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竹生这样警告, 阿城也没胆量违背她的意思。她摆明了就是要给七刀一个教训,倘若让七刀喝了药水快速自愈,便有违了她的初衷。七刀若因此没吃下这个教训,也等于这五十大棍就白挨了。
对自己的枕边人……也这么狠心啊。阿城看着这一对儿,就十分的蛋疼。
连忙指挥着亲兵把七刀抬回了帐中。七刀现在倒是立帐了, 却是竹生叫他立的,将他从自己的帐中分了出来。
七刀没想到打了胜仗回来会是这种待遇。便是先前他连累竹生险些丧生,竹生都没有这样冷待过他。这令他的眼睛充满阴郁。
范深和阿城一起来探过他,待离开后,阿城又回来了。
“从前,我岳父在乡间开塾,周边的读书人家闻风,都送了孩子来。”阿城坐在七刀床边给他讲古。
“岳父对我格外严厉。明明别的孩子和我做了一样的错事,就我受的罚总是最重。我特别沮丧,回家跟我爹说,这个先生可能不喜欢我。”
“后来,岳父散了塾,别的孩子都没留,独独收了我做入室弟子。”
阿城絮絮叨叨的讲了许久,七刀趴在那里,始终都给他一个后脑勺。
阿城挠挠头,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情况赶紧唤军医。实在不行……我那还有药水呢。”
他待要离去,却被七刀伸手揪住了衣摆。
“你跟我说实话。”七刀眼睛通红,“我不在的时候,那个家伙,那个怪……怪家伙,他有没有进姐姐的帐子?”
“没有,没有,真没有!”阿城赌天咒地的保证。
“可他天天守着姐姐是不是?姐姐许他这样?”七刀逼问。
这个就叫阿城为难了。
苍瞳的出现那么突兀。但他的可怕是七刀亲口证实的,没有人不相信。阿城是没看过,但有些看过苍瞳真面目的人据说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他们这些在竹生身边的人,或多或少的都知道竹生可能不是普通人。这个“普通”指的不是身份。因此苍瞳留下后,便一直跟在竹生身边,似乎……让人觉得不难接受。
正相反,正因为他与竹生贴身相随,众人对他才没那么恐惧了。
而那个怪人的眼里根本就看不到别的人。他从来也不与人说话。白日里他守在大帐前,他们进进出出,他从来不看一眼。夜里他守在竹生的寝帐外,谁人敢靠近。
在苍瞳的眼里,仿佛天地间就只有他和竹生两个人。
七刀倒不是觉得苍瞳会与竹生有男女事。苍瞳不要说不是男人,连男人该有的东西都没有,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人。
但他依然嫉妒苍瞳从一出现就夺取了竹生的注意。
竹生醒来后,与范深说完话,本来是看到了他的,可她的目光倏地就越过了他,直接看到了苍瞳。从那时候起,七刀就厌恶苍瞳。
可他也恐惧苍瞳。
说不出为什么,他并不怕死,但他却怕竹生。同样,他也恐惧和竹生有着奇妙的相似感的苍瞳。
当知道竹生允许苍瞳与她贴身相随,他便感觉自己仿佛被排斥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了。
“你别瞎想。”阿城拍他肩膀。
“你告诉我,竹生和你……是不是过年的时候才好上的?”他趴下去跟七刀咬耳朵。
他和范深原本都以为七刀和竹生早就有了情事,哪知过完年之后才发觉不对,七刀这小子……竟然像是才……那这两年多七刀和竹生同寝一室是怎么回事?这一直是阿城心里的一个不解之谜。
此时看七刀默认了,他揪着七刀的耳朵道:“竹生今年……都二十二了!这么老了!她要是想找男人,哪里找不到,用得着拖到现在?”
“到底,你在她心里是不一样的。你也别老是疑神疑鬼的,我看了都烦。她心里有你,且看你不同于旁人,这便够了。”
“你啊,你既然一心想跟她,就莫要期望她能像旁的女子一般对男人黏黏糊糊朝思暮想的。”
“竹生是个什么性子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七刀喝了汤药之后沉沉睡去。
夜里忽然醒来,一灯如豆,帐子上映出一个窈窕的身影。她掀了他的被子,在给他换药。
她换药的手法不太熟练,起码不如随行的军医。不留意碰到了他的伤口,他咬紧了被褥,不敢出声。
“醒了就别装了。”竹生道。
七刀松开嘴,低声道:“姐姐……”
竹生“嗯”了一声,继续给他上药,手上却比适才轻了许多。她的影子投到七刀前面的帐子上,像山一样庞大。
七刀眼中阴霾尽去,那些被她碰触的疼痛都成了快乐。
“傻笑什么?”竹生取了帕子净手,问道。
七刀低声道:“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傻家伙。”竹生俯身亲了亲他的鬓角,“我如果不要你了,会与你明白说清楚的。”
“不行!”七刀叫道。
“行不行,”竹生轻咬他的耳廓,“我说了算。”
七刀又是沮丧,又是兴奋。他道:“你不如杀了我。”
“一条命呢,没有充分的理由,”竹生道,“我不杀。”
“可从前你一直想杀我。”七刀喃喃道。
“是啊。”竹生承认。
她轻抚着七刀线条硬朗的面孔,有些微微的后悔。在他还小的时候,她对他太过冷淡,没有心思去教导他引导他。等她愿意接受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大了,很多想法都已经定型。再想去改变就很难了。
这世上最难改变的,就是人的思想。
他们两个谁也不说话,不约而同的回想起他们相遇相识,一路同行的这些年。一同感受时光荏苒,岁月难留的逝去感。
帐上的影子随着火苗的抖动微颤。七刀捉住了竹生的手,拉到唇边轻轻的亲吻。他唇边有短短的胡茬,划着竹生的手心,又痒痒,又轻微刺痛,说不出的感觉。
竹生俯身,避开他的伤口,趴在他背上,指尖轻轻摩挲他的下巴。
七刀的肩背厚实坚硬,竹生很喜欢趴在他的背上。她还喜欢轻轻的咬他的后颈,看他被激得起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她若是细细的吻,那皮肤又会发红。
七刀顿了顿,伸手就往木枕中空的洞里摸去,才摸出一个小小的银壶,就被竹生劈手夺了去,转眼就不知道哪去了。
“还我。”七刀道。
“我说了,不许喝药水。”竹生冷笑。继续咬他的颈子,舌尖舔上他的耳廓。
七刀血向下流,身上却带着翻不了身的伤,简直恨死了,气得捶床。
竹生按住他硬梆梆的拳头,蹭了蹭他的脸,道:“五十军棍,挨得明白吗?”
