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安抱着她,一动不动,醒着睡到了天亮。
……
裴右安便如此,于次日一早离开泉州,踏上了返京的路程。
和数月前他携嘉芙同船南下不同,这趟北上,他走的是更为迅捷的驿路,披星戴月,一路紧赶,不到半月,这日便抵达京城,到时已入夜,径直向宫中递了条呈,随后候于宫门之外,没等多久,便被召入。
萧列见他于御书房。
二更鼓已过了。裴右安入内,见殿中灯火通明,萧列便服坐于案几之后,面前堆满奏折条呈,李元贵和几个太监侍立在旁,听到裴右安入内的脚步声,萧列放下手中朱砂御笔,抬起了脸。
烛火映照,他眼底略带几缕红丝,面有淡淡倦容,等裴右安叩拜完毕,露出笑容,叫他平身。
裴右安起了身,萧列问他路上情况,道他辛苦,又问泉州平海倭寇之事,裴右安奏了一遍,萧列面露怒容,指着案几上的几本奏折:“高怀远身为一省巡抚,尸位素餐,以致于令朕沿海民众遭受倭寇登陆荼毒,朝廷颜面何在!”
“万岁息怒,倭寇之患,虽由来已久,但朝廷若增布海防,擢派得力之人总兵各地,倭寇是为跳梁小丑,并不足惧。”
“朕正有此意。你折中荐的那个李忠,朕看了他的上疏,条理分明,是个胸有丘壑之人,朕明日便将他的疏奏发往兵部,着兵部商议此事。”
“万岁圣明,若倭患就此得以消除,海禁亦能重开,实为东南沿海民众之福。”
萧列看向裴右安,神色稍缓:“朕知甄家船队常年行走海上,此次朝廷禁海,生计必遭影响,但此为国策大计。你在那里,可曾听到民众抱怨于朕?”
裴右安语气恭谨:“禀万岁,朝廷此举也是出于防患之目的。民众痛恨倭寇由来已久,只要朝廷有心清倭,待海晏河清,海禁自然重开,民众岂有不满之理?”
萧列点了点头,又赞了几句他督领缉拿粤东大盗之事,最后看向李元贵,李元贵便领太监退下,带上了殿门。
殿内只剩萧列和裴右安二人,烛火将两人身影投映于墙,黑影幢幢。
萧列负手在后,在地上慢慢踱步,似若有所思,却一语不发,偌大书房,寂静无声,只有他足底落在地面发出的单调橐橐之声,入耳沉凝。
他踱了回来,停在裴右安的面前,忽转过身,道:“右安,朕问你,你这趟去往泉州,除了报给朕的奏折之事,可还有别事要告于朕?”
他说完,凝视着裴右安,烛影在他眼底跳动,眸光也随之微微闪烁。
裴右安和他对望了片刻,道:“正有一事,因在奏折里不便陈述,故臣想着,回来当面禀告于万岁。”
“讲来。”
“禀万岁,抗倭之事,臣料地方官员的折里有事未曾提及。万岁有所不知,此次倭寇袭扰,之所以能被及时击退,护了泉州平海两地民众,除官军外,金面龙王也出力不小。”
萧列不语。
裴右安继续道:“这个金面龙王,历年沿海地方官员的奏折里,陆续都有提及,万岁当也知道。官员奏折里,此人是为海贼,但实情却非如此,沿海民众对他颇为敬重,因行走海上,多得过此人庇护。但这并非臣今日要奏之事。臣要奏的,乃是此人的真实身份,他便是天禧朝的董承昴将军。”
萧列神色如常,看起来竟无丝毫诧色,只自言自语般地道:“天禧朝廷的将军,遭顺安逆王的戕害,以致于流落江海,沦为大盗,实在可惜!”
裴右安下跪,朝双手负后的萧列叩头:“臣有罪。”
萧列慢慢转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裴右安:“你何罪之有?”
“回万岁,董将军曾是我父军中旧部,右安数年前便知金面龙王身份,只是此前考虑到并无厉害关系,故隐而未报。不瞒万岁,此次去往泉州,事发意外,臣也曾与董将军会了一面。”
萧列注视了他片刻,点了点头,露出笑容:“无妨,你起来吧。那个董承昴,朕也知道些他的旧事。想必是对朝廷心灰意冷,这才隐姓埋名,行走海上,以他作为,也不失是条汉子,朕不怪你。”
他顿了一顿,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仿似随口而发:“右安,除此,你这趟南下,可还另有收获?”
裴右安膝跪于地,身体挺直,和皇帝对望了片刻,再次叩头:“启禀万岁,除此之外,臣确实还有一事,想要禀告万岁。”
“何事?”
