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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节
    关尉再次揖过,伸出手臂,做出请的动作,微笑道:“函谷关尉恭请苏子入秦!”
    苏秦拱手谢过关尉,驱车过卡。
    出关走有十数步,苏秦勒住马头,回头凝视榜示,连连点头,赞道:“秦公求贤之心细微至此,当成大事!”
    有了这种好印象,苏秦的心情也格外清朗,坚信自己这步棋下对了。苏秦扬鞭催马,当日晚上,赶至湖城,寻个客栈住下。
    这日夜间,北风大作,天气骤然变冷。前面再走下去,就是华山脚下的阴晋,路仍崎岖,一旦下雪,根本无法动弹。苏秦急了,早早起床,天不亮就启程赶路。赶至阴晋,天竟不黑。阴晋此时早被秦人所占,名称改回宁秦。过去宁秦,是武成,仍是山路。苏秦看看天气,担心下雪误事,看到马力尚可,沿路继续西行,打算晚上住在武成。
    走有十余里,大雪真就下起来,风似刀子一般,嗖嗖直朝脖颈里钻。风裹雪花,纷纷扬扬,铺天盖地,不一会儿,整个山野竟是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坎。
    苏秦又走一时,路上已积一层厚雪。
    苏秦害怕跌进山沟,跳下马车,在前引路,行进甚是缓慢。又走一时,天色开始昏暗。苏秦再不敢继续前走,想要拐回宁秦,却也迟了。苏秦着急起来,深悔自己一意孤行,落到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境地,进、退都是个难,不进不退更是危险。莫说是旷野孤独,即使眼下的风雪,也足够他消受了。
    正在此时,前面现出一条岔路,旁边却无任何标示。苏秦细看两条路道,差不多宽窄,又都被一层白雪蒙上,竟是分不清哪是主道,哪是岔道。苏秦犹豫起来,这样的天气,一旦走错,后果不堪设想。苏秦驻马岔道口,这边看看,那边瞅瞅,仍旧断不出该走何路。
    苏秦正自着急,一人沿着一条道迎面走来,身上披层雪花,头上裹条头巾。苏秦大喜,急急迎上,近前见是一个半大的女孩,看样子是当地居民。
    苏秦躬身揖道:“请问姑娘,在下要去武成,该走哪条路?”
    小姑娘还过一揖,指着自己正走的一条:“官人要去武成,当走这一条。”
    苏秦再度拱手:“谢姑娘了!”
    小姑娘将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问:“官人不是此地人吧?”
    “回姑娘的话,在下是东周洛阳人,要到咸阳去。”
    “此地距武成二十多里,天色都已黑了,前面还有坡路。官人人地两生,独自一人在风雪夜里赶路,只怕——”小姑娘顿住不说了。
    “唉,”苏秦叹道,“在下本该在宁秦安歇的,可又想到天气不好,万一下雪,怕耽搁行程,这才贪路,想摸黑赶到武成。听人说,过去武成,就没大坡了,谁想这……大雪说来就来了!”
    小姑娘指着另外一条岔道:“小女子就住前面村中,官人若不嫌弃,可到小女子家中暂歇一宿,待明日天亮,官人再走不迟。”
    苏秦连连揖礼:“在下谢过姑娘了!”
    苏秦让小姑娘上车引路,不一时就到一个村落。
    小姑娘住在村头,是个大院落。一个老人站在门前一处高坡上,正向远处眺望。小姑娘让苏秦停住车马,从车上跳下,大声叫道:“阿爷!”
    老人未料到她会在马车上,喜道:“这么久你才回来,阿爷放心不下,正在这儿望你呢!”
    “阿爷,看俺领回一个人来!”小姑娘扑进老人怀中,指着马车道。
    苏秦早已跳下车,趋前一步,朝老人拱手揖道:“晚生苏秦见过老丈。”
    老人打量一下苏秦,见他高车大马,衣着华贵,知非寻常人士,推开小姑娘,拱手回礼:“老朽见过官人。”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是这样,晚生是洛阳士子,欲至咸阳谋生,路过此地,天色晚了,风大雪大,处境尴尬。晚生正自无个着落,遇到这位好心姑娘,就随她过来,想借宿一晚,还请老丈允准。”
    小姑娘拉住老丈,撒娇道:“阿爷,是俺邀请这位官人来的!”
    苏秦再次拱手:“老丈放心,明日晨起,晚生自赶路去。今宵食宿花费,晚生当按客栈规矩付钱。”
    老人脸色一沉:“官人说的是哪儿话!官人是贵客,老朽贫寒之家,请还请不到呢,谈什么钱不钱的?”转对小姑娘,“秋果,有贵人来,喊你爹迎客!”
