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匆匆过了七八日,两辆不起眼的青布小马车辘辘驶进了定州城内。
一个梳了双丫髻的粉衣小娘子半掀帘子,只见车外行人多粗布麻衣,从发髻到衣饰早是长安不时兴的衣裳,不由啐了声:“嬷嬷,这乡下野地方,连道儿都透着股土渣子味,也不知府里的老爷夫人想什么呢。”
光国公府里那些个小娘子们,便都够美的了。
翠兰不以为意地想到,容嬷嬷不阴不阳地瞥了她一眼:“小蹄子猖狂,老爷夫人是你能编排的?”
翠兰嘟了嘟嘴,心里骂了声老不死的,帘布狠狠一落,便又坐了下来。另一边垂目安静坐着的馨儿笑盈盈地圆了个场:“兰姐姐也莫气了,左不过接了这边的小娘子回去交差,听说这定州城的皮褥子便宜,不如选买些回去或卖或用,也是好的。”
翠兰眼睛一亮,也不想那些个土掉渣子的乡下小娘子,心里盘算起凭那么点银两好买什么样的皮褥子了。
容嬷嬷瞥了馨儿一眼,心道:这倒是个机灵的,以前倒没显出来。
苏平府内。
青布马车悄没声儿地进了府,容嬷嬷下了车,见一桃花眼的中年郎君特特等候,心中猜测,却听苏护半躬着身道:“嬷嬷一路辛苦,可要预先梳洗一番?”
苏护也是无奈,他一大早便被吴氏撵了出门,让先来苏平这探探路子,好为阿蛮打点一番。苏平见他模样尚可,干脆便派了他来迎人,宰相门前七品官,纵他这个有了官身的,到这嬷嬷眼前也不敢托大。
容嬷嬷心底打了个转,拉起笑脸:“老奴驿站已经梳洗过,前方可是护郎君?”
脸是笑的,语气却是不大在意,苏护心中不忿,到底不敢坏了苏平的吩咐,退开一步做了个请的姿势:“正是。”
“族长在正房等候,嬷嬷既然不累,不如便先行前去。”
翠兰撩起眼皮,将这小四方院看了个遍,俱是泥腿子出来的旧货,连这来来往往的丫鬟仆人都透着一股吐气,被风霜刮得青黑,不由拿帕子掩了鼻,对着一旁笑盈盈的馨儿嘲弄道:
“你看这样,等会那些个小娘子们出来,一个个黄皮黑脸的,嘿……那可乐了。”
苏护听得眉头一皱,忍不住瞪了一眼这没轻没重的小丫鬟,容嬷嬷见了,连忙带头便先走了。
苏平虽是苏氏一族之长,从来安得清贫,不讲究,两进的院子本不大,几人一会便到了正房。
回形的长廊,柱子釉色都斑驳地掉了漆,可院中几株石榴树有些年岁了,一层一层的绿意在鸟儿清脆的鸣啼里蓬勃地舒展开来,带来一丝粗犷又生动的野趣。
几位小娘子身着一色的青衣襦裙一字排开,双手自然垂躬在前,苏平笑呵呵地转身招呼:
“来了啊。”
几位待选的小娘子同时抬起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
当你弱小时,只能屈从。
吴氏的选择,驴子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这样定稿。
按照现在的主流价值观,吴氏应该潇洒地和离才对,可如果她真这样做——
被她留在苏府的阿蛮该怎么办?
这样就不仅是懦弱,还是自私了。
第86章 行路迟迟
芙蕖灼灼, 不可方物。
不论是翠兰还是容嬷嬷,都被这惊鸿一瞥怔在了原地。
青衣小娘子们年岁仿佛, 俱是花枝烂漫的年纪,养尊处优惯了, 皮肤自然要比随处可见的精细, 可也不出京城来的三人预料,中人之姿,不见特别。唯独正中那人,身姿高挑,皮肤白得几乎透光, 一双眼波盈盈若秋水, 一眼看来, 便仿佛将烂漫的春光都融入了进去似的。
如画美人,将这朴素到近乎粗糙的院子也带出了点清幽的意味来。
翠兰艰难地将目光拔开, 心口扑扑通通乱跳——
她从前见惯的, 俱是精挑细琢的美色,从发到脚无一不伺候得务必精致, 哪里见过这般浑然天成蓬勃烂漫的姝色?
