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拟训练定在上午九点开始,和飞行员的人机对话相比,管制的模拟机训练则是人与人的对话,一个管制,对面坐35个人,一个小时之内和这些人“吵架”,大脑高速决策,指令一个接一个,遇到外航,还要瞬间切换成英文。所以,经历过这一个小时之后,正常点的人都恨不得做个哑巴。
至于为什么是35个人,则是局方规定:一个扇面同时有八架航空器,一个小时进出港三十五架,这就要求,一个管制,一个小时内,负责三十五架航空器的起降,平均不到两分钟一架,万一遇上个延误,航班量积压,一个小时需要指挥一百多个航班,基本上每秒钟都在发指令。
为了适应这种高效的工作模式,空管中心才打破了以往关门教学的传统,选择走出模拟装置室,也不再安排自己人扮演飞行员的角色进行模拟机训练,而是请三十五位真机长到场,同时起降,力求给见习营造一个最接近于真实的战场。
此次参加训练考核的见习共有四位,南庭是下午场的最后一个,当她走进来,原本喧闹的训练室瞬间安静,所有飞行员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连负责监考的管制主任们都感觉到了那些视线的灼热,南庭却面色如常地站在众人面前,躬身行了个礼,才在位置上坐下,开始调适设备。
当她说:“准备完毕。”那如空谷幽兰般,让人倍感舒服的嗓音瞬间征服了在场的男人们,模拟室里顿时涌起了一阵骚动,除了窃窃私语声,突然有人说了句,“是如花?!”显然是在波道中和南庭相遇过,记得她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谁给她取的这么个名字?而她竟然接受了!程潇坐在一众男飞行员中,觉得这群男人和给南庭取绰号的人都太low了。不过,她看着对面穿着比校服还丑的工装,却依然美得浓墨重彩的她二老公,程潇还是能够理解那些如狼似虎的男人们的,毕竟,在这个美颜相机横行的年代,有个素颜的真美人站在面前,是多赏心悦目的一件事。
越看越觉得南庭和盛远时配一脸!程潇立即发微信问那位:“真的不考虑下我的新朋友?”堪称史上“最执着媒婆”。
盛远时应该是在忙,没有回复。
整点时,应子铭宣布训练开始,结果那些在天空上叱诧风云的飞行员们却像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一样,沉浸在议论如花的氛围里,无法自拔。
南庭等了片刻,见没人说话,她自己先开场:“中南1686,请报告你的意图。”说话的同时,把目光投向了程潇。
还知道找她救场。程潇笑着接过话,“g市塔台,中南1686,机上有位女乘客下腹剧痛,怀疑是阑尾炎,到达时请为病人安排急救援助。”
南庭向她点头表示感谢,“中南1686,g市塔台,情况已了解,我们马上通知医疗部门,医生和救护车会在客机坪等候你们。”
飞行员这才进入状态。程潇以为他们在领略了“如花”的颜值后,会像自己一样对南庭温柔以待,结果为了争取和南庭对话的机会,飞行员们竟像记者一样,连珠炮似的一个接着一个通报情况,完全忘了一个扇区同时只能有八架航空器的规定,高峰时已经达到十五个人同时要指令的状态。
南庭几乎没有停顿的时候,不停地询问机组意图,一句接着一句地给出飞行指令,程潇甚至怀疑她哪里来的时间思考,她也尝试去记八位飞行员的意图,却发现根本不能。一向对口条和记忆力有自信的程潇,在这一刻给南庭跪了。
见同仁们失心疯似的,毫不怜香惜玉,程潇看准时机高声插了一句,“g市塔台,中南1686,襟翼卡阻,请求等待程序,检查襟翼将花费一些时间。”
所谓的等待程序,就是要求无线电静默。南庭明白程潇是在给自己争取休息的时间,她淡定地回复完程潇后,对所有守听的飞行员宣布:“北边有特情,全体注意,无线电静默,mayday。”
程潇在这时伏低身体,小声对中南和南程的飞行员说:“从现在开始,谁都不许说话。”
来干什么的啊不说话?飞行员正发懵时,训练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抹挺拔的身影在团委林主任的引领下,从外面进来。而为了不打断训练,来人几乎是一点声响都没发出地带上了门,然后以手势示意林主任,他站着就好,无需入坐。
飞行员都背对着门而坐,而且注意力都在对面的南庭身上,没有几个发现有人进来,唯有南庭,恰好面朝着门。
南庭看着身穿机长制服的男人垂眸对林主任微点了下头,才抬头,而前一秒还微微带笑的温和面孔,在看见她的刹那,瞬间凝结,迅速冷下来的神情衬得那双锐利沉湛的眼,盛气逼人。
