣和民众……这世上所有和我血脉相连的人。”
    仿佛是因为剧烈的感情起伏,长及脚踝的雪白长发如同风一样飞舞起来,在乱发中,空桑的皇太子妃转过头来看着苏摩,虚幻的面容上却有真真切切的哀痛:“苏摩,那是我所有族人死去后、因为绝望和愤恨化成的魔物!是白之一族无数的冤魂凝聚成的邪灵啊。”
    傀儡师蓦然回首,看着身侧的冥灵女子。
    “因为我从白塔上任性地跳了下去,扔下全部族人不管,所以他们才被沧流帝国灭族。封地上的屠杀持续了十天!”
    第一次,白璎毫不避忌地说起百年前的纠纷,“除了我父王带了一些勇将杀出、回到帝都,封地上所有族人都死了——为了避免血统的延续、沧流帝国将所有王室成员带到北方空寂之山、生生钉死在地宫里!”
    “有些人的魂魄就永远被镇在了那里——但是有些冤魂散逸出来,凝结成了魔界的邪灵。”白璎忽然间微微苦笑起来,在夜风里微微侧过头,倾听,“你听听……每到夜来,云荒的风里还有空寂之山上还有那些冤魂的哭声。”
    苏摩无言转头,果然极远极远的北方,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哭泣声,邪异悲痛。
    “空桑本来有千万子民,而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万人沉睡在不见天日的无色城。”白璎的眼睛里忽然有看不见底的悲痛,“那么多的血还不够么?就算我们空桑人犯下过滔天大错、这一场屠戮里付出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抵偿?我的父母兄弟、亲朋族人已经全都死了,白麟死的时候才十三岁……够不够!你非要看到最后一个空桑人都死绝了才甘心?”
    那样激烈的语气、让傀儡师肩膀上的偶人都微微变了脸色。苏摩苍白的脸上有无数复杂的表情交错而过,然而始终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只是踉跄着后退、仿佛不再想继续面对这样的斥问。
    “求求你,”忽然间,他冰冷的手被一只更加寒冷的手拉住,已经死去的冥灵抓住了他,看着他的眼睛,“求求你好好想一想。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请不要再因无谓的积怨、让可以活下来的人不见天日——如果你和真岚的力量联合起来,说不定真的可以推翻沧流帝国,这无论对我们空桑、还是你们鲛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该死去的都已经死去了……那样的话、忽然如闪电般击中了傀儡师。
    他空茫的眼睛看着面前虚无的冥灵,踉跄着后退。
    “苏摩,我以前就不曾怨恨过你、如今更愿意再度相信你——一个人如果还知道流泪、还知道痛苦,那必然就还有他要守护的东西。”显然感觉到了对方内心的动摇,空桑皇太子妃不肯放开他的手,用尽了全力劝说,“以你的力量、你本可以给更多人带来幸福。如果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可以尽管开口。”
    “唰!”忽然间一声尖利的呼啸划破了空气,白璎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锋利的透明引线如同刀般割过,拦开了她。出手的是坐在傀儡师肩头的偶人,阿诺眼神是阴枭的,冷冷看着面前的女子、眼里居然带了杀气。
    苏摩挣开了她的手,踉跄着后退,一直到后背撞上了断墙才停住。转瞬就平定了胸口起伏的气息,忽然间冷冷一笑,转过了身去:“我要守的是族人、和你们空桑人无关——我想要的、也是手指再也抓不住的东西。”
    话音未落,傀儡师再也不停留,迅速消失在黑夜。
    听着窗外翅膀扑簌的声音风一样呼啸而去,房间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开始继续谈话。
