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你俩喂过了?”
老了之后愈发慈眉善目的姚九娘问女儿们。
当年之事她守口如瓶,坚决不提那日清晨她与小女儿春凤见到过薇娘,春凤还朝着薇娘骂了些有的没的。
“我与姐姐倒是想喂,只是——”
春凤轻笑,冲着干草堆努努嘴。姚九娘这才看见秀凤的女儿小妙柔正含着手指睡在干草堆里,怀中还抱着个布娃娃。
秀凤苦笑,压低声音道:“妙柔以前都是她爹和我抱着睡的。这阵子单日还是我抱着妙柔睡,双日妙柔便不要我抱着睡了。昨日……便是双日。”
见姐姐伤心,春凤凑过去抱紧姐姐胳膊。秀凤不愿自己家的私事惹得娘亲与妹妹都不开心,也敛起眉目间的哀伤,拍了拍妹妹的肩头。
姚九娘心中千般滋味,拉着两个女儿便往外头去了。
“天还早。再让妙柔多睡会儿吧。兔子饿上一、两个时辰也死不掉。”
就这般,母女三人出了兔棚,准备回屋。
雨又大了些。雨滴落在砖瓦上就像小凿子似的,凿挖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姚九娘唏嘘着,忽见雨幕里似乎有一人影。
那真的是人吗?还是自己眼花了呢?姚九娘眯细了眼角,想看真切些。不料她身傍的小女儿长长抽气,跟着便头也不回地奔入了雨幕之中。
“大郎……!!”
此刻,姚九娘的心仿佛冻住了。
十二年了,已经十二年了。为什么就放不下呢?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大郎!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泪眼婆娑的小女儿用力拽着那人衣袖,那人稍微抬起斗笠,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来。
没错,来人正是大郎。
大郎的眉眼还是那般温和,他笑着朝着姚九娘颔首示意,姚九娘便也冲着他点头。
……
“大郎,你这次回来还打算走么?”
薇娘凭空消失之后,大郎旋即说要去找薇娘,这一走就是数月、数十月、数年。
大郎说薇娘或许会突然回来,不光没有卖掉小院,连家中物什都不曾带走。
但隔壁小院中除了主屋,还有蚕房、菜园。大郎与薇娘虽然一个以木工、另一个以织布作为主要营生,两人还是在村中买过几块田的。
大郎便把能赚钱营生的蚕房、菜园乃至农田都让给了姚九娘一家,只求姚九娘一家若是见了薇娘,把薇娘留下,最好能找人通知他一下。没法通知他也没关系,他会定期回到姚溪村里看看。
姚九娘本就心中有愧,被大郎如此拜托,哪里好意思顺水推舟地贪下大郎与薇娘家的营生?她只说自己愿意帮大郎和薇娘顾着小院,等大郎薇娘回来,一切都还是他们的。
“我若找到薇娘,我们回来便不走了。”
大郎的言下之意姚九娘明白。她心知劝不住大郎,也不再劝,只催大郎吃饭:“快吃饭吧!饭菜凉了会伤胃。”
“多谢九娘子。”
大郎果然依言动筷。
与姚九娘一起带着饭菜到隔壁来的春凤则是自顾自地坐到大郎身旁的座椅上,捧着脸瞧着大郎。
风-尘仆仆的大郎还没来得及沐浴,春凤却是看他看得眼都不眨。姚九娘心中皱眉,拉起春凤便与大郎告辞。
“大郎,我们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娘!”
春凤叫了回去,却被姚九娘狠狠一瞪,低下头去委委屈屈地抿住了唇。
大郎浑然不觉母女两个的眉眼官司,只当春凤还是那个爱吃糖糕、只有一丁点儿大的小丫头,笑道:“春凤可是还等着手信?手信就在我的背篓里,你自己去拿就好。”
听到大郎给自己带了手信,自觉被人重视的春凤心中雀跃。她含嗔似怨、充满甜蜜地睨了大郎一眼,应了一声:“诶!”又朝着姚九娘露出个胜利的笑容。
姚九娘口中泛苦,心头更疼。
春凤果然在大郎的背篓中找到了用荷叶还有油纸包裹了好几层的糖糕。拎着糖糕回家的春凤也不吃那糖糕,整夜看着那糖糕痴痴笑。他爹见状满脸担心地去看姚九娘,而姚九娘只是摇头。
为什么就放不下呢?为什么还放不下呢?
十二年了,她那愚蠢的小女儿怎么还做着无法清醒的梦呢?她以为只要她等,她就可以等到大郎死了找回薇娘的心,取而代之地站到大郎的身旁吗?
大郎也是,难道他以为他花了十二年都找不到的薇娘,事到如今还会重新出现吗?
真是太无稽了。
雨下个不停,天上那厚重的乌云半点不见要散开的样子,哪怕已经是日上三竿的时辰了,周围还是阴沉沉的。
姚九娘撑了把纸伞,拎着食盒去了旁边小院。
小院外头那已经有些腐朽的木栅栏已经被人修好了,大郎的手艺还是那样好,好得令人赞叹。
姚九娘推开小院栅栏,走到屋子前头,敲了敲木门。
“大郎,是我,九娘子。”
“九娘子怎么来了?”