盛远时刚下航线,连机长制服都没有来得及换,就直奔塔台而来,然后发现,那个让他特意为之而来的女见习……不是陌生人。
很少外露情绪的男人,此时脸上意外的表情,纤毫毕现。
那些特定的镜头里,从来都只有梦和期待,以至于她以为,命运的 lun pan 会一直遵循现有的轨迹运行,和他的结局就是所谓的曾经,无从改写。
然而,眼前的这一幕——
如果只是初相遇,都不会如此的猝不及防。
南庭如坐针毡,几乎承受不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冷气息。可考试仍在继续,飞行员还在持续报告着意图,等待管制的指令,南庭想要继续,而她也必须继续,却发现所有的声音都在盛远时迫人的视线下成了飞机轰鸣声,震得人耳鸣,让她根本听不清飞行员在说什么。
一直得不到回应,渐渐地,飞行员不再说话。
训练室陷入诡异的寂静里,众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程潇顺着南庭的目光看过去,才发现盛远时站在距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里。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盛远时的存在。
应子铭与其他两位管制主任交换了眼神,像是在商量是否需要中断训练。
一旦中断,就意味着南庭此次训练失败,那样,她将失去参加放单考试的资格。
盛远时救场似地突然发声,“tower,nc2012,we have trouble with extending the landing gear,request low pass for visual check.(塔台,南程2012,我们放不下来起落架,请求低空通场做目视检查。)”竟然是英语!虽然语气很克制,也能让人从平淡的语调中读出隐忍的怒气。
唯有南庭清楚他的怒气所为何来,而盛远时地道的美氏英语,一直是她迷恋的。
南庭的嗓子紧得厉害,像是下一秒就会崩断,却不得不在他的逼视下开口,她以英语回复:“nc2012,make a low pass on the left-hand side of runway 24. i' ll keep you advised.(南程2012,在跑道24左侧低空通场,我将保持与你联系。)”细听之下,音色有点哑。
然后,像是读懂了他目光中的意思是,延续这个特情,她深呼吸,努力调整到工作状态,“the wheel not down,what' s your intention?(前轮没有放下,你要怎么办?)”
盛远时注视她的眼睛,像是在探寻里面埋藏的秘密,“nc2012,request permission for touch and go.we’ll attempt to jar hte wheel down.(南程2012,请求做一个触地拉升,以便甩出机轮。)”
这样的请求,南庭得允许,“nc2012,cleared for touch and go on runway 36r.(南程2012,在跑道36右,做一个触地拉升)”
所有人都以为,一个触地拉升做完,南庭就该告诉他,起落架放下了。毕竟,身为正在考试的见习,谁会愿意为一个特情纠缠下去?那对自己多不利,南庭不会不知道,结果她竟然说:“the gear does not appear to be down.(前轮还未放下。)”
或许盛远时也意外于她的回答,他脸上风云变幻,眼睛黑漆漆的,“roger,we will have to make a gear up landing,request foam carpet at the touchdown zone of the runway.(收到,我们将做无前轮着陆,请求在着陆区铺设泡沫毯)”
无前轮着陆,就是迫降。南庭只要答应,这个特情就算结束,她却较劲似地回复:“sorry ,negative due to foam carpet aids inoperative,divert to your alternate.(抱歉,由于铺设泡沫设备损坏,请改航飞往你的备降场。)”
虽然这不是不可能发生的状况,但在座的飞行员还是为这种假设的可能性吸了口气。
然而,就在大家都以为盛远时会接受指令改飞备降场时,他不容反驳地拒绝道:
“can't do it!(不能照办!)”