不禁将一路的抱怨都憋进了心里,心道了个“乖乖”, 这乡下的土坷垃里竟然也刨出了这般一个美人, 去了长安,府里那帮小娘子估计要闹翻了天。
纵见惯了大场面的容嬷嬷也被这扑面而来的美色给震住了,目光闪烁了下,也不再看另几个被衬托得灰扑扑的背景板, 迟疑地问道:“族长,这位是……”
苏平捋着胡子自豪道:“这是五侄子家的小阿蛮,平时最淘气不过。”
苏护与有荣焉地点头:“正是我家二女儿。”
容嬷嬷脑子里早先就有个谱,二女儿,那不是支五房的嫡长女?想到来前听到的“痴肥”传闻,眉毛动了动,弯腰郑重地朝苏令蛮见了个礼,“见过二娘子。”
苏令蛮半垂下脑袋,白皮面上恰到好处地起了一丝红晕,柔柔地道:“见过嬷嬷。”
容嬷嬷这才满意地露出个笑模样,不错,看样子是个柔顺的。
见几位小娘子都俏生生立着,她打着圈又绕了一遭,不住点头,不错。
从身段到气韵,五房家这位都是上上之选,身姿曼妙,吴侬软语,就连这脸蛋,也是出落得水灵灵花一朵,已初见绝色端倪,便现如今宫里那位当年盛景之时,也不遑多让。
容嬷嬷心下满意,面上却半点未显露出来,绕到最左边一个小娘子边,问起了闲话。
苏令蛮认得那是七伯家的大女儿,性格爽利,皮肤虽没自己白净,但亦玲珑可爱,在她这一辈儿里也是拔尖的。
可她一点没急,眼观鼻鼻观心,只将自己当成了安静的花瓶,全然不知旁边扫来的一眼又一眼,将她观察了个分明。近些日子苏令蛮变化太大,便自家堂姐妹见过的,也几乎以为是两个人,原有的几分把握在这般容色里,也忍不住退了下来。
同样的青衣襦裙,她穿便是春光明媚、闲花照水,自己穿便是灰扑扑不起眼的小丫鬟一个,有几个小娘子能经得住这般的比较?
窃窃私语影响不了苏令蛮,她心中知道,这回,她不必太过表现,甚至只需求中庸。
历观往年鄂国公府选人,两条标准是不变的:一,柔顺。二,容貌。
她容貌是不担心,但这柔顺却要好好装一桩了,索性吴氏的柔顺给出了一个十分成功的范本,苏令蛮只将自己当成是吴氏,一举一动连步态都仿了个十成十,只要容嬷嬷几人不去特意打听,糊弄过去还是没问题的。
翠兰偷偷觑了眼正中那人,撇了撇嘴,心下嫉妒长了副好脸,拉着馨儿袖子问:“馨儿,嬷嬷还犹豫什么?”
馨儿瞪了她一眼,无奈地扯回袖子,提醒道:“站好。”
视线垂在地面,规矩得很。
翠兰心中啐了声“马屁精”,待欲挑些刺儿,却发觉那“乡下小娘子”无一处不精致,便连露出的半截手指亦如青葱,不由有些气短。视线总不受控地忍不住苏令蛮面上去,跟被鬼迷了心窍似的。
待翠兰脸红心跳地忆起上回随三娘子去游园之时遇到的冷面郎君,便觉得这两人身上有着如出一辙的一种气——
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
容嬷嬷清了清嗓子,见其余人都听着了,直接开门见山道:
“嬷嬷我奉命来此,小娘子们想来也知道是何缘由,旁的也不多说,丑话需说在前头,鄂国公府规矩森严,也不是谁都能进的。诸位若入我鄂国公府,切记谨言慎行,莫给国公府招灾。需知长安城里贵人遍地,随便一片砖瓦砸下来,也不定砸的是哪路神仙。所以,头一条,万事切莫强出头。”
容嬷嬷看着眼下这帮低眉顺眼的小娘子,面色凝重道:“不能做到者,自退之。”
眼下自然是没有人退的。
容嬷嬷暗自点了点头:有野心,才好。
挑人的步骤非但不复杂,甚至简单粗暴得可怕。
这一行里,有苏令蛮珠玉在前,便谁也显不出来,但矮子里拔高子还是能选出一个的,七伯家三娘子,肤色虽不够细白,却还算可爱。
容嬷嬷率先便点了苏令蛮和那位叫苏珮岚的小娘子出来:“还需再选一位,诸位小娘子们若还有特殊的才艺,亦可与嬷嬷示范一二。”
苏护莫名地觉得不大舒服。
这鄂国公府选人怎么与花楼里选花魁一般流程?