“不明白。”七刀直白的回答。“一样都是杀人。在战场上杀他们,和事后杀他们,我觉得没区别。我们在打仗,我们以后还要杀更多的人。”
竹生微叹,知道她已经很难再把七刀的价值观掰过来。又或者,七刀的价值观也许才是更适合这个世界的价值观也说不定。
但竹生不喜欢这样。
七刀的人生从出生伊始便跑偏了,她也失去了引导他的最好的那几年。七刀与她一路随行,不曾离弃,从一个孤儿,成长为碧刃军令人闻风丧胆的七将军。他们还将继续走很远的路,他的权力会越来越大,掌握的军队越来越多。
意味着他的刀锋会更利,杀人对他来说越来越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样的七刀,她觉得必须被收束才行。
“力量若失去约束,要么毁灭世界,要么毁灭自己。”她说。
七刀似懂非懂。
“可我不想被约束,我只想变强。”他说。
竹生看着他,她的手探进他的中衣,一路向上,抚摸着她熟悉的结实又富有弹性的肌肉。
“阿七……”她的唇轻轻蹭着他的耳廓,“我想让你做我的刀,我让你杀的时候你便杀,我让你收的时候……你必须收。”
“你若愿做我的刀,我便做你的鞘。”
“刀与鞘,共生,共栖,共宿,永不分离。”
七刀感到那指尖,从颈根凸起的椎骨处向下划去。一路划过脊沟,激得他后背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
那指尖划到腰后窝处打个旋,他控制不住的肌肉绷紧收缩,伤口崩裂流血,疼痛都成了快乐。
“阿七,”竹生的声音像缥缈在云间,“你愿意吗?”
七刀浑身一颤,脱口道:“愿意!”
我愿意!
第113章 113
竹生从七刀的帐中出来, 回到自己的寝帐。帐外,苍瞳正在望着星空。
七刀的帐子离竹生的中军大帐不算远, 事实上就算再远些,也没意义。苍瞳若生前已是还虚境的修士, 整个大营, 都在他的神识笼罩下。
竹生在七刀的帐中,没有用法宝升起屏障,意味着她与七刀的一举一动, 苍瞳都如亲见。
见她归来, 他转头看她。他的脸都裹在黑色的细布里,只露出墨绿的眼睛。看不到面孔, 竹生就很难单以眼神推想他的神情。
竹生看了会儿夜色下那熠熠生辉的墨绿眼眸, 走过去, 问了个她一直想问的问题:“你的眼睛,怎么会是绿色的?”
竹生在长天宗符箓司也见过别的人形傀儡。虽然没有苍瞳制作得那么逼真细腻, 也是具有人皮、人形的。那些仿人傀儡的眼睛,都是黑色的。
苍瞳就想起了万年前那个叫长天的家伙。
他挣脱了魔君的精神束缚,恢复了意识的自由,发现释放了他的那个人与魔君一同陷入了大阵中。他被魔君驱使了上千年, 深知魔君于人间的危害。敌人的敌人即是朋友。能干掉魔君的人,他自然不能眼看着他被魔君腐蚀掉。
为了把那个家伙捞出来,他的身体分崩离析。那具身体是魔君亲手所炼,已是强悍至极,犹不能对抗那大阵。把长天捞出来的时候, 他险些就要形神俱灭。
长天也比他强不了多少。在他恢复意识前,长天就已经和魔君一同陷入阵法中不知有几百年了。身躯已经完全被魔君的气息侵蚀,再不可恢复。为了报答苍瞳相救之恩,长天干脆抽了自己的骨给苍瞳重新炼了一具身体。
到最后,没有合适的材料炼制眼睛。
就用这个吧,长天说。
长天那时候身上已经空无一物,他说他的小乾坤亦被魔君强行封闭,他是真的一穷二白了。除了他的骨,其余的材料都是他现搜刮的。那个地方曾是长天与魔君的战场,黑色的泥土之下,不知道埋了多少骸骨。相互纠缠,敌我不分。
苍瞳其实也是骸骨之一,感谢魔君出品,质量可靠,他被埋了几百年,非但没有烂掉,反而得了自由。
穷了的长天在那里刨地,倒也刨出来不少东西。但他眼光太高,寻常物件都看不上。后来刨出了半根折断的簪子。那曾是一件厉害的法宝,即便折断了,都还残留着逼人的灵气。
咦……这是我亲手炼的,赠与了妙音山的玉英女君,玉英儿也陨落于此了吗?他叹息,我原说过叫她不要来的……
长天怅然了片刻,对他道,就用这个吧。
那簪头镶嵌着一块碧玉,长天把那块碧玉一剖两半,炼成了他的两颗眼珠。
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毕竟长天那时也未为他卜算,并不知道他的前生和未来。可他却给了苍瞳一对墨绿色的眼睛,就如他的初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