    如意夫人重新点起了灯,凑近去看复国军左权使的伤势。
    灯下炎汐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居然泛出了奇异的嫣红,虽然极力压制、然而依旧忍不住不停的咳嗽,有些烦躁地用手抓着伤口上的绑缚,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般,无法忍受。
    “怎么了?”如意夫人吓了一跳,知道左权使为人坚忍,在征天军团手里受了那么重的伤自始至终没有呻吟过一声,而如今居然有无法掩饰的痛苦表情。
    “夫人,炎汐烧的很厉害!”那笙急了,抓着榻边扭头对美妇嚷嚷,带着哭音。
    她忙忙地放下烛台,弯下腰,有些不信地探了探对方的额头,忽然间手便是猛烈一颤——其实是没有多少温度的,然而对于冷血的鲛人一族来说、如今这样的体温、无疑便是烧得让体内的血都在沸腾!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如意夫人愣了愣,连忙拿过一盏茶,那笙劈手夺过、扶着炎汐坐起,递到他唇边。鲛人战士似乎已经被迅速攀升的体温烧得无法说话,看到水、下意识地一口饮尽,然而嘴唇依然干裂,眼里有渴盼的光。那笙连忙又倒了一盏,也是转瞬饮尽。
    等一壶水全部喝完,炎汐依然虚弱,仿佛那样的体温将体内所有水份都消耗殆尽。
    那笙急得要哭,然而在她起身准备去找水的时候,如意夫人忽然抬手按住了她。美妇的眼里有深思的神色,喃喃:“没用的,不能不停给他喝水,不然他会死。”
    “会死?!”那笙听得那两个字,一下子惊叫起来,引得旁边慕容修和真岚西京都看过来,然而苗人少女不管不顾,一把拉住了如意夫人,几乎哭了起来,“刚才不是好好的么……还说苏摩给他治伤过了,怎么一下子这么厉害!要…要怎么办才好啊?”
    慕容修听得如意夫人说的严重,终究不忍,站起身来:“夫人,不知瑶草是否管用?”
    如意夫人愣了一下,看着这个鲛人的孩子,摇摇头。
    那笙的脸色顿时苍白。
    “哎,别怕,有我呢。”那个瞬间,忽然一边听着的真岚开口了,安慰着皇天的持有人,“实在不行,我可以把我的血给他喝……”
    “什么?!”那笙吓得一跳,看着那古怪的头颅,“炎汐又不是吸血鬼!”
    “你知道什么!小丫头。”西京勉力挣扎着下地,走到炎汐病榻前——毕竟是剑圣弟子,愈伤能力远超常人,再加上方才苏摩用幻力疗伤,休息片刻便能勉强走动。他一手提着真岚的头、一手抓着断肢走到那笙身边,撇撇嘴:“云荒上最厉害的是什么?空桑的帝王之血!几乎有返魂归魄的能力——还不快谢谢真岚。”
    “啊……”不但是那笙,连一边的如意夫人都愣了一下,看着面前两位空桑族的显贵。
    西京跟鲛人相处日久,抬手一探炎汐额头便知道非同小可,当即对着真岚点点头,真岚也不言语,便抬起了手腕。喀嚓一声,光剑出鞘,划向空桑皇太子的手腕。
    “啊——不用不用!”那个瞬间、如意夫人才回过神来,脸上有复杂的神色,连忙拦住西京,西京重伤之下无法收发自如、差点误伤到对方。如意夫人急急拦在复国军左权使身侧,解释:“不需要帝王之血,炎汐这不是伤……”
    “那么就是病。”西京被阻拦,眉头蹙了起来,冷冷,“夫人,人命要紧,不是讲以往恩怨的时候,莫要再拖延。”
    “也不是病!”如意夫人一跺脚,仿佛不知道如何解释,蹙眉,“根本不需要药!”
    “……”所有人都是一愣。
    然而就在这个刹那,他们重新听到了翅膀的扑簌声。
    房中所有人闪电般回头,就看到了夜幕下从天翩然而落的骏马。天马的双翅平滑地掠过空气,收拢,轻轻落在外面残破的庭院里,黑袍战士们翻身下马,匍匐于地。在黑夜里、所有战士盔甲上发出淡淡的光芒,显示出来者都并非实体。
    冥灵军团!是无色城里的空桑人大举出动了么?