第9章 如果只是初相遇08
或许在场的飞行员和管制主任都在想,一旦如花发飙,当众和盛远时掐起来,他们要……和如花同仇敌忾!因为盛远时在说“不能照办”时的语气和神情,实在盛气凌人到无法直视。连程潇都忍不住要站起来,把他拖出训练室打一顿,解恨的同时,以确保她二老公顺利过关。
南庭却似乎懂了他此刻的固执——不是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她的语气缓和下来,“report your intentions.(报告你的意图。)”以退为进。
盛远时隔着众人注视南庭,“unable to comply due low on fuel,we will have to make a forced landing on the grass east of runway 01.(由于燃油不足,我们将在01号跑道东边的草地跑道迫降。)”
之所以拒绝飞往备降场,是因为飞机没油了?
这个梗……盛总您可真够放飞自我的啊!
南庭已经彻底冷静下来,她只想分分钟结束这场特情,“cleared forced landing on the grass runway at your own discretion.(允许在草地跑道上降落,你可以自己掌握。)”间隔了两秒,又告知他:“the emergency equipment is standing by.(紧急救援设备已经准备好。)”
随着盛远时回复:“do it.(照办。)”起落架的特情处理完毕。
程潇带头鼓掌,为两人给大家上演了一场有如耳朵盛宴的英语对话,众飞机员也纷纷起身,但他们应该都是为空管之花南庭的出色表现而鼓掌。盛远时则片刻都未停留,转身离开了训练室,不禁让人猜测他此行的目的,以及和南庭的关系。
时间刚刚好,南庭训练结束。
程潇尾随她出了塔台,来到外面的草坪前,语气肯定地说:“你们认识。”
南庭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保持着笔直的站姿,面朝机坪而立。
程潇耐心极好地等待着。
南庭目送一架航空器冲入云霄,才回头看程潇,大声地说:“我喜欢他。”
是现在时的“喜欢”,而非“喜欢过”这种过去式!这份坦白,让程潇意外。曾经的她,也在旁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喜欢着顾南亭,然而在无话不谈的好朋友面前,她都没勇气说出“我喜欢顾南亭”这样的话,因为那个时候顾南亭心里装着别人,似乎她表明了对他的爱,就是卑微了自己。所幸时间倒流,让她享受到了被爱,被追的甜蜜与幸福。虽然有些遗憾依然未能避免,但相比这世间太多的错过与无缘,终究是幸运无比。
可南庭呢?她那一笑,有种无以言表的沧桑,和与年龄不符的成熟。这种成熟,程潇只在顾南亭身上看到过。可顾南亭是谁啊?他的成熟稳重完全是因为比别人多经历了一个人生的七年。南庭又经历过什么,才压抑着把一份爱藏在心里,几乎做到了不动声色?