再看向二女儿,惊诧地发觉这素来刁泼的二女儿此时就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不由纳闷不已。
最终还是选了平阿翁家的小孙女,苏蜜儿,年不过十二,比苏令蛮小了两岁,嘴甜会来事,一曲霓裳羽衣舞看得出下了苦工,长相大差不差,约莫是北地风霜,皮肤要比两人黧黑些。
剩余的几人怏怏离去,容嬷嬷多嘱咐了几句,便放了三人半日时间,等午时再走。
苏令蛮得了这半日辰光,便率先回了府。
吴氏长久不流泪,到得此时竟然也坚强地一滴都未落,听闻苏令蛮午时便走,连忙转身开箱取了厚厚一沓通兑银票递来,面额从一百两到一千两不等。
苏令蛮下意识要拒绝,吴氏红着眼眶执意将银票塞入她手心拍了拍:
“阿蛮,你收着。阿娘没用,旁的帮不了你,但这银子却是尽够的。国公府里人丁复杂,与我们家这不同。留些银钱傍身,莫要委屈了自己,若是不够,再写信来问阿娘要,啊?出门在外,与别个不同,莫要强着性子来,有些事能退则退,不能退,也不能太吃亏了……”
吴氏絮絮叨叨一通,只觉得怎么嘱咐都不够。
这些日子来忙着凑钱,名下好几个庄子铺子都出了手,倒疏忽了这些话。
苏令蛮一把抱住吴氏摇了摇,爱娇地道:“阿娘,你待阿蛮真好。”
眼睛发酸,她忍不住嗅了嗅鼻子。
“成了。”吴氏轻轻地拍拍她:“都这般大了,还跟孩子似的。”
苏令蛮揩了揩眼眶,用力抱了抱吴氏,抬头见郑妈妈也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忍不住笑了起来:“郑妈妈,阿蛮会回来看你的。”
郑妈妈用力点头:“老奴等着。”
绿萝和小八早就将行李收拾好,立在了门口。除了每日要用的雪肤膏和药包,苏令蛮的常用衣裳只带了三套,打算到时去了京城再置办,倒是贵重首饰全带了,未免临时要用露怯,吴氏还将早先准备好要陪嫁的红宝石头面俱是给了出去。
几人依依不舍地走到一进门外,垂花门前,苏覃一身青灰身子如松地候在马车前。
苏令蛮一怔,却见这素来与她不对付的混世魔王露出一个绚烂的笑来,朝她招了招手:“二姐姐。”
这些日子以来,苏覃不曾露过面,脸上的婴儿肥迅速地退去了,渐渐显露出少年郎君的一点峥嵘来。苏令蛮眯了眯眼睛:“阿覃,你没出去?”
“二姐姐要出远门,做弟弟的如何能出去?”
苏覃承自丽姨娘的桃花眼渐起微澜,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笑着跳上了马车,牵起缰绳:“二姐姐出门,阿弟暂作马夫,送你一程。”
苏令蛮觉出他眼中的真诚,慨然一笑:“多谢三弟。”
在这即将离别的时刻,两个从来乌鸡眼似的死对头微妙地达成了一种真正的和解。
苏护不耐这离别的气氛,寥寥说了两句,待吴氏还欲再嘱咐几句,一阵哭天抢地的嚎声传了过来,伴随着一个胖乎乎圆滚滚的红衣小娘子,罗婉儿哭丧着脸道:“阿蛮,你没良心!”
这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嗓子,将众人的离愁都给喊散了。
罗守毅牵着缰绳,也走了过来。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罗婉儿,她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今晨走时才让家丁去了一封作别信,没想到她竟紧赶着过来了,还带来了罗大郎。
“婉儿……”
罗婉儿阻了她:“莫与我说话,你这叛徒!”话音未落,又抽抽噎噎道:“阿蛮,你当真要走了?”
“铁板钉钉。”苏令蛮点头。
罗婉儿的嚎啕简直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罗守毅抚了抚额,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一会,遗憾地想:到底是没缘。
时间偷偷走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