    乍一见到空桑的骑兵,如意夫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挡在榻上病重的炎汐身侧,一手拉紧了那笙,低声嘱咐:“好好看顾左权使。”一边说着,她已经一边从袖中拈出了一根细细的金针,贴紧了那笙的后腰。
    无路如何,这个带着皇天的少女总是空桑方面重要的人吧?此刻敌众我寡、万一空桑人又如当年一般对待鲛人,那么至少她手头还有个人质。
    那笙却是毫无知觉,看到忽然间大批军队降临、也是吓了一跳,听得如意夫人那样嘱咐,想也不想地就用力点头,死死拦到了炎汐病榻前,盯着外面的人。
    “皇太子殿下!”当先的蓝衣骑士和红衣女子掠入房内,看到西京手里的头颅和断肢,大喜过望,齐齐单膝跪地,“臣护驾来迟,拜见皇太子殿下!”
    被西京鲁莽提在手里的头颅凌空转了转,看到前来接驾的下属,忽然间就莫名地松了口气,喃喃:“来的是蓝夏和红鸢啊……那还好,那还好。”
    “还好什么?”只有离他最近的西京听到了皇太子的话,莫名其妙地提起真岚的头、忽然间看到两位王者带有怒意的眼光,连忙改抓为托、好好地将那个头颅放到了肩膀上,低声问。两人之间低声的交谈开始,蓝夏和红鸢对视一眼,沉默地退在一边。
    已经认出了这个老实不客气抓着皇太子头发的男子、居然就是百年前威震云荒的名将西京,两个王心中一喜,便不好打断君臣间的密谈。
    “还好来的不是黑王,”真岚歪了歪嘴,作出一个庆幸的表情,低声,“那位老人家、可是对鲛人有着根深蒂固的恶意,他一来、事情可就大大的糟糕。诸王中赤王对于鲛人态度和缓,蓝王年轻、也没有多大偏见,算是来对人了。”
    “哦。”头颅放在剑客宽宽的肩膀上,西京扭过头,几乎是和真岚鼻子对着鼻子地低语,“你是想和鲛人复国军谈和联盟么?……但是苏摩那家伙看起来很难对付的样子啊。”
    “就是。”真岚苦着脸,皱眉,对着近在咫尺的好友诉苦,“简直是个怪物。我想来想去、都搞不清他心里到底想什么——要知道我的读心术可不算差的啊。他的力量很强,只怕不在我之下……当然是没有四分五裂之前的我。”
    “……”片刻的沉默,西京也是沉吟,终于低声几乎附耳般问,“让阿璎出面?”
    “去!”真岚忽然瞪了他一眼,那样近在咫尺翻起的白眼吓了西京一跳,断手跳了起来,用力敲剑客的后脑,“都什么鬼主意!”
    “你不至于那么小气吧?”西京苦笑着看他,“紧张什么,又不是要你戴绿帽子。”
    “是你的提议太臭。”真岚的断手抓抓,将方才被西京拎着而弄乱的头发重新理顺,语气却是平稳的,“你以为让白璎出面事情会好办一点么?只会帮倒忙而已!苏摩当初那样对待白璎、何尝留了半点情面——但我想,其实他未必不痛苦。”
    西京微微一震,低下眼睛看着肩膀上真岚的头颅。
    “我想那段日子大约是他最不愿提及的,”真岚淡淡道,眼睛看着窗外的夜色,“他是个聪明人,如果就目前局面冷静的分析、他或许还会作出与宿敌联盟的选择——但是如果白璎出面、挑开伤疤,事情可能就会往反方向走了……”
    “这样啊。”西京喃喃说了一句,眉间有复杂的情绪,“那么只能直说试试了。”
    顿了顿,仿佛第一次感受到朋友百年后的变化,剑客回头看着皇太子,微笑:“真岚,你好像到现在看起来才有点像个皇太子的样子了。”
    “嘁!”真岚白了他一眼,回头对着前来的蓝王和赤王微微点头,招呼两人上前。开始将自己想要结盟的计划,细细说给两位藩王听。
    忽然间,外面的天马发出了不安的嘶叫,冥灵战士的长刀纷纷出鞘,仿佛有敌逼近。
    空桑皇太子和两位王者蓦然回首。