“臣有了当年少帝彧的消息。”
裴右安声音沉稳,说出这一句话。书房里的空气,却随了这一句话,瞬间仿佛凝固。
裴右安缓缓挺直身体,对上对面那中年男子投来的两道目光,坦然道:“万岁也知,臣与彧儿,当年有师生之情,臣这些年,一直在寻访他的下落,也算天不负有心,此次终于叫臣得偿所愿。万岁曾昭告天下,言少帝若还在世,必虚位迎其归京。彧儿托臣,转话万岁,他极其感激,更是惶恐。当年少帝已死,如今只馀一个普通民间少年,其心向往自由,朝游北海而暮苍梧。那面寿昌玉玺,他愿归还宗庙,以表对万岁君临之拥戴。”
裴右安说完,书房里便再次陷入静默。
萧列盯着裴右安,面肌微微跳动,身影凝重,半晌,神色才渐渐转缓,喟叹一声:“右安,你这一番话,实在叫朕惭愧。他既还在,倘真不愿回宫,退,亦可做一个安乐之王,此生富贵,总好过流落草莽,朝不保夕。你与他有师生之情,他若不便见朕,你代朕转话。”
裴右安道:“万岁,彧虽还只是一个少年,心性却颇坚定。既下了决心,臣再多说,也是无用。况万岁当日登基,乃是天命所归,彧愿献玺拥戴,不过顺应天命罢了。臣恳请万岁,成全那少年的一番心意,亦成全臣与他的一番师生之情!”
裴右安辞句恳切至极,说完,再次叩首至地,长跪不起。
萧列疾步上前,亲手将他从地上扶起,凝视他面容,眼底渐渐露出柔色,颔首道:“右安,朕知你心意了,朕很是感动。你这一路赶回,必是辛苦,你回去歇息吧。”
第77章
御书房中,萧列深夜不眠,盯着面前那封火烤过后方显出字影的密信,神色凝然,许久,递给一旁的李元贵:“烧了吧,传朕话,暂时什么都不必做,等朕后命。”
李元贵应是,接了信,走到殿角的一只博山炉前,掀开盖顶。
皇帝在登基之始,便暗派了锦衣卫密探,潜到少帝最有可能匿迹的南方沿海,暗中追查下落。金面龙王所在的金龙岛,自然也在皇帝的视线之内。只是金龙岛位置隐秘,金面龙王组织严密,不随意招收外人,更无法登岛一窥究竟。也是到了一年之后,才终于混入一个资历极深的密探,成为龙王岛外围的低层水手,留心刺探龙王部众,渐渐疑心龙王便是当年的董承昴,但因无法靠近,也不敢肯定,直到此次倭寇来袭,金龙岛全员出动,此人奋勇争先,得以登上龙王所在的大船,暗中刺探,半个月间,终于让他探了到了些消息。
密信奏称,龙王指挥海战之时,进退旗号,极有当年卫国公之风,愈发确定他的身份,且同船有个少年,曾远观过数次,龙王对其态度恭敬,但观少年举止,却似主非主,非仆非仆,年岁与当年失踪的少帝相当,身份可疑。
李元贵将纸投入了炉中,伴着一阵挟了黑烟的窜起的火苗,纸张在香料里化为了灰烬。
“万岁,三更鼓都过了,万岁连日操劳,当歇息了。”
李元贵回来,劝道。
萧列捏了捏眉心,从案几后起了身。
“可要召贵妃侍寝?”
萧列摆了摆手,正待离开,一个宫人躬身入内,说太子求见。
萧列微微一怔:“何事?”
“奴婢不知。太子只说有要事急禀,此刻人便在殿外候着。”
“宣进来吧。”
伴着一阵脚步声,萧胤棠快步而入,行叩拜礼后,他起身,看了眼李元贵。
李元贵向他躬了一身,退出书房。
“如此晚了,你还来见朕,何事?”萧列坐了回去,神色淡淡。
从太子妃那回出了那事之后,萧列对着儿子,脸色便是一直如此。
萧胤棠神色恭敬,眼底眸光却微微闪烁,似正在极力压抑此刻心情:“儿臣知父皇为国事劳心费力,今夜如此晚了,本不该再来搅扰,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不敢拖延半分。父皇可还记得当年命儿臣寻访少帝萧彧下落之事?当初儿臣去往泉州,虽无果而返,但始终不敢忘记父皇之事,留了个名叫刘义的亲随,办事周到,在那里暗中查访,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回终于叫儿臣查到了些消息!”
他说完,望了眼皇帝,见他神色不动,又道:“父皇当也知道南方海上,那个人称金面龙王的大盗。便在近日,刘义查到了消息,这个金面龙王,极有可能就是当年天禧朝的董承昴!”
萧胤棠看着皇帝,见皇帝依旧无多表情,迟疑了下,复又道:“父皇,此人若真是董承昴,因顺安逆王无道,流落为匪,这数年间,儿臣听闻他也未曾为害沿海民众,便也罢了,但这个董承昴,他极有可能隐匿了当年的少帝!”