来应门的大郎手上还湿着。姚九娘一眼就看到他身后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屋子。
十二年来,大郎每次回到村子里就只做两件事,一是看看薇娘回来了没有,二就是把这个薇娘也住过的家打扫干净,让薇娘不管什么时候回来,总有个下脚的地方。
姚九娘鼻子一酸,喉咙里就跟塞了团棉花似的难受。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挤出个笑:“这不我想大郎应该还没吃饭,给你送些饭食过来。”
“这可真是多谢九娘子了。昨日的食器我都还没给你送还回去,对不住。”
“哪有的事。大家乡亲邻里的,这么点小事,何用言谢?”
嘴上这么说着,姚九娘心中想的却是如果大郎真觉得她于他有恩便好了。
姚九娘慢吞吞地把食盒递给大郎,大郎见她半晌没有离去,也反应了过来。
“九娘子这是有事与我详谈?”
举棋不定,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张这个口的姚九娘总算下定了决心。
她重重颔首:“……是。”
“大郎,你想过再结一门亲事吗?”
大郎的表情是错愕的。但错愕很快就褪-去,余下的只有波澜不兴。
“九娘子,你也知道我有薇娘了。”
薇娘、薇娘、薇娘,她当然知道他有薇娘了,他满脑子只想着薇娘!
“我知道我知道……可大郎,薇娘已经离开十二载了呀。”
“她若只是闹个别扭,早应该回来了。她若是想让你找到,你也不会十二载都找不到她!”
大郎双目沉沉,其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如乌云般翻滚。
姚九娘却是停不下自己的嘴巴。
十几年的交情,她很清楚大郎的个性,她心知这是自己唯一、也是最后能说服大郎的机会——大郎是不会给她第二次机会让她说这些东西的。
“我家春凤不好吗?她爱了你十二年、整整十二年!倘若你对她有什么不满,只要对她说就是,我相信她会改的!为了你而改!”
“……”
大郎更加沉默了。
姚九娘泪意更甚,她朝前一步,直接就弯下了膝盖:“求求你成全我家春凤吧!”
姚九娘的膝盖没能落地。是大郎扶住了她。
泪水泉涌而出,姚九娘用力反抓住大郎的胳膊,痛苦道:“她等了你这么多年!这么多年呀!咱们姚溪村的女儿再是晚婚也万万没有十八岁还未许亲的女子!你难道真没有发现春凤是在为谁守身吗!?”
大郎不答,姚九娘便吼了出来:“薇娘有我家春凤这么爱你吗!?薇娘有我家春凤这样忠贞吗!?我不知你与薇娘在一起多久,可我家春凤的这十二年还比不上你与薇娘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吗!?”
“大郎啊——”
第63章
十二年的时光,还比不上他与薇娘在一起的日子吗?
……是啊,回想起来,薇娘只是在他的人生里出现了很短的一瞬。有时候他甚至会想薇娘会不会只是他的一个梦,一个仿佛很甜,实则苦得人难受的梦。
然而,要他忘却这个梦,要他当这个梦没有存在过,他做不到。
“九娘子,你这又是何必?”
大郎的力气远远超乎九娘子的想象。九娘子不想被他扶起,倾尽全身力气一直往下跪,大郎却只是一提就将九娘子扶起,让九娘子稳稳当当地站好了。
“你明知我对春凤好,不过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今日我若是答应你娶了春凤,你愿意让她常年如寡妇一般留在家中,等我归来么?”
望着姚九娘那张写满困惑的脸,大郎道:“我就是娶了春凤,也会继续去找薇娘。直到我死,或是我找到薇娘。”
闻言,姚九娘呼吸一窒。
大郎的执着已经不是让她震惊,而是令她心惊肉跳了。
“不过我也要多谢你,九娘子。若不是你,我也不会知晓小春凤原来已在我身上浪费了十二年的时光。这一点,是我对不住她。”
十二年的时间既长又短,大郎因与人的交流多了,不再像十二年前那般不善言辞。只是学会说话的同时,大郎也学会了掩饰自己充满棱角的真心。
只是此时此刻此处,大郎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棱角了。
“你问我小春凤的这十二年是不是比不上我与薇娘相处的那些日子。我可以回答你:”
“是。”
眉眼温柔地说着再薄凉不过的话,大郎道:“就是春凤再等我二十年,我亦是同样的回答。”
“九娘子,回去吧。将我的话转告给春凤知道。我明日也会给春凤一个交待。”
所有的期待都粉碎成渣。姚九娘潸然泪下,却依然被大郎温柔却不容拒绝地送回了自己家。
与姐姐一道去了山下的姚溪镇,还买了件新衣回来的春凤晚饭后听娘亲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即崩溃地哭道:“我不信!我不信大郎会这么说!你必是骗我的!”
小女儿哭得凄惨,姚九娘却还是只能硬下心肠。她口中一片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