    只见黑夜中天马羽翼扇动、惊嘶中踏蹄连连后退,居然不停骑士的操控。在白色的天马退让出通道中,黑衣的傀儡师踏着废墟而来,深蓝色的长发在夜风中飞扬,无声地昭示了来人的鲛人身份。
    那样的速度、宛如御风飞行,几乎超出了“实体”的移动极限。
    “……苏摩?”看着迅速接近的傀儡师,两位王者认出了百年前那惊动天下的脸,不自禁地脱口。那个少年已然长大,由青涩变为阴枭,然而那俊美无俦的面容依旧。
    看到鲛人少主掠入房间的刹那、赤王和蓝王几乎有时光倒流的恍惚。
    “少主!”唯独如意夫人是惊喜的,因为在大敌环伺的时候、终于盼到了主人。
    苏摩在厅中站定,然而本来空茫的眼里依然残留着一丝丝激烈的情绪变动,宛如闪电不时交剪而过。在看到前来的空桑诸王时、他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有锋锐的光——赤王和蓝王?那个瞬间,百年前的一幕如同洪流倒卷而上,将他再度淹没。
    手用力握紧,掌心那个伤口重新裂开,他没有理睬任何空桑人,只是穿过诸王和真岚西京,对着一边茫然的慕容修点点头,然后转头问如意夫人:“炎汐怎么了?”
    然而,一边问话、一边探手试了试昏迷中人的体温,苏摩忽然如同被烙了般一震。
    他不顾那笙还在一边,迅速撕开炎汐胸口的绑带,检查那个可怖的伤口——然而,让那笙惊喜交加的是、那个本来贯穿身体的巨大伤口,居然已经迅速地愈合起来,仿佛有惊人的力量摧动,肌肉生长着、筋络蜿蜒着,几乎都可以看到延展的速度。
    “哎呀,好的那么快!”那笙忍不住,拍着手惊呼起来,大喜之下对苏摩也感恩戴德起来,“你好厉害!这么快就让炎汐好过来了,真是个好人!”
    然而苏摩根本看也不看她,手指摁着左胸上的伤口,感知到了血肉下涌动的变化和炽热的温度,脸色忽然间苍白,低声:“难道是……”
    “是。”不等少主问完,一边如意夫人悄声回答,“这一刻到了。”
    苏摩默不作声地抬起头,看了一边正在欢喜的那笙一眼,陡然间闪电般出手、白光掠过,将苗人少女的脖子勒住!那笙根本来不及有任何动作、已经被勒的几乎窒息。
    事发突然,空桑诸王居然都无法阻拦,而那笙已经落入对方控制。
    无色城开后,六星力量一齐削弱,而西京身负重伤,真岚在黑夜里无法使用帝王之血的力量——那个瞬间,居然没有人能有力量阻止苏摩。
    看着面前的苗人少女,又看了看榻上昏迷的鲛人战士,傀儡师的眼里、蓦然闪过无法言表的憎恨和悲哀。如意夫人揉着手,想阻拦少主,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可恶。”仿佛什么在胸臆中翻涌着,苏摩眼里神色越来越阴郁,手指蓦然勒紧,准备将少女的头从脖子上齐齐切下——他肩膀上那个偶人微笑起来,看着面前不停挣扎的那笙,眼里有恶意的欢喜。
    “啪”,就在那个刹那,忽然一道白光如虹而来,齐齐截断那根越勒越紧的引线。
    苏摩只觉手中一空,眉间的怒气更深,想也不想,回手就是一击。
    “叮”,一声剧响后来人踉跄着落到地上,光剑几乎震得脱手而去,然而却是丝毫不敢怠慢、抢身拦在傀儡师和那笙之间,一把将少女拉到了身后,横剑护住。
    纯白色的女子冷然凝视着面前黑衣的苏摩,眼里带着不退让半步的狠气。
    “就算不答应方才提出的建议、也不必急着杀那笙吧?”白璎护着那笙,感觉这个死里逃生的女孩正在全身哆嗦着用力呼吸,眼里不自禁地涌出了怒意,狠狠盯着面前的人,“你恨不得我们空桑人死光也就罢了,干吗连中州人都不放过?你疯了么!”