    叫秋果的小姑娘不无得意地望一眼苏秦,又蹦又跳地跑进柴扉。老人转身朝苏秦揖道:“官人,寒舍请!”
    苏秦回一揖:“晚生谢老丈收留!”
    说话间,院子里传出杂乱的脚步声,秋果与一个仅有一只胳膊的汉子急走出来,后面跟着四五个孩子。汉子朝苏秦微微一笑,也不见礼,径自走到马前,将车马赶入柴扉。苏秦本欲见礼,见汉子这么实在,只好微笑一下,与老丈一道走进院中。
    独臂汉子卸完车,将马牵至后院马厩。一到院中,老人就冲灶房大声喊道:“他娘,关外来稀客了,杀只鸡,宰只鸭,开坛酒,加几个菜!”
    听到灶房中有女人答应一声“晓得喽”,老人转对苏秦,笑道:“官人,客堂请!”
    苏秦跟老人步入客堂,分宾主坐下,拱手揖道:“晚生冒昧打扰,老丈非但不责,反倒如此盛情,这——”
    “官人不必客气,”老丈拱手还礼,“老秦人规矩,但凡远方来客光临寒舍,定要杀鸡炖鸭,接风洗尘。官人自关外来,更是稀客,因时间仓促,已是怠慢了!”
    不消半个时辰,两个年轻女人端着酒菜进来,独臂汉子安顿好车马,也走进来,三人吃菜喝酒,叙谈家常。苏秦得知这个村落叫小秦村,住户大多姓秦,阴晋未收回时,村中因为紧邻阴晋,算是秦国边境,总有驻军,村前的路因而修得甚宽。如今连函谷都成秦国的了,这儿也就冷清起来,难得有客人来。这是入冬来的第一场大雪,按老秦人的说法,叫喜雪,苏秦偏巧也于此时赶来,真是喜上加喜,在这家里,算是大事了。
    苏秦与老人谈得投机,酒也多贪几杯。吃喝已毕,独臂汉子引他走到一间房子,里面是一浴桶,早已倒好热水了。秋果走来,放进几件干净衣服,关上房门。苏秦洗浴已毕,穿上衣服,独臂汉子引他走入一个偏房,里面烧有热炕,暖融融的竟无一丝儿寒意。
    苏秦熄灭油灯,钻入被窝。这些日来一直赶路,走的又多是山道,苏秦当真累了。这宵吃足了酒,又美美地泡了个热水澡,全身上下没有不舒坦的,躺在炕上,不消一刻,就已沉沉睡去。
    睡至半夜,苏秦酒醒,感觉内急,正欲起床到外面小解,忽听门外传来“嚓嚓嚓”的踏雪声。
    声音越来越响,直近他的房门。苏秦正自惊异,房门“吱呀”一声闪开,一股冷气直扑进来。苏秦睁眼一看,一条黑影闪进房门,将门迅速关上。
    苏秦大吃一惊,略一思忖,干脆闭上眼睛,装出睡熟的样子,看那人欲做什么。黑影也不说话,悄悄摸到床边,在那儿宽衣解带。
    眨眼工夫,黑影已脱得只剩一件汗衬,正欲爬上床榻,苏秦打一激灵,忽地从炕上坐起,大声喝道:“何人?”
    黑影遭此一吓,惊倒于地,缩作一团,瑟瑟发抖。苏秦感到不是歹人,吹着火绳,点亮油灯,回身看那黑影,吃一惊道:“秋果?”
    小秋果依旧缩在地上,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
    “秋果姑娘,”苏秦松下一口气来,“半夜三更的,你来此处,可有何事?”
    秋果似也缓过神来,翻身跪于地上,怯生生道:“是阿爷叫俺来的。”
    “哦?”苏秦惊道,“老丈要你来做何事?”
    “陪官人睡觉。”
    “陪我睡觉?”苏秦震惊,“他为何这样?”
    “阿爷要俺生个重孙子。阿爷说,官人斯文,有官相,若是俺陪官人睡觉,能生贵子。”
    “这——”苏秦愈加震惊,“你如此年幼,怎能生养呢?”
    “官人放心,”少女应道,“俺已十三,两个月前已经见红,娘说可以生养了。”
    “秋果姑娘,”苏秦沉思有顷,断然说道,“此事万万不可,你回去吧!”
    秋果摇头道:“俺不能回去。俺若是回去,阿爷就会骂俺不能成事。”
    苏秦急道:“这这这……如何能成?”
    秋果可怜兮兮地求道:“官人,就让俺睡在这儿吧,天气冷,俺为官人暖脚。”
    苏秦沉思一会儿,轻叹一声:“秋果姑娘,你住哪个房间?”
