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赵嫣雪中长跪,解了西北之困。
十五年后秦王边关大捷,朝廷大赦天下。
这世上的因果谁能说的分明。
第八十九章
大理寺这日来一位访客。
正是刘燕卿。
荣昇一身紫色的官袍,在正红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旁人均道刘燕卿今日的位子本该是他的,只有荣昇自己心中同明镜一般,没坐到那个位置前,归属不可妄言。
刘燕卿原在内阁时已经权势不小,如今内阁崩溃,被陛下一道旨意废除,只这位刘大人得到重用,此人手段非可小觑。
“下官见过大人。”
刘燕卿摆手,坐于正堂之上,尝了口新沏的乌梅茶,啧啧道,“荣少卿这茶不错。”
荣昇笑了声,“大人今日突然来访,不知何意?”
刘燕卿骨节分明的手掀了一半缀着青花的茶盖,遂又放下,“赵首辅在大理寺关押的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人来过。”
荣昇神色端凝道,“他情况不好?”
刘燕卿抬眼看了荣昇一眼,慢慢道,“很不好。”
荣昇似也觉自己语气太急,按捺住了担忧,仔细答道,“荣颖来过一次,翰林院的人来过一次。”
刘燕卿挑眉,“听说陛下也来过一次。”
荣昇错愕抬眼,“大人如何……”
却对上了刘燕卿一双细长凛冽的眼,“原来陛下来过。”
荣昇心知被诈了话,倒也不恼,“下官什么都没有说,全是大人自行揣测。”
这位正堂上红色官袍的御前重臣盯着荣昇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荣少卿自然没有走漏风声,全是我自行揣测。那咱们先来算一算,荣三公子来做了什么?”
荣昇端正道,“荣家教子无方,让大人见笑了。”终于将当日荣颖所做之事和盘托出。
“是荣家教子无方,丢了世家的脸面。”
刘燕卿指尖发冷。
清欢,大补的丹药。
“陛下来做了什么?”
荣昇缄默不言。
他是忠于君事之人,皇帝密审的那荒淫一夜,不足为外人道也。
刘燕卿从正堂主位上站了起来,轻声道,“陛下,可是做了比荣三公子更过分的事?”
荣昇仍然没有回话。
这又是一个话术的圈套,若陛下没有做,荣昇定会斩钉截铁的说没有。
如今的沉默俨然说明了一切。
连荣昇这样忠心的人都没有脸面替他的陛下辩驳。
刘燕卿冷声道,“今日之事谢过荣少卿了。”
荣昇躬身,“荣某惭愧。”
折扇叠起,正红官袍的青年缎黑色的鞋边踩在脚底,人上了软轿,大红映着一张象牙白的脸,丹凤眼中盛着寒意。
纨绔向来无饿死。
荣家的私宅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搭了一台戏。
戏子挽着单薄的水袖,作浓妆扮相,在大雪中瑟瑟发抖,语不成调的唱着曲。
荣三公子手中捧着温暖的碳炉,披着厚重的貂裘,于阁楼上同几位高门权贵家的公子赏雪听戏。
勇毅侯家的世子从阁上扔几锭银子,砸进了戏台上厚重的雪中,“若唱的好听了,爷下次给你扔几片金叶子。若唱不好听,明就把你拉爷塌上。”
诸玩家子哄堂大笑。
勇毅侯家的女儿打点好了关系,欲送进宫中做贵妃,勇毅侯府若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荣家手上,日后皇后在宫中也好拿捏。
台下的戏子是勇毅侯世子前些日子瞧上的人,若是勇毅侯世子在荣家把这戏子折腾死了,这桩命案是大是小,便全由着荣家。
荣三公子乌黑的眼珠盯着台下的戏子,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荣昇寻至私宅时候,半边肩落满了沁凉的雪。
“荣颖,你这是在做什么?”