    真岚忽地苦笑:原来是白璎那家伙、自以为是地跑去先和鲛人少主进行了那样的交涉。
    “我若是疯了,岂不让你们如愿?”片刻的沉默,苏摩猛然冷笑起来,“你们不是都恨不得我疯么?你们这些空桑人!害了那么多鲛人,还不放过炎汐!”
    “少主,少主!”看到这样反常的语气,如意夫人终于不安起来,上去拉住他,劝阻,“别这样……这不能怪那笙姑娘。炎汐的命中注定如此吧,你若是杀了那笙姑娘,左权使他……”
    “咳咳,咳咳。”在这一番有些莫名其妙的对话里,众人沉默下去,只听得那笙捂着咽喉不停咳嗽,白璎微微紧张地拉着她,抬手摸着她的脖子,摸了一手的血——方才苏摩那样的一勒,勒断了少女的血脉。
    那笙咳嗽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最后终于挣出话来:“又不是、又不是我要害炎汐!……你、你好不讲理,咳咳!我喜欢炎汐,有什么、有什么不可以么?”
    她拼命地咳嗽,捂着脖子上涌出的血。
    然而,那样大胆的表白,却让所有人都沉默下去。
    “不会有好结果。”苏摩漠然说了一句,“他是鲛人,而你是皇天的持有者。”
    “那、那有什么相干!”那笙不服,然而脖子上的血急速涌出,带走她的力气,“戴皇天也好、后土也好,和我喜欢炎汐有什么相干!咳咳……我就是喜欢鲛人……你好不讲理。真讨厌……炎汐要叫你这样的人少主。”
    苏摩眉头蓦然一蹙,怒意凝聚,手指再度握紧。
    “别说话。”然而白璎却是抢先一步挡在那笙面前,抬起手绞了一片衣襟,为她包扎颈上的伤口——然而动脉破了,哪里能止得住。
    “太子妃姐姐,他好不讲道理……”然而那笙依旧不服气,微弱地分辩,“你说说…你说说,为什么……戴着皇天就不可以……鲛人…不可以。”
    白璎抱着她坐下,急速用手指压住她血脉,开始念动咒术、用幻力凝结她的伤口。
    然而尽管这样、倔强的少女却仍不肯收声,一直喃喃:“有什么…不可以?……汀、汀喜欢西京大叔……慕容有鲛人妈妈和中州的爸爸……为什么不可以?是不是嫌我没有鲛人好看?好没道理……对了,你、你也不是和他……”
    “收声。”白璎冗长的咒语被她打乱,一弹指、让倔强的少女沉沉睡去。苏摩在一边看着,仿佛瞬间神色有些恍惚,居然没有再度出手。
    可这样的话,却让房内的人相顾失色。
    赤王红鸢仿佛想起了什么、不自禁地微微点头,有感慨的表情。慕容修一直神色紧张地看着那边瞬息万变的情况,却无插手之力,此时才舒了口气。西京看向一角死去的汀,肩膀一震,正在发呆的真岚几乎跌了下去,断手连忙伸出,抓住掉落的头,扶正。然而空桑皇太子的眼里、也有诧异的神色。
    皇天挑中居然是这样的一个女孩……能力低微、却有着一双不带任何尘垢的眼睛。
    或许这就是那只有灵性的戒指作出选择的原因。
    这个沉积了千年污垢的云荒,需要这样一双来自外族、一视同仁的眼睛,来重新审视和分配新一轮的格局变更。
    “这孩子眼里、没有鲛人和人的区分。”白璎止住那笙颈中的血,抬起头看了苏摩一眼,淡然,“莫要吓着她——看来她是真的喜欢你们复国军的左权使。”
    “……”苏摩忽然沉默,没有回答,他肩上的偶人跃跃欲动,却被他烦躁地一手扯开。
    他探着炎汐的体温,知道这样骤然的发热、无疑是因为体内机能的剧烈演变引起,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因人而异,有的需要两三个月、有些却需要一年——很多鲛人一生中都有这样的一次经历,然后身体内部不受控制地慢慢变化,从无性别分化为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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