他再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声音也高了几分:“父皇,据刘义的消息,这个金面龙王的身边,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无名无姓,身份可疑,人都称他小公子,儿臣猜测,这个小公子,极有可能便是萧彧!父皇你想,这董承昴曾是卫国公的旧部,卫国公与天禧一朝渊源不浅,董承昴流落为寇,将萧彧藏匿于海上,以待时机,东山再起,岂不顺理成章?”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不置可否。
萧胤棠顿了一下。
“且儿臣还有一虑!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皇帝注视着他。
“我知父皇一向信任裴右安,儿臣也绝无诬他之念,只是想提醒父皇,裴右安此人,隐忍深沉,非一般人能及。董承昴和他素有渊源,他与萧彧早年又是师生关系,如今萧彧真若还活在世上,父皇恐怕不得不防裴右安,免得日后万一生出事端!”
皇帝注视着萧胤棠,一语不发,若有所思。
萧胤棠渐渐觉得,皇帝的反应极是反常。
他太镇定了,镇定的令人感到奇怪。
从萧列还是云中王,打着复拥萧彧为帝的旗号起事的第一天起,虽然萧列从未在他这个做儿子的面前提过一字,萧胤棠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应该不会真的存了这样的念头。
皇帝这把龙椅,只有有机会,天下何人不想坐上?
他之所以打这样的旗号,只是为了让天下归心,速速成事。
少帝极有可能已经死去,即便真还活着,也沦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的一个少年,哪怕还有少数人愿意拥他,他也只是活成了一个象征罢了,在真正掌握天下的强者面前,他完全不可能掀出真正意义的水花。被找到,继而消失,这就是他最合理的结局。
所以今夜,在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萧胤棠是激动异常的。
在太子妃、周进、周后,乃至于自己,均相继见恶于皇帝的劣势局面之下,他还是渴望利用这个新近得来的重大的消息,尽量博回皇帝父亲对自己的好感和信任。
哪怕他曾做过的那个梦是真的,裴右安真的是自己父亲的私生儿子,倘若裴右安胆敢在帝位之事上和皇帝站了不同的立场,皇帝也绝不可能容忍。
对这一点,萧胤棠原本十分笃定。
但是此刻,萧列的反应,却让他感到心里忽然有些没底了。
“倘若你的消息是真,那么依你之见,此事朕该当如何处置?”
半晌,皇帝忽开口,面色如水,不辨喜怒。
“将裴右安以谋逆结党论处?再追捕少帝,将他除掉?胤棠,你莫忘了,朕当初曾如何对天下人许诺。朕听你方才的口气,莫非是想逼朕除去少帝,让朕在天下人面前背负一个不仁不义的骂名?”
萧胤棠惊呆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皇!儿臣不懂了!天禧帝忌恨父皇,困父皇于云南,父皇隐忍二十余载,万千砥砺,九死一生,方终成大业,父皇难道真的打算逊位于萧彧小儿?他何德何能,得父皇如此对待?”
皇帝从案几后起身,信步踱到窗前,眺望夜色,片刻后,回头道:“胤棠,倘若朕真秉承诺言,将这江山还給萧彧,你作何打算?”
他的语气温和,仿似父子闲话。
萧胤棠僵了片刻,慢慢下跪:“禀父皇,这天下乃是父皇得的天下,如何处置,全在父皇,儿臣只忠于父皇,唯命是从!”
他说完,低下了头。
萧列俯视了他片刻,点头:“你能如此做想,父皇很是欣慰。你方才禀来之事,朕自会派人再去查证,你不可透漏给第三人,也不必再插手了。”
萧胤棠叩首,起身,退了出去,跨出御书房所在的这宫殿之时,他的脚步停了一停,回首。
夜色迷离,他的神色也有些紧绷,视线投向身后那扇透出灯火的牖窗,眼底迅速掠过一缕暗影,随即转头,继续朝前迈步而去。
……
裴右安出宫后,便回了裴府。
辛夫人裴荃等不知他今夜回京,见他突然回了,得知奉命独自归来,嘉芙还留在泉州家中侍奉祖母。
才这么些时日,皇帝大约便要夺情起用于他了,几人心下各自羡妒,面上却一团和气,嘘寒问暖,辛夫人叫下人将他行装送回屋里归置,裴荃和他一番叙话,毕,裴右安回了从前和嘉芙同居的院落,沐浴后,身着中衣而出,习惯地走向衣帽架,走了几步,抬眼见上面空空如也,并无她从前每日会为自己准备好的干净衣裳,脚步顿了一顿,转身,自己来到衣柜前,打开柜门,取了套家常衣裳,待关合时,视线落到了折叠起来放在衣柜一角的一件外氅之上。
他还记得这件衣裳。便是当初那夜,在云南澂江府的驿舍里,他救下了衣衫不整的女孩儿,带她回了自己住处,给她包裹身子的那件。
衣裳那时就是旧衣了,后来他东奔西走,早忘了自己还有这么一件身外之物,却没有想到,今夜此刻,忽然竟看到它被折叠得整整齐齐,留在了衣柜里头,一时恍惚,面前仿佛浮现出了当夜她交赤双脚,不安立于自己面前的一幕。
裴右安看了片刻,将手中衣裳放了回去,修长手指落到旧衣之上,抚了抚,取了,抖开,穿上。
是夜,三更鼓后,一道身影,推开虚掩的书房之门,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