盛远时也是同样的情感状态吗?那个被他喜欢的人,是南庭?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就可以解释这几年来,为什么他身边没有过任何女人。可他刚刚在训练室的表现,是在刻意为难?还是另有隐情?程潇有很多疑问,可无论哪一个问题,似乎都不该是南庭来解答。尤其现下,也不是好时机。
但程潇觉得,南庭心里是有答案的,这个答案,就是她和盛远时的过往。
这个过往,必然离不开爱情。
南庭没有想到,让自己忍不住倾诉喜欢盛远时这个秘密的人,会是程潇,她坦言:“我以为凭他总飞行师的身份,不会亲自来。”说着摊了摊手,“明明准备了很久,还是措手不及。”
“他传递给我的信息也显示,他原本不打算过来。确切地说,时间很赶,过不来。”所以上午程潇来到塔台时,才对南庭说:“幸好我们总飞要上航线,否则我还没有名正言顺的机会来找你呢。”
程潇看了看时间,“三十五分钟前,他才刚刚落地。”
旅客下机至少也要二十分钟吧,所以根据他在训练室停留的时间计算,他几乎是一分钟都没耽误,就赶了过来。
“心里有点奢望他是为我而来。”南庭自嘲地笑了笑,“但……”又不像,否则这一面或许在半年前就该见了。
程潇看她低头看了看,像是审视自我,以为南庭会说些自我否定的话,她都准备好了,一旦南庭开口,就反问她:“训练中的自信哪去了?”却听她说:“如果他说不认识我,你就假装相信吧。虽然这明显侮辱了你的智商,但两害相权取其轻,你应该能理解我。”
程潇有些不情愿,“做个善解人意的人太难了,老程没教过我,我可不保证憋得住。”
南庭笑了,“你这么说,已经是无师自通了。谢谢了,善解人意的程机长。”
“你都这么夸我了,”程潇一挑眉,“那我就看在二老公的面子上,饶他一次。”
“二什么?”南庭以为自己听错了,向她确认,“再重复一遍,我没听清。”
程潇于是特别爷们地搂住她二老公纤瘦的肩膀,解释了下“二老公”这个称呼的由来。
原来是撞名惹的祸。南庭听完忍了忍,还是觉得有必要确定一下,“虽然有人说,同性才是人间真爱,异性只为繁衍后代,但是,我喜欢男人这件事,我刚刚告诉你了吧?”
程潇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放心,我不是p,也没有把你当t。”
盛远时的话题,暂时停在了这里。程潇没有追问,南庭也没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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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拟训练之后,盛远时几乎成为业界公敌,经由在场飞行员转播,他身为堂堂南程第一飞,当众为难塔台女见习如花的行为被传得栩栩如生,如果不是当时在场,程潇都要相信了。甚至有人说盛远时暗恋如花,为了给如花留下深刻印象,才耍帅似地拿英语和人家对话。结果如花的口语那叫一个棒,让盛总啪啪啪打脸了,打得特别响。
当然,也有人认为,那才是真正的考试,因为作为飞行员,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特情,哪个先来。所以,现场由盛远时发起的特殊情况下,两人的无线电通话,无论是对飞行员,还是对管制,都具备借鉴学习的意义。尤其两人的英语对话,更像一场六级英语听力考试,堪称陆空通话范本。
管制主任则认为,尽管南庭在训练中出现了卡壳的小插曲,但处置特情的业务能力,和最后中英文切换阶段的表现,都是本批见习中最出色的。所以,南庭通过了模拟训练,被安排在一周后的傍晚,进行放单考试。
傍晚是一个相对繁忙的时段,起飞和降落的航班都有,而那个时候,南庭已经工作了一天,身体和大脑都处于疲惫的状态,在那种情况下,如果她能完成指挥,就能和其他独立指挥的管制一样,具有管制权。
别人考试都是最佳状态,管制偏挑你状态不好时让你应考,可见,出于对飞行安全的考虑,管制在等待评定方面是有着特殊且苛刻的要求。
程潇也得到了消息,特意致电恭喜她,“放单后,我们喝酒庆祝。”
感知到程潇对自己的信心,南庭爽快地答应了,但她有点小担心,“听起来你酒量像是不错。”
“那就要看这个不错的标准是什么了。”程潇给她打预防针:“我你查了下,你考试那天某人有飞行任务,他不捣乱的话算我输。”
南庭却笃定地说:“他不会。”
程潇不以为然,“这么有信心?他之前的表现,可是不怎么样。”
南庭轻声说:“不怪他。”
“哦?”程潇一针见血,“那就是怪你了?”
南庭没有否认,“是我的错。”
程潇其实很想知道南庭错哪了,但她却护短似地说:“那他也难辞其咎,谁让他是爷们呢,就算你错,歉也得他道,你有点出息啊。”
电话那端沉默了几秒,才说:“谢谢。”
聪明如程潇,明白南庭是在谢自己的不追问,她自信满满地说,“你早晚会告诉我。”
南庭坦言:“除了你,我无人可说。”
程潇嘶一声,“不能说点好听的哄哄我啊?”
南庭一脸无辜,“我又不是顾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