    “跟奶奶睡在一个炕上。”
    “听话,穿上衣服,回你奶奶的炕上。你的阿爷那儿,待天明时,我自向他解释。”
    秋果点点头,穿上衣服,拉开房门。苏秦一直听着她的“嚓嚓嚓”声越响越远,远处传来一声“吱呀”,方才放下心来,走到门外小解。
    再进门时,苏秦越想越不放心,找到一根棍子,从里面将门顶上。
    翌日晨起,苏秦推开房门,见院中落雪已有尺厚,老丈、秋果与三个年轻女人正在院门外面铲雪,独臂汉子在用仅有的一臂修理一辆独轮推车。几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中吵闹着堆雪人儿。
    看到苏秦,独臂汉子一点也不尴尬,主动打招呼道:“官人,昨夜睡得可好?”
    苏秦点头:“睡得甚好。”走前几步,看他干活。
    因是白天,苏秦打眼一看,原是一户殷实人家,随口问道:“秦兄,看你家中,日子过得真还不错,在村中当是大户人家吧?”
    独臂汉子摇头道:“哪能呢?我们秦人,家家都是这样,离大户差得远哩。”
    “这么说来,你们秦民真是富足。”
    独臂汉子呵呵笑过几声,埋头又做营生。他在独轮推车上又拴一根粗绳,打算打个结。由于只有一只胳膊,他连试几次,均未打成,遂朝苏秦苦笑一下:“唉,少只胳膊,干啥都不方便。”
    “我来吧。”苏秦上前,只几下就将绳结打好。
    挽好结,苏秦出于好奇,笑问道,“秦兄,随便问一句,这只胳膊怎么没的?”
    独臂汉子苦笑一声:“六年前让魏人砍了。”
    “六年前?这么说来,秦兄参加过河西大战?”
    独臂汉子点点头,不无自豪:“嗯,这样的大战,怎能少了我?不瞒官人,我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苏秦怔道:“按照秦法,不是四丁抽一吗,为何你们兄弟三人全都去了?”
    “是四抽一,”独臂汉子解释道,“我家抽中的是二弟。可狗日的魏人占我河西六十年,秦公要收回来,老秦人没不高兴的。听说兵员不够,秦公号召秦人志愿服役,我和三弟争抢,老父说,不要争了,要是想去,你们都去吧。就这样,我们三人就都去了。”
    “哦,原来如此。”苏秦道,“你的两位兄弟呢?”
    独臂汉子黯然神伤,半晌方道:“他们……殉国了!”
    “哦?”苏秦怔了下,“敢问秦兄,他们是如何殉国的?”
    “是这样,”独臂汉子缓缓说道,“我们方圆十几个村落的男丁组成一个千人队,编在商君的中军,紧随商君。大战那日,我们痛痛快快地杀了一个白昼,真是过瘾。不瞒官人,单我一人就砍死狗日的七个魏人,每砍死一人,我就割下他的左耳朵,以便打完仗后请赏。”略顿一下,“按照秦法,斩敌三人,晋爵一级。那一日,我家兄弟三人共杀十五个魏人,本该晋爵五级,却不曾想,次日凌晨,我们睡得正香时,魏狗子偷袭,反杀我们个措手不及,我们这个千人队首当其冲,没有几个活下来的。两个弟弟临难时,一个刚醒过来,另一个尚在梦中。我听到动静不对,翻身提剑,刚出帐门,就被魏人劈头一刀。我不及躲闪,本能地拿胳膊一挡,只听‘嚓’的一声,胳膊就没了,我也一下子疼得晕死过去。”似乎陷入久远的回忆中,良久,长叹一声,“唉,再醒来时,我已躺在榻上,疾医正在上药。当然,挂在帐中的七只魏人耳朵,再也寻不到了。”
    “秦兄后悔吗?”
    “后悔?”独臂汉子白他眼睛,“后悔还是老秦人吗?”
    “照秦兄这么说,老秦人喜欢打仗?”
    独臂汉子想了下,摇头道:“谁喜欢打仗呢?扛枪上沙场,多是没法子的事儿。”
    苏秦奇怪地问:“既然都不喜欢,秦兄为何不后悔?”
    “不喜欢跟后悔,是两码子事。生为秦人,秦有战事,岂能躲闪?”
    苏秦一怔:“如此说来,老秦人皆愿为国而战?”
    独臂汉子没有回答,眼光却慢慢地望向远方的青山,不一会儿,轻声咏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独臂汉子声音低沉,唱得甚是投入。苏秦大受触动,与他同唱道: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不瞒官人,”独臂汉子停住吟唱,“若说后悔,在下只后悔一件事,就是未能堂堂正正地战死在沙场上,而是糊里糊涂地让狗日的魏人暗算了这只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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