再唱下去,台上的戏子就要活生生的冻死在冰天雪地中。
荣昇在大理寺收拾完荣颖招惹的烂摊子,回头却见荣颖在荣府声色犬马,全视礼教人命于无物。
“几位世子爷,荣家有家事处理,劳烦诸位先行回去。”
这些公子爷虽说放肆久矣,到底荣昇身居高位与他们不同。
又都是惯常会察言观色的主,遂三三两两打道回府。
看客散尽,再为难那戏子也没了意思,荣颖由着荣昇放了人。
他施施然立直了身子,端一张俊俏矜贵的脸,似笑非笑地瞧着自己的兄长,“大哥的慈悲心肠又来了?”
荣昇皱眉,“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
荣颖摆了摆宽大绣着卷云纹路的衣袖,唇上镀一抹凉薄的笑。
“大哥,荣家三公子的私宅,有娼妓,有戏子,有走马章台的纨绔,难道不应该么?”
荣昇一时无言。
荣三公子眼瞳冰冷起来,“这天底下最没资格问我在做什么的人,就是荣家人。”
荣昇摇头,“今日刑部的刘大人来找我。”
荣颖遂想到了赵嫣,知赵嫣被判入刘府,短促地笑一声。
“那姓刘的哪里是个好相与的,也就大哥当他是个人。”
分明是个披着人皮的妖怪,赵嫣进了那妖怪的府邸,只怕被吞的骨头都不剩。
“他日后怕是时日无多,你莫再去寻他的麻烦。”
荣颖弯起一双桃花眼,“我看他好得很,在刘府逍遥自在,说不定夜夜承欢……”
“荣颖!”荣昇冷道,“你之前对他下的药,毁了他身体的根基。”
荣颖毁了他的身体,陛下杀了他。
荣颖漫不经心道,“那又如何。”
荣昇哑然,“我同你无话可说。”
荣颖瞧着楼阁下覆盖长廊的大雪,“既无话可说,兄长又何必多留?”
后来,风声呼啸入耳,雪中只剩荣颖一人的时候,他脸上凝固的假面渐渐粉碎,眉目之间如罩薄雾。
那个夜夜入他春梦的人,就要死了。
第九十章
西北大军于漠河新州迁回邺城的时候,雪岭下的护城河已经结成深冰。
这一场仗打的实在太长。
人人知道漠河一役将要载入史册。
漠河以南十五州从战乱时落入突厥人手中。
楚高祖皇帝于小周山起事将胡人赶出中原,重整疆域,收复大部分失地。
唯独漠河十五州地形易守难攻,一旦失去极难拿回来,后历时五年败兵而归。遂成三代帝王的心病。
却没有人能想到,在宣帝手中,秦王的黑甲铁蹄下将已归入突厥汗国百年的十五州夺回。
战事最凶险的时候,宁轲在战中替楚钦舍身挡剑,被突厥汗王赫连丹一刀砍穿心脏。
楚钦亲眼看到宁轲的铁甲一道道皲裂,里面翻出了软红烂肉。
人倒在了血泊中,血迹尚未干透,身后的旌旗猎猎昂扬。
将士们踏着一具具尸首俨然杀红了眼。
赵茗诸人护送回营帐中已经不行了,距离人去不过四五日的事。
关外哪里有像样的葬仪。
宁轲生前喜听芦笳,满营尽是悲凉的芦笳哀音,全无半分打了胜仗的喜悦。
赵茗红着眼睛,手中握一杆红缨枪,抹了一把眼泪。
楚钦道,“赵茗听令!”
“赵茗接替宁轲之位,扶宁轲灵柩,随大军返京!”
返京前一夜邺城上下挂满白幡。
邺城的百姓还记得这位将军马上的英姿,和他骑马经过闹市时温文有礼的模样。
边关的百姓纯朴而长情,对这样一位年轻将军的牺牲,给予了他们所能付出的全部怀念。
西北的军人在秦王邺城的将军府中个个饮尽了烈酒。
“宁将军那个人就是死倔,身上带着伤不让他出来,非要!”
童章苦笑,“老子现在都不知道怎么回去